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有自己的打算,北方与三晋交锋的一线,很多城邑都需要修筑以防止被三晋攻破。
楚人的筑城技术,和中原依旧有一定的差距。楚都重新修筑变得更为坚固,要等到吴起成为楚之令尹之后重新主持修建。
对于墨者的木工、石匠、筑城等技术,楚王有所耳闻,如今又亲眼所见,心中惊叹之余,却也燃起许多希望。
这一次围商丘,不是为了灭宋,只是为了让宋人屈服,从而做楚与三晋之间的缓冲,控制宋国的内政,扶植代理人。
如果灭宋置县,会遭到宋国贵族的集体反对,也会导致三晋空前团结,从而一同出兵。
赵魏之间虽有矛盾,但是魏斯不死,战略大方向上还是有所把握,三晋不可能容忍楚人灭宋。
韩郑虽有仇,哪怕郑人如今亲楚,一旦灭宋,郑人也会放下与韩国的矛盾,共同对抗楚军。
利用公国贵族内部的矛盾,让亲楚派占据上风,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楚王的信心所在。
在他看来,一旦宋人投降,便可以借助宋国的人力、粮食,加强榆关、大梁防线。
宋国可以左右摇摆,但左右摇摆就意味着亲楚。因为方城、鲁关方向,三晋攻不进去,而宋国则是楚人从江淮向北反击的桥头堡。
到时候原本可能需要驱使四万宋人帮助修筑,但可以减少一部分,以利天下、为百姓的名义,请求墨者出面帮助主持榆关和大梁的加固。
如果采用这样的砖石技术,想来也一定可能让北方防线坚持更久,三晋也未必能够轻易破城。
他从那些斥候、细作口中得知了城内的一些情况,知道墨者守城并非浪得虚名,只有围城静观其变,等待宋国的内部矛盾爆发。
商丘是商丘、宋国是宋国、宋公是宋公、贵族是贵族,这一点能够分清,就很容易理顺宋国此时的危险所在。
几日后,楚地来的女巫、男觋带着高高的鸟羽冠冕,在重新搭建的高塔之上祭祀了西方七神,又用了一些神乎其技的手段让楚军士气大振。
围城战,不是攻城战。
围城一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柴禾、粮食、扎营、饮水等问题。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帐篷,只有贵族和士阶层才有自己的帐篷,其余徒卒就在原地驻扎。
“伙”字,源于军中,以十人为伙,围坐在一个篝火旁,夜里睡觉休息,不得随意走动。
这时候又没有铁锅,更没有大型的行军锅,士兵都是用自己的小瓦罐做饭,饭食也粗粝的厉害。
三十里内,原本都是些粮田,剩余的柴草山也都被坚壁清野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士兵若是夜里没有篝火,很难维持士气,而且很容易出现一些意外,因此楚军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这些木柴要从三十里之外运输至此,还有分出一部分军队看守那些将要成熟的麦田,又要准备一部分军队将来运送粮草……
实际上楚军真正能够野战的军队并不多,战斗力也不强,大部分都是些随军的封建义务农兵。
只是这时候夜晚、雨天,都是不可能爆发战斗的,军队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能采用小股军队突袭的方式,并不能造成大规模的危害。
甚至于军营中夜里有人惊叫一声,可能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导致人人逃窜。
徒卒们没有帐篷,只有十人一组的篝火。
楚王自有自己的牛皮大帐,将领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小帐篷,分封制严重,那么军队的管理也就极为混乱。
楚王的大帐就在墨者留下的那堆砖石营寨之中,旁边就是高高的用过祭祀后可以传递命令、观察远方、查看营地动静的木建筑。
这些砖石结构的营寨,设计的很精巧,似乎仔细计算过,在里面扎营可以在几个星状的角上向外射箭,互相支撑。
作为堡垒并不够资格,但是作为临时扎营的营寨,十分完美。
诸将、司马、左尹等贵族列作大帐之内,外面篝火正浓,随行之人正在用苞茅缩酒。
昔年齐桓称霸的时候,就因为这便宜的茅草为借口联合诸侯攻打楚国。
到如今曾经称霸的齐国,已经有些衰落,甚至还因为三晋和越的崛起而与楚结盟。
结束了六卿之乱的晋国即便三分,依旧雄霸天下,楚国地势广阔,但因为公族王族势大,终究不能匹敌。
帐内众人,也多是那几姓贵族。
贵族们对于围攻商丘,基本持两种意见。
新锐的年轻人认为这是一个建立功勋的机会,他们希望能够攻城而不是围城。
而一些先王时代的老臣,则对攻城这件事讳莫如深,他们年轻时多见过三十多年前墨翟与公输班的争论。
作为新锐一派的宫厩尹先道:“墨者将城外粮食焚毁,填充水井,又烧毁了大量的木柴。”
“我军若围城,又要分兵去转运粮草、薪柴,即便三十里之外还有麦田,收割也需人力。”
“不若攻城,否则一旦三晋兵至,我军忧矣!”
