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四弟都在外面,二弟每个月还能送回些钱,算起来真要是有了铁、有了自家的牛,那日子可就好了。
啮桑还有许多荒地呢,到时候只要有力气、有牛、有铁,哪里怕没有地呢?倒是墨者一直没有发地契以证开田这件事,叫人忧心,也不知道君上能否同意。真要是不同意……哎,不同意那就问问墨者怎么办吧。
眼看幺妹给自己的包裹收拾完,正在那费力地打结,却怎么也勒不紧,嘟着嘴道:“哥,你自己来。”
大儿子笑笑,用粗糙的手结果口袋,用了一顿,立刻空出来一段空间,看似粗糙却灵活的手指熟练地打了一个活结,将口袋背在身上,走到墨车的旁边。
老人翻过来墨者,递过去一小葫芦麻籽油道:“时常撒一些,木头容易干。磨坏了,虽说墨者给赔,只是都忙着做别的,谁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赔上?给钱的话,也无处弄去。”
儿子伸手接过,揶到系带上,将包裹放上墨车,推了几步试试轮子的声音,很是满意。
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一直跟到门外,他回头道:“回去吧,我去乡亭和其余人一起走。”
“下个月轮到咱家喂牛,爹,你可别舍不得那点豆饼,真要是饿瘦了,且不说亭长要来质问,在亭里面上也不好看。”
“我三个月就回来,那时候还不是收麦的时候,但是我那日看好了那边池泽旁的一大片地,正好开垦,你多去看看,莫要让人先占了。不行你就先拿着石锄围一圈,我那日在乡亭和人摔角力,听说墨者可能明年就要丈量田亩了。”
“家里的柴放心用就是,三个月我就回来,到时候再去推几车。粪肥的事,一定要听亭长的,不要自己胡乱来……”
“墨者若要堆硝,那就暂先不要偷藏着自己堆肥。明年要发新种,不要这时候做出些事轮不到我们,又要被伍内的怨恨……”
他又唠叨了许多,若是平日非要挨骂,今日却无人骂他,只说让他小心一些,但也别偷懒叫墨者笑话。
回过头,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没嘱咐清楚的,始终放心不下,可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但大多都是些美好或是万一抢不到的美好。
正思量时,同村之人吆喝一声,便不多想,推着墨车吱呀上路。
PS:
荆者、非无东西而谓之南,出自《尸子》。尸佼应该和商鞅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商鞅快要出生了但还未出生。尸子的相对空间观和墨家的相似。愚公移山,出自《列子》。列御寇如今正壮年。
第一五三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三)
聚集到啮桑乡的人越来越多,用木头或是茅草搭建的简易住处到处挤满了人。
外面生着篝火,有沛县义师在巡查以防出现火灾,各个乡亭的人按照熟悉的程度聚集在一起。
正式开工要再等几天,从商丘来到了啮桑的苇也到了这里,手中拿着一张麦饼正在那啃。
推着墨者来到这里的那个临走前有些唠叨的某家人家的大儿子也在这个火堆旁,拿出了一块豆饼放在木炭上烤着,发出豆类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香味。
都是一个乡的,很快就熟络起来,听到苇的名字后,那个正在烤豆饼的男子也听过名字。
在家中他并不腼腆,如今看到许多人终于腼腆了许多,不知道怎么表达善意,便将烤的香喷喷的豆饼掰下来一块递到苇的手中,说道:“我叫蒲,也曾在乡亭听过你的名号。”
苇从商丘迁徙到这里已经许久,沛地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徐夷古味,但和宋地方言还是有几分相似。
接过示好的豆饼,返还了一小捏盐,笑道:“我在商丘村社的时候,那些听过名号的人,可都是乡里能打不怕死的少年。”
蒲也笑道:“如今沛县哪有这样的恶少年,凡有的要么在义师当中,要么就被墨者打了一顿后老实了许多。如今能在乡亭间有些名声的,要么便是开田广阔、要么就是在义师勇猛。以往那种与人私斗而成名的事,怕纵然有,也难成名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围坐篝火旁的一人笑道:“私斗怎地不能成名?被摹成子抓到,且不说要罚没许多、做役,还要带到各乡亭巡游……”
蒲与苇等人一起大笑,这算是一两年来沛县的新风气,与之前不同,而这些都曾经历过之前与现在的人便有些许多的共同语言。
苇因为开田卖力、又因为在商丘就跟适许多开田稼穑的本事,因而这两年在乡亭之间常被提及。
如今是做事勤勉的人成了闻名人物,那些乡间的恶少年则成了笑柄:论打,被墨者中集九州锐士的剑士暴打,又要依着沛县的万民通约拉着巡游,早已不再是年轻人觉得此人英豪的时候了。
风气的扭转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但矫枉必须过正,靠着墨者掌握的暴力,用暴力强制扭转了沛县的风气,并扶植了墨者所认为正确的“价值观”取向。
至于是不是绝对正确的,那无所谓,这东西没有绝对正确的。
