战国野心家 第174节

  堵塞窗户的草帛有了,孩童么玩乐的纸鸢有了,妇女们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亩产数石的鬼指地瓜之类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种土地的犁铧有了,那些传闻中可以比青铜更锋锐比石头更坚硬的铁器有了。

  甚至于,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药,便是传闻中将来九州乐土达成之后,可以少服军役的东西。

  看得见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现在,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为沛县的治权不在沛县万民手中,而是归属于宋公。

  从来到商丘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宋公吗?

  当然不是。他不但不认识,全家还因为逃避军赋逃亡沛泽,宋公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让他付出生命的鲜血的。

  为了商丘吗?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众服劳役筑城墙,那也和他没关系,楚人不可能跑到沛县去征集他们。

  为了宋国吗?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传,宋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宋国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乐氏的,是灵氏的,但唯独不是他这样的庶民的。

  为了利天下吗?

  他觉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许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时自己还不是墨者。

  所以,终究这场仗,是为了沛县万民,也就是为了自己。

  为了用非攻扶弱的义师军事义务,换取沛县的自治权,换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应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应,将来有一日便跟随墨者换个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没有家恨,他又无国,更谈不上国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厮杀,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对面的楚人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觉得对面的楚人有些痴傻,为什么要参加这次远征?难道他们就没有家人?难道他们的土地贵族和楚王会帮着耕种?难道他们战死了就不用缴纳赋税了?

  什么都不可能,也就什么都没理由。

  于是,他在右脚落下的时候,昂起头看着对面的他以为和他出身一样的楚人,露出了用猪鬃毛刷过的、此时来说相对洁白的牙齿,然后用力将咬了许久变为许多气泡的唾沫吐了出来。

  “一群蠢货。”

  这样想着,然后握紧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为分心,左脚稍微迈的快了一点,几乎是落地的同时,听到了后面的鼓声,他的后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样。

  此时没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几个月训练时候一样,那种迈错了脚会被抽打的恐惧已经根植与脑海之中,于是他收敛了心神,努力让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节奏。

  耳边不再有什么古怪的声音,远处楚人的叫喊和混乱仿佛隔着一层树林,又像是那种想要听都听不清的诱惑。

  就像……就像去岁夏日,在沛县墨者的玉米田里听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让他脸红的声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晕乎乎的听不清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现在也是一样,那些遥远的叫喊和混乱,都听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耳边熟悉的鼓声,身旁可以让他安心的踏步声……

第二三七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七)

  夜色虽暗,但楚司马依旧能感觉到对面这些人的气势。

  单单是整齐一致的步伐,听到号令就能停步整队这两点,便可算是此时天下的精锐,谁人能做到这一点便可称之为强师。

  步战相遇,以勇气为上,一鼓作气若能冲破敌人,便往往能够变为一边倒的屠杀。

  尤其是在楚人军阵当中,只要能够黏住这些人,那么楚军便有机会整理队伍,将其合围。

  楚司马也是勇将,自小训练,车战步战均娴熟,只是一见对面的队伍,便知道今夜交战,无论如何不能混乱,只能整治队伍再行接战。

  号令下去,知道双方只相距几十步,若是以往,身边这些勇士往往会不听命令就发动冲击。

  可今日这边却静悄悄的,并无人提前冲击,反而不断地朝着身边的人靠近拥挤,显然是对面那些人的队列引发了这边的心悸。

  阵整则兵强,这是天下知兵之人都知道的道理,只是训练起来困难,尤其是楚人多是农兵,就算知道也不能够训练出来。

  吴起就曾评价过,楚人阵整而不久。

  看似是个很公正的评价,实则只是因为赋比兴对仗的习惯。

  阵整而不久,实则就是说没有阵。

  开战之前能够保持队形,一旦开战队形就会彻底松散,这与没有阵型毫无区别。

  因为阵型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打仗的。

  但若看起来阵型都不整,那么打起来的时候一定不会整齐,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因而楚司马见对面阵整,心中也有所顾虑,甚至有点不安。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五十步。

  车战与步战截然不同,虽然此时都是一鼓作气势如虎。

  但车战的冲击距离大约是两百步,这样才能让马匹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加上车上的弓手可以用弓弩射击,这是个最为完美的距离。

  而步战的冲击距离只能是在三五十步之内,太早的冲击队形会散乱,队形散乱只会不堪一击。

  楚司马并非只是车战,也懂步战,更明白这样短的距离,最好的进攻手段需要一些自小训练的弓手。

  以重箭或是劲弩抵近平射,将对面的阵型射出空隙,导致松散,从而一举突破,彻底将对人击垮。

  然而这是夜晚,能够在夜晚抵近以重箭劲弩怒射的,必是勇士,而且还需要一定数量的肉搏冲击步兵在后跟上才行。

  楚人此时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靠近后发动冲击,在对方冲击的同时发动冲击,看谁先撑不住。

