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临的一天,他刚刚写完如何反驳列御寇的疑问的文章,公造冶推门而入,看到适正在那里整理纸张,问道:“写完了?”
适抖抖手腕,看看公造冶脸上的伤疤,有心要问一句这疤痕到底是谁留下的,想了半天还是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公造冶坐在一旁,笑道:“大事。如今秋收已经结束,冬麦也已经种植完。通过三晋的工匠会,也找到不少会锻铁的工匠,只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你说的那种炉熔、退火的办法。啮桑向南,倒是有矿石,那里的黑石头也能燃烧,你说的东西都有。如今民众的事也忙碌晚了,你们宣义部也把道理讲清楚了,就差抓紧时间做好这件事了。”
适搓了搓手,兴奋地问道:“三晋的那些工匠已经来了?”
“来了。只不过他们可是未听说你说的那种冶铁的办法。”
虽是这样说,公造冶却并不怀疑适的话,相信适既然说了那么就定能做出来。
铁器在适所“说知推论”的“乐土”中,占据着最重要的角色,能否用便宜的办法冶炼农具用铁,也关系到墨者的乐土推论是否可以立住脚。
就此时,通过宿麦和两季轮作法,墨者在沛县的威望暂时抵达了一个小小峰值,今年第二季的黄豆又丰收,墨者的油料也在陶邑打开了销路,大量的黄豆被墨者收购,也为农夫带来了不少的收入。
宣义部的人也已经将能讲清楚的道理都讲清楚了,正是人心沸腾的时候,这时候不趁着机会冶铁,那就真是浪费时间了。
三晋用铁比较早,但除了陨铁之外,最早的人工铁还是块状铁。
几十年前三晋铸刑鼎的时候,就是以军赋的名义,征收了民间的大量的铁,三晋的冶铁水平尚可,尤其是再往后几十年韩国的冶铁水平会不断提升。
块炼铁和炉熔铁走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炉熔铁适合大量制造农具,弄出足够好的耐火砖,砌成弧面热反射炉,将燃料和铁分割在两个室内不至污染,就可以用搅拌法获得熟铁。
墨者之中一堆熔炼过铜的、还有一堆的陶匠,只要明白原理搞炉熔铁加高温退火窑,完全可以批量制造农具。不退火生铁还是太脆,退了火生铁做农具是毫无问题的。
陶范、你范、铁范,各种浇筑方法也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从底层积累了许多技术的技术型手工业墨者不少,他们便是墨家此时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炉熔铁、退火、或搅拌脱碳为熟铁这几个步骤,和三晋那边的块炼铁方法完全是两个分支,不过这些诸夏最早的第一批铁匠,还是可以用来教授一些锻打铁的技术的。
此时的生铁只能铸不能锻,而弧面反射、铁染料分离的熟铁是可以锻的,适希望培养一批足够合格的锻打工匠,三晋来的那些块炼铁出身的工匠就是最好的人选。
公造冶既然出面来找适,想来也是墨者的其余高层也已经到齐,适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公造冶去了另个房间。
三晋来的工匠方言口音很重,适也是个只会宋鲁方言的,听不太懂他们说些什么。
不过墨者之中懂方言的不少,三晋出身的人大把,稍微一说也就知道这些人对于能来这里很高兴。
他们不是工匠会的人,但是墨者的一些道义和符合手工业者的想法,加上如今墨者有钱,用黄金聘来,这些人自然满意。
既收了墨者的钱,免不得要帮帮墨者,一工匠大致听了墨者要熔铁冶铁的手段,连连摇头道:“世上怕是还没有这样炼铁的。”
“凡是炼铁,都要将矿石和木炭在一起烧,烧成一个粗糙的疙瘩,再用锤子一点点挤出里面的杂物,到最后变软再加木炭捶打……”
“像你们墨者说的,像是冶铜一样直接出铁,我是尚未听过。”
墨者对于适的一些想法相当信任,对工匠说的话也是笑笑,很多事物如果适没有提出来之前,人们都不会相信。
适看了看这些工匠粗壮的胳膊,心说水力磨坊之类的积累已经足够做水力风箱、水力锤,你们这胳膊以后怕是也不用如此粗壮了。
听了工匠的疑惑,适让其余墨者将之前在啮桑以南山丘上收集到的铁矿石拿来。
铁矿石刚一拿过,那几名工匠眼中立刻露出了满意的光泽。
即便语言不通,通过他们的表情,适也能看出。
果然,工匠的话经由墨者翻译后,适明白工匠的意思是说这些铁矿石不错,完全可以用来炼铁。
适没有回答,而是冲着后面那几个知晓内幕的墨者点点头,后面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
这样的铁矿在沛、彭之间不少,徐州后世本来就是个重工业矿业城市,而还未形成的微山湖一带更有大量的煤矿,汉代就曾在这里冶铁。
如今黄河不曾改道,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也足以支撑大量的非农业人口。
向北到陶邑、向东南走邗沟,地理位置也可谓四通八达。
万事俱备,所差的就是适早早提及的冶铁炉,甚至可以说墨者在沛县行义许久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制造一个基础。
铁矿既然可以做块炼铁,那么用来做炉熔铁,也不是问题。
适便和那几名工匠道:“墨者知晓天志,自有办法。我只问你们,若是墨者弄出软铁,就是那种不需要捶打就已经没有杂质的软铁,你们可以打成墨者需要的形状吗?”