蒲既听闻过苇的名声,又知道曾深入到村社、穿着墨觋女巫服、偶尔路过村社帮着治疗一些疾病的芦花是他的妹妹,便觉得更为亲近,稍微谈谈几人便就熟络了。
抓着机会问了问一些开田稼穑的事,苇便用当年从适那里听到的一些道理做回答。
如今很多深入村社的乡亭间的墨者,稼穑事都是从适那里学来的,而适在商丘村社的时间又最长,苇也算是得其传授。
篝火旁的人听的兴起,这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全都围了过来,不多时连旁边篝火堆旁的人也吸引了过来。
一群人谈的火热,适慢悠悠地走过来,顿时几个熟悉的人起身打了声招呼。
两名跟随适的剑士手从剑柄上松开,这里是沛县,来到这里的人都拿着纸制的户籍什伍证明才能聚拢到这里,并无危险。
适在村社许久,虽说今年一直忙着和见不到的那几位“子”打嘴仗,可毕竟早已习惯了和这些人交谈,极为自然。
“朝那边挤挤,这天有些凉,我离火近一点,比不了你们厚实壮大,我可怕冷。”
火堆旁的人笑着给让出来一个地方,上次在楚使来的时候,适在吃饭的时候已经见过蒲,他记忆力尚好,这些人的名字见过就会记下来,有时候记不下来也会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以后见面直呼名字也显亲切。
和几个见过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那些一时记不起名字的放到最后打招呼,只当是人数太多不一一招呼,他们也并不知。
墨者组织过守城、组织过万人的祭祀、也组织过一个县的政事,因而组织能力不低,这里聚集的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几处铁矿矿山已经选定,就在啮桑向南不远,都是些半露天的矿,很容易开采。
至今为止沛县还未开采过煤铁,很多矿就露在外面,远不是两千年后的模样。
从六个乡一共赶来了大约四千轻壮,也就是说六个乡加入墨者基层体系的一共有大约两万户,算起来有将近八九万人。
这些户数,可能尚且不及陶邑一城的人数,更别提临淄洛邑之类的天下大城,但墨者深入村社的有效统治可以让这些地方迸发出一座大城所能拥有的极限动员力量。
这种动员极限也和适所领导的宣义部有直接的关系,数年之后的郑楚交战中就出现过四万郑人一箭不放就逃走的事,因为那些郑人反对与楚交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因而对于这种贵族间的继承权战争屁事毫不关心,能跑就跑。
在沛县,至少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后日开始的事,算不上一场战争,但也必须讲清楚其中的利害。
第一期征召的劳作极为重要,如果这三个月不能做好,后面的事只会越发难。
修路、挖矿、建炉、夯基、准备陶泥等等这些,都需要在三个月之内完成,任务极为艰巨。
三个月也是依靠热情所能保持的一个巅峰时间,超过了这个期限,就有些过于漫长,一些不满情绪就会滋生。
好在适是真的见过铁制农具,也知道一些铁制农具大规模使用后的历史,因而他可以用所见到的一切,说出围坐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最喜欢听的话。
一个人能否宣传,不在于懂得多少道理,而在于能否知道那些宣传的对象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拿着天志兼爱大义之类的话说给此时的农夫听,效果会大打折扣。
适又不是空画大饼,他是真正知道;就算这是画大饼,实现的时间也没有太过漫长。
因而适刚刚讲到那些铁器普及后的美景时,火堆旁已经聚集了百余人,使劲地向前挤着,想要听适继续讲下去。
适知道农夫想要什么,知道他们害怕什么,知道他们期待什么,也知道他们的耐心与激情可以持续多久。
因而,他所描绘的蓝图中,没有百年以上的故事,也没有十年之后的梦想,而最多都是三年五年为期限的、明确的东西。
篝火旁的人越来越多,可四周却越来越安静,只有适的话音和篝火的声响,有些出奇地诡异。
当他说到三年之内要让沛县每家都有一两件铁农具的时候,篝火旁爆发出一阵直冲天际的叫好声。
蒲高声喊着,心里明白以自己家中的情况,只要铁器出现,不到一年自己家中就能买上一些。
想到这,再想着适说的农具,不由想了许多极为美好的事。
比如苇之前和他说过的除草用的锄头,那最好是用铁的,轻便不说,也足够锋利。
只要有力气,可以让十几墨亩的豆苗中没有一根杂草。墨者又讲过杂草会和豆苗争水争肥争阳光,若是没有一根杂草,只怕又要多产不少粮食,说不准以后真的可以用豆饼来喂牛马。
又比如之前听到的开垦土地用的铁锄,其实和如今使用的石锄差不多,可是要薄要锋利也要更轻便,不用担心碰到石头上会碎掉,也不用担心锄一阵后手臂就没了力气。
若是有了铁锄,那边荒泽间自己看中的那片荒地,就能开垦出来。不怕没有力气,就怕力气使出去后收获却不属于自己。
铁锄一日一人可以开垦一墨亩的土地,荒地到处都是,忙上三五年,家里的土地就要翻翻。偿还了牛马钱,从伍中分出,自己买了牛马,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就算不从伍中分出,铁犁铧也需要有牛马拉动才能开垦荒地。到时候和伍中的人商量一下,大不了一起开垦,这样修建一些小的田埂堤坝也更容易,开垦的也更多。