宫厩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后勤问题是个大问题。
庄王时,国力最盛的时候,围攻宋国也已经几乎让楚军倾尽全力。
如今天气还好,但随着五月到来,很容易出现一连串的阴雨天,到时候篝火不能生,士兵必然怨恨思乡,士气下跌,更难支撑。
右尹却反驳道:“墨翟亲至守城,如何攻?”
他的话一说完,那些老臣纷纷赞同,宫厩尹笑道:“右尹何故胆小?非有雄心,墨翟纵能守城,便未必不可攻破。”
“况且我听闻,昔日与公输班相斗,他已将守城之术一一说出,昔日近侍也有强识者事后诵读整理,又有何惧?”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言,宫厩尹年纪不小,但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张斗法,许多都只是听闻。
而那些亲眼目睹过的老臣,却明白这话的可笑。
右尹对于宫厩尹说自己胆小一事,并不在意,哼声反问道:“知道却不能破解,难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宫厩尹道:“难道就围而不攻?岂不让宋人耻笑?”
右尹大笑道:“耻笑?如何耻笑?当年齐人攻鲁,墨子出面亦能让齐人退兵,难道齐人攻鲁与我楚攻宋有什么区别吗?”
“况且,攻而不下,城内士气更高,墨者又展示了守城手段,那样才叫人耻笑!”
两人争论不下,新锐与老旧争锋激烈,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楚王手中。
正如右尹所言,墨翟的手段可怕之处在于……即便三十多年前他已经说过如何对付公输班,即便他的弟子中有许多人将守城术传到外部,但是……依旧无可奈何。
这种知道对方的手段却依旧无可奈何,才是可怕之处。
城内之前传来的消息,墨者管辖的井井有条,细节几乎涵盖了十二种攻城术的种种,还包括长久的围城,楚王清楚商丘不是那么容易攻下的。
他在等,等待那些与楚人勾连的贵族暴乱,等待宋国内部出现纷争。
三晋的兵不会那么快就抵达,楚王相信自己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就算是运送粮草围城,耗尽临近大县的力量,也必须要完成他继位以来的第一大事,这样才能为将来集权提供基础。
争论许久后,楚王终于说道:“墨者守城,三十余年前的话,现在想来心依有悸,不可擅攻。”
“只要扎营围城,防备出城袭扰,多准备柴草,静待时机。”
“若攻城,死伤必众,士气必跌,城必不能下,又让宋人军心炽盛,不可攻!”
他这样说,其实就是默认了那些老臣的说法,攻城根本都是不用考虑的事,只能选择围城。
墨子三十多年前,靠着腰带、木片、竹筹和口舌造成的威慑,三十年后依旧在,依旧让楚人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
……
城内,适与墨翟等人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遍布的篝火,眉头舒展,一脸轻松。
适笑道:“先生行义守城的名气,倒让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墨翟指着远处的篝火,笑道:“他们不敢。攻城之术,俱在我心;守城之能,天下谁人能及?他若攻城,只怕损兵折将,士卒心惊,反倒不如围而不攻。”
“如今紧要事,便是城内粮草,万万不能出问题。若是城内无粮,楚人围城,城中多饿死,那可就只能依从楚人了。”
说到这,墨翟又问道:“依你们看,楚人若只围城,何时出击穿阵逼迫为盟?适,你说说看。”
适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发生在这里、几乎将全城人都吃光的守城战,说道:“弟子认为,虚虚实实,疲惫楚人,令楚人生疑,再行出击,最好。”
“如今楚人刚刚围城,可先派勇壮之士,坠下城墙,夜袭楚人。”
“几次三番,楚人必然戒备。”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公造冶便道:“适,你的办法也不好。我们既想要趁楚人不备,夜袭逼迫楚人结盟,必须要养楚人轻视疏忽之心,方能一击而破。”
“如你所言,先派勇士出城袭扰,楚人必然戒备。楚人一旦戒备,如何才能趁楚人不备要挟楚之王公结盟?”