待墨者转述了适的话后,多数工匠满脸诧异,并没有回答适的问题,而是疑问于适的假设。
块炼铁是海绵铁,温度太低,根本还不到融化的时候,大量的炭、矿渣和铁融合在一起,需要不断地捶打才能去除里面的杂质。
这玩意可以做兵器,但是用来做农具实在是效率太低。
唯独一名铁匠道:“若是真的可以直接有不捶打就可以用的软铁,我倒是能砸出你们想要的模样。”
他也没说不过、但是之类的话,适满心欢喜,问了几句此人何地人、打造过什么。
这工匠出身晋地、共邑。共邑此时属魏,原本算是周天子京畿地区,曾经的共和行政的共伯和,原本的封地就在共。
曾是周之京畿,又处在卫、郑之间,正统的中原,技术先进。
这工匠说自己曾经用块状铁打造过铁锸,适觉得能用块状铁打造铁锸,水平已经不低。
铁锸是三晋一些最中原地区已经出现的稀少的铁制农具,锸这种工具早就出现过,铜的、石头的都有。
看上去像是一个凹凸的凹字,下面像是月牙刃,上面撞上木棍可以用来挖坑、除草,其实使用效果和铁锹差不多。
但是锸不能翻土,而铁锹可以翻土,可能也是因为青铜太脆、块炼铁很能做出锹的轻便的缘故。
退而求次,能用块状铁做锸,适已经相当满意。
适又问了几个颇为古怪的问题,工匠倒是能听个大概,做了或是合乎或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他问的古怪,却有墨者听出了古怪中的真正含义。
公造铸听了适问的那几个古怪的问题,轻轻拉了一下适,伸出手虚握成一个撸成管的手势,小声问道:“你要用铁造这个?”
第一五二章 炉铁奇技啮桑沸(二)
适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小声道:“我想试试。铜,太贵。”
公造铸心说这铜可是很贵,按你说的那办法配合火药用,算起来可比弩要贵的多。
此事尚未到真正做的时候,只是从上回沛泽那一声巨响之后,公造铸就带着一批铜匠在尝试那东西。
尝试的多,了解的也就深入,适一问那个古怪的问题,公造铸就知道适的心思在琢磨什么。
适最多也只能问个大概,又问了几句块炼铁除去杂质的小问题后,这些工匠暂时被带到一旁休息。
剩余的墨者都在看着适,适摊手道:“这种事,我也只是知晓其中的道理,但如果真要做,却是难。”
“不过这矿石可以冶炼,那多多尝试,应当不成问题。”
他说不成问题,也算是胸有成竹。
墨者之中手工业者、工匠出身的人不少。
世上最好的木匠就在这里,皮橐风箱之类的物件,又是墨者守城备穴备地道的必备之物,鼓风通气可以解决。
大冶山铜矿里做过矿僮、做过矿师的,也有。而适又有火爆法之类的现在还没有大规模使用的开矿手段,矿井支撑的问题,把青铜文明搞到这种程度都不是问题。
前期烧炭后期尝试土法炼焦,墨者之内也有烧炭工匠;做耐火砖和通风陶管,也有陶匠。
模具有公造冶、公造铸这些家族可以铸鼎铸编钟的人,纵然他们做模具未必上手,但多少还能明白一些。再者适准备等到出铁之后直接上可以重复利用的铁范,算作从头开始,这都无所谓。
如今按照适的建议和要求,大部分可以从事这项工作的墨者都被从各地调集回来,济济一堂。
墨子问道:“你要的人,如今都在。说说你们宣义部的事。”
适笑道:“宣义部的事,一切都算准备好了。道理讲清楚了,各个村社也都盼着早点能够用上铁,他们虽然没见过,但是咱们墨者的信誉既在,他们自然相信。”
“只有一样,就算按照每伍出一人的比例,三月轮换,数年之后人手可能就要不足。数年之后,铁器可以售卖四方,恐怕还要从各地召一些人来。”
“我只怕,到时候不好招。若以此时每天要发的钱,想来在别处很容易招到挖矿流民的。”
“只是一旦铁器农具出现,各国俱承认私亩,开垦土地的收益可是要比做工更能获利……”
众墨者不少听适常讲这种生产关系的人听懂了适的意思,考虑一番,也没什么主意。
墨子道:“此事先不急,总要三五年。届时再说。按你说的办法,其实最难的也就是三五年之内。再过十年二十年,人口增加,到时即便铁器行于天下,也会有许多少地而无依者……你要这么想,那将来这样的事都要解决,又何止这一件?”