想到这些,蒲便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
这可都是为自己在忙活啊。为了更多的土地、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很简单的理由,也是符合墨者以利聚人的理由,更是足以让农夫献出许多的理由。
至于说贵族之间的战争,农夫真的没有兴趣。他们要么是逃亡农奴、要么就算被征召参加了战争也毫无收获,反倒要荒芜了自己的田地,可是定租却不能免除,饿死的还是自己。
此时此刻,如蒲这样朴实朴素的农夫,经过墨者的这将近两年的宣传之后,所能接受的唯一打仗的道理,就是守护他们的公意,守护他们的生活。
而开矿,还不如打仗严重,但关乎切身的利益更重。
蒲以为,自己可以为那些想到的梦想坚持一辈子,哪怕五年时间只要能够弄出来铁,自己也一定能坚持下去。
但,适认为,如今描绘的这些美好,只能支撑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那些此时认为可以坚持五年十年的人,可能有,但却不多,所以需要更多的、不同的激励手段,而不仅仅是未来的美好生活这一种。
PS:
以前说过的,没有代差的技术问题一笔带过……基本技术革新都是侧面写。
第一五四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四)
有效的激励手段,不只是精神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可以作为一种激励,但不宜过长。
铁器的普及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尤其处在井田制已经初步解体的时段,配合着已经出现的思想变革,自然会引发更多的思索。
适在火堆旁,身边围着能听到他说话的人不算太多,不可能将聚集到啮桑的大部分人都聚集在此处。
这些人可能也不太可能与他讨论那些此时看来古怪的问题,但适知道他们要什么,也知道墨者可以给他们什么样的奖励。
这些人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也可以很自然地将一些想法传播出去,而且是用他们的理解、化为他们的预言去传播。
适深入村社许久,即便自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很明白农夫们的思考方式和语言风格,但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由这些人转述出去,可以更方便他人理解。
他所描绘的、栩栩如生的、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的将来美好,如同墨者工坊中做出的最烈的酒,将在场的每个人都醺得微醉。
能将四周每个人都醺的微醉的预言化作的酒,一定要听起来真实无比。
适没有提及将来的新矛盾,仿佛将来的矛盾根本不存在一样,所以他说的只是部分事实。
但部分事实,也是事实,所以这个预言听起来可以身临其境。
当众人迷醉的时候,适缓声道:“那是数月乃至数年之后的事。墨者以利聚人,这铁器之利是每个人的。”
“但墨者又要求有功则赏、有罪则罚。这功劳其实并非是对墨者的,而是对天下万民的,只是天下万民还未约出他们的法、选出他们的圣王做天子,因而这功劳就先由墨者来偿。”
众人知道墨者不会空耍嘴皮子,一听适的这番话,纷纷问道:“怎么才算是功劳呢?又会奖赏什么呢?”
这话是很多人想听的,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适讲了许多细则,这些细则不是他制定的,而是墨者其余人制定的。
墨者守城、工坊的赏罚办法,拿到这里一样可以用,一群组织术领先于时代的人,制定出种种细则不成问题。秦墨入秦后,那些繁复细节的律令也正是墨者工坊和守城规章的另一种体现。
精神奖励,便是一些不能用计件制估算的事。
比如修路、比如最开始的挖山等等,必须矿井都建成之后才能用计件制奖励。而这种不太可能用计件制奖励的工作,精神奖励的意义是重大的。
所能做的精神奖励,无非就是编成队伍之后,哪个做的公认是最好的一组,便可以由墨者用马车载着,在沛县转一圈,到处扬名。
墨者在默默改变着沛县的价值观,这些转一圈的人除了精神满足之外,也可以比别人获得更多的交配权,会有更多的女子逐渐喜欢这些“劳动英雄”,也愿意将这种荣耀做权衡交配权的一种砝码。
到时候可以在马车上披红挂绿,极尽此时的华丽。
不要说红绿染料,就是后世昂贵的拜占庭皇室紫,此时天下也是有的——齐侯喜爱紫色,国内的人都跟着穿,所以愈发昂贵浪费奢靡。后来有人就给了个办法,让齐侯靠近那些穿紫衣服的人就捏鼻子做出厌恶的表情。这个故事是个有味道的故事,而拜占庭皇室紫恰好也是个有味道的染料,因为那是尿液提取的,适估计此时齐国昂贵的紫色染料应该也是尿液提取的,否则出主意的不能想到捏鼻子这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