第一七八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一)
适笑道:“孙武子曾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虚虚实实,楚军才能疑惑。”
公造冶还未明白,墨子已经咂摸出来几分味道,摆手道:“你且继续说。”
适道:“先生,先派人夜袭,楚人戒备。尤其麦收之时,楚人必要防备我们袭击,又担心粮草被焚,必会集结兵力,从而让他们可以错过收麦的时机。”
身边这些墨者都是墨者军事核心圈的成员,他们基本都不是农夫出身,适却少贱而多鄙事,因而知晓这些稼穑之事的精髓,因笑道:“麦子不收,一旦被雨淋湿,就会生牙,不能储存。”
“我们每多拖出一名楚军,楚人就会减少五个人的粮食。”
“等到麦收过去后,楚人依旧戒备,这时我们再用麦草扎为草人,坠于城下。”
“夜色之中,楚人必然看不清楚,只能以羽箭攒射……”
他说到这,公造冶赞道:“大善!先生说,凡守城第一兵器……嗯,在你的火药弄出来之前,便是羽箭。如此一来,楚人的羽箭射中麦草,正好可以为我所用。”
墨子却已经听出了适的真正目的,大笑道:“岂是为了区区羽箭?适,你且继续说。”
适知道墨子是在给自己一个在墨者军事力量中展示自己的机会,又道:“连续几夜,楚人必然察觉有异。定会派斥候抵近观察,我们夜夜擂鼓,楚人也习以为常。”
“届时,再将墨者与义师倾巢而出,擂鼓楚人不惊、朦胧以为麦草,之前楚军调动我们也可看的清楚,推测出楚军各部结合之处,再以木塔碉楼作为信标,一举插入楚军内部!”
话毕,众墨者齐声盛赞,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楚王,到时候必然不会察觉。
那些麦草成为习惯的时候,楚军看到这边影影绰绰,又有鼓声,也不会过于紧张,反而可能会早已习惯在鼓声中睡眠。
而且每一次袭击,都可以清晰地察觉到楚人的调动情况,以判断出来楚军各个封君县兵的结合部,从而选择一条最完美的突破和撤退路线。
公造冶这才明白,自己之前以为借箭已是奇谋,却不想适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麻痹楚军,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最终一击。
“先生,您尝说,适之目的不移、胸有大势,弟子一直半解,如今却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适只是为了将来那一击。”
墨子笑道:“正是这样,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用不好,墨者从此绝损也有可能。就算可以撤回,也只能等三晋兵至才能解围,到时天下好战之君又有几人会把我的警告当回事?”
他笑了笑,叹了口气摇摇头,回身指着黑漆漆的商丘城内道:“况且,我只怕我们出城若是败北退回,恐怕会有人关闭城门不准我们进来啊!”
在场的墨者都知道墨翟指的是那些人,适整日灌输矛盾和国家是工具之类的概念,他们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相关。
商丘城破,对于一些贵族来说毫无影响,相反还能削弱宋公、司城一系的力量,他们乐得如此。
贵族之间的龌龊事,众人见的多了,这种事绝对干得出来。
适看了看城内,想到了祸起萧墙那番话,心说宋国的事……到底算不算萧墙之内呢?算起来几大姓氏,都是亲戚,都是一家人,到最后也只是取宋而非篡宋,一字之差,可实际上论及根本还是走的三晋与田氏一样的路子。
守城对墨者来说很简单,怎么解围才是关键,只要粮食够,墨者可以守到天荒地老。
而楚军要面临三晋出兵的可能性,还要面临农兵不满的可能性——非募兵职业兵制度下,城外的楚军一心想的就是回去种地。
攻下商丘,关他们屁事?反正又得不到什么赏赐,反而荒芜了土地,父母在家挨饿。
适又看了看城外的篝火,说道:“先生,咱们的计划,我看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谓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可追者,速而不可及也。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