“先不去想,我原以为我能通晓天下的规则,后来听你讲了许多,越发发觉规则时变,无穷无尽……不要学那些杞国遗民,迁徙连连以致连天塌都要忧虑。”
“我已七十,有些事怕是看不到。你们虽还年轻,有些事怕也看不到。可列御寇说得好啊,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后面的事就交由无穷匮的子孙啊。”
“他与你争辩宇与宙,落于下风。可他说的愚公之事,倒可以用。墨者便做愚公吧,乐土便是无太行王屋二山,不求天帝,只求子孙。”
适点头,又考虑了一下道:“如今冬麦已经种完,房屋也差不多都修缮完毕,冬季又不演武,也不太冷,今冬准备冶铁事正合适。”
“矿山已选好,修一条路,可以推动墨车不至泥泞。各个乡亭出人,忙上几日应可完成。”
墨子笑道:“此事就不消你管了。我守五里之城,四万人家,一样井然有序。墨者不怕人多,人多也一样可以令行禁止。”
“禽滑厘曾问我,守城应该如何?我说:‘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这既是守城的道理,也是治天下的道理。若能做到,天下亦可治,况于开矿?”
适一听这话,以手加额道:“先生,您追求的,怕就是最后的乐土。各尽所能、各展所长、所做之事俱是各人所喜……只怕便是我死时也未必能看到啊。”
众人大笑,纷纷道:“先生不是说了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咱们便是看不到,可只要墨家不亡,总有墨者看得到。”
在场众人心意已齐,又被墨子刚才的话鼓舞,兴致更高,想到铁器将要大利天下,均觉得自己从成为墨者之后利天下的心思终于要实现一些,甚至可以从适所作的推论中隐隐看到了新时代的曙光。
想到自己处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前无古人的年代,一个个心中满满的都是利天下的浩然之气,气息间便连说话都带着喜悦,丝毫不去想自己看得到与看不到。
墨子见众人如此,朗声道:“既这样,明日便开始做这件事。我已与七悟害商量完,禽滑厘、公造冶、适,你们三人负责此事。乡校的事,暂且缓缓,或做复习,或由别人教导,或操练队列行进。”
“来年春日之前,此事必须有个结果。商丘传来消息,那里已经不稳,我只怕祸起萧墙之乱,伤及商丘无辜百姓。”
“春日分公田、改私亩、量荒地、变税赋之事也需要完成。最晚到五月麦收,必须赶回商丘。”
“墨者既在,楚人攻不下商丘,那些不管百姓只谋权势的贵族,也不准他们做成事。”
他自说的威风凛凛,众墨者齐声领命。
……
啮桑乡,那日适曾来访过的老人家中,在家的大儿子正在收拾行囊。
二儿子在沛郭做义师的头排矛手、小儿子在沛郭乡校学习,家中自认和墨者已经割舍不断,这种一伍之内先出一人的事,家中自然积极。
除了这种割舍不断的关系外,一旦铁器出现,对于这种人口劳动力尚多的家庭来说,很容易依靠勤劳步入到富裕自耕农的行列。
墨者此时的主张是利于手工业者和富裕自耕农的,奴隶什么的与墨者关系不大,墨者不代表奴隶阶层和僮仆的利益,但是却希望他们变为自由的手工业者和自耕农。
幺妹在忙着给长兄收拾行囊,用火烤过的干干的饼装了半麻布口袋,里面还装着一把盐、一大块豆饼。
老人在屋外把墨车翻转过来,转着轮子,听着吱吱嘎嘎的声音,用麻籽油小心翼翼地浇淋在上面,侧着耳朵听着墨车车轮的动静。
回身看到小女儿在那收拾那些食物,老人嘿了一声道:“多装一些,墨者找人做事虽管饭也给钱,但只怕吃的粗粝,磨坊忙不过来。若是夜饿了,就啃些饼,用水泡泡吃。”
“那豆饼晚上若是生火,在旁边烤一烤,烤的焦香,最是好吃。”
大儿子笑道:“爹,人家墨者说以后豆饼都是喂牲口的。”
老人瞪眼道:“以后,那是以后。如今咱们伍的牛,还是借用墨者的,钱还差一些没还上。”
说到牛,老人眼中露出了比之看儿子更暖和的神采,畅想道:“今年收了两季,明年就算改了税赋,一样比以前过得好。明年墨者的那些上好的种子,便可以发给一些家中做的好事的人家。”
“咱们也不缺力气,家里人也多,许是两三年就能偿还同伍之牛马的钱。我那日去乡里,见牧牛马的场地又多了不少马驹、牛犊,待三五年后便买个自己的。我已经看好了一头,是大黄那头大公牛配下的,啧……小小牛犊就……”
说的正起劲,不由眉飞色舞,小女儿掩嘴偷笑,在那纺麻的老伴儿忍不住嘟囔一句,心说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那牛犊是你配下的呢!
大儿子倒听得起劲,心道这样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