  五十步的距离,双方都没有停歇,也都纷纷减慢了脚步,逐渐靠近,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举冲击的机会。

  楚司马是这样想的。

  他想的很对,以现在的天下来说,这么想是绝对正确的。

  只是,对面这些人手中有一些远超这个时代的武器。

  一两样武器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然而当双方的训练与组织度相差不多的时候,武器便可以成为天平上最后的一颗砝码。

  公造冶手心里捏着一枚沉重的铁疙瘩,听着身后缓慢敲动的鼓声,慢慢向前走着。

  他躲在盾手的后面,即便对面没有弓弩,即便对面也选择了直接冲击。

  他目测着双方的距离,数着自己的脚步,计算着自己与同袍与师弟们的投掷距离。

  五十步的距离,不断地被缩短,墨者这边依旧没有太多的声息。

  公造冶暗暗数着脚步,从五十步走到三十步的时候,公造冶知道再有不到十步,双方都必须要发动冲击,借助奔跑起来的力量冲散敌阵。

  胜负,若是双方人数相差不多,若是双方都在结阵,就看冲击的那一瞬谁能够胜于对方。

  只是,时代变了。

  当公造冶的左脚再次踏向地面的时候,他的腮部用力一鼓,吹动的哨子,让前进的队伍暂时停下。

  随后,他大喝一声,喊道:“点火!投掷!”

  一声呐喊,配合着尖锐的哨声,他把手中的铁疙瘩凑近了腰间的火绳。

  嗤嗤的声响,带着硫磺苦味的硝烟,顷刻间在队伍中弥漫,五六十人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药雷。

  几乎是一瞬间,几十枚第一次出现在战阵中的火药雷同时抛出,带着闪烁的火花,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而又带着死亡色彩的弧线。

  这不是一道虹,而是死亡的流星在闪烁。

  几十枚火药雷的火索,在空中翻滚着,带着嗤嗤的声响,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而又诱人的线。

  这是这种美丽的可以做烟花的事物,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

  如此突然,如此灿烂,如此诱人。

  以至于对面的楚人驻足停顿,看着空中那些闪烁的光华,回忆着小时候看过的流星,忘记了向前迈步。

  楚司马在之前公造冶让队伍停顿片刻的时候,就觉察到有些不对。

  没有人会选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再重新整队,而且对面的队伍一直没有散,一直极为整齐。

  这时候忽然停顿,楚司马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知道墨者善战,正因为知道对方善战,所以才不可能出现这样不合理的情况。

  在相距几十步的时候停队,一旦对方先发动冲击,自己这边就会被动,因为很多人可能不听命令或者因为惊慌而反应迟钝。

  无论哪一种,都可能造成队伍出现空隙。

  步战之中,队伍出现空隙或者散乱,那都是交战的大忌。

  楚司马的疑惑只停留了片刻,因为随后他听到了一句中气很足的生意,喊了两个词。

  他听不懂,因为喊话的人用的是宋人的土语。既非楚语,也非雅音,实在是土的不能再土的宋言,然而这正是墨者内部的交流语言。

  随后,楚司马就看到对面的盾阵后面,扔出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夜空很暗,可以看到那是一些黑黢黢的,如同拳头大小的古怪东西。

  这些东西最为怪异之处,在于后面都有一段闪烁的尾巴,就如同那年飞过的彗星。

  楚司马觉得有些不安,彗星总是带来不好的消息,当年秦伯死,天空便有彗星现。

  想到墨者重鬼神善祭祀的传闻,楚司马心说,这难道又是类似于迎敌祠之类的手段?还是说这是在请什么天帝鬼神相助?

  这是难以猜测的,也是无从知晓的,但是那种内心的不安和恍若彗星的焦躁,都让楚司马心中惶恐。

  砰……

  一个尾巴不再冒火,而是开始冒出奇怪烟的黑疙瘩就落在了楚司马的脚下。

  这东西圆滚滚的,比起投石索头投掷出来的石头要大的多,而且看起来也沉重的多。

  不过论及伤害,似乎并不是很大,只有几个人被砸中,痛呼一声。

  砸中头的,或会流血满面;砸中脚的,便是跳着脚怪叫一声。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奇怪到完全嗅不出来这是什么。

  微微发苦,又有些刺鼻。

  楚司马心想,这是什么?这些墨家弟子在做什么?

  他只是想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想要踢一脚脚下的东西。

  然而他的脚刚刚伸出的瞬间,他的耳边就传来一阵仿佛炸雷的声响,并非是他的脚下,而是他旁边的几枚。

  紫红色的闪烁,如同夜晚的雷光。

  轰鸣震的声响,仿若滔天的江潮。

  “不好!”

  这是楚司马这位楚国的执圭之君最后的想法,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因为脚下的那个黑疙瘩,在他想到不妙的时候,已经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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