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赞。
父子俩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出来吃饭了!”
朱玉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饭桌之上,朱玉英等到儿子吃完离席,也提到了宫内的皇子:“听说陛下要为几位皇子选侍讲学士,用以启蒙……”
海目光一动:“这消息是谁在传?”
哪怕再无旁人,朱玉英也轻声道:“宫内宫外都有,不少命妇都在传。”
这位早已融入了京师命妇圈。
当年蒋太后初收其为义女,为她张罗婚事时,不少京师命妇是带着几分看笑话的心态的,觉得这段母女亲情长不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蒋太后与朱玉英的母女关系不仅没有淡漠,反倒越来越密切,当年爱搭不理的命妇们早已后悔莫及,乃至于竭力巴结。
对于这种虚伪的圈子,朱玉英早就心知肚明,当然也不会拒绝,很是结交了几位值得往来的闺中密友。
现在的消息,最早就是出于她们口中。
眼见有这样的机会,朱玉英也动心了。
三年编修,三年编撰,一年侍讲学士,海在翰林院已经七年。
他如今虽然年轻,但那是因为考中榜眼的年纪太小,论及资历,却是不比许多翰林差。
这个时候再晋升,不会有人多言。
毕竟当年得陛下亲赐表字,科举又是连中三亚,无论是圣眷还是功名,都无可挑剔。
本以为这位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却在翰林院硬生生磨了七年,且中途多次拒绝破格提拔。
即便是最苛刻的老臣,也得认可这份不骄不躁的性情下,养出的威望。
朱玉英由此觉得,夫君可以更进一步。
海却不着急,夹起一箸清炒时蔬,慢悠悠地咀嚼咽下后,才开口道:“她们可对几位皇子有所评议?“
朱玉英脸色微变,这话题可危险得很,若是儿子在,耳朵是肯定得捂住的,凑近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当然是皇长子啊!”
海道:“哪怕陛下迟迟不立太子?”
朱玉英奇道:“那不是因为皇长子年岁太小么?”
“呵!”
海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嘉靖如今已经有五位皇子,四位公主。
历史上,嘉靖到了今年,已经生了八个儿子。
但大多数没养活,唯二活到成年的,就是排行第三的裕王朱载和排行第四的景王朱载圳。
等到景王一死,继承皇位的就没有其他人选了,只剩下朱载,即隆庆帝。
这个世界的朱厚,则生了九子,夭折了四位,目前有五位皇子,其中三人大些,两个还小。
但除了长子朱载基,和历史上的基本吻合外,后面三个出生时日和母亲都与历史上的有差别,就连名字都变了。
次子是朱载,嘉靖十五年生,此世早了两年,变为嘉靖十三年生人,生母王贵妃;
三子干脆连名字都改了,从朱载变为了朱载垣,母亲也换成了另一位妃嫔,如今同样是五虚岁;
四子朱载圳,母亲依旧是靖妃卢氏,但出生年月反倒靠后,如今刚满三岁,得此名……
五子尚在襁褓里,并未取名,因为不知道能否长大。
所以理论上。
隆庆万历那一脉,已经没了。
当然,人不是那个人,但类似性情的皇帝依旧可能出现。
有些端倪已然出现。
比如在皇长子朱载基三岁时,朱厚就指派首辅严嵩、次辅夏言,教导其读书。
但任谁都知道,严嵩和夏言的斗争越来越激烈,这两位阁老在朝堂上的事情就已是千头万绪,根本没有心思教导三岁大的稚子启蒙。
所以启蒙的事情反倒耽搁下来,皇长子也就跟着两个弟弟,一起在后宫得到启蒙。
之前海中诚说入宫背诵《三字经》时,一起磕磕绊绊的两位哥哥,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而如今皇长子都八岁了,学业终究不能耽搁,这才正式从翰林院里面选翰林储才。
从少壮英才中简拔。
这位先生确实不能年长,毕竟皇子岁数太小,若选个年迈老翰林,万一中途去世,岂不让天家蒙受克师之名?更别说皇子学业中断的干系……
所以朱玉英才觉得这是夫君的大好机会。
可此时海却缓缓摇头,把话说得很是直接:“莫要参与此事,给皇长子侍讲,绝非好差事!”
“我明白了!”
朱玉英凝重,又露出一丝悲色:“不过娘似有意,催促陛下早立储君!”
海脸色终于变了:“太后的身体……”
朱玉英眼眶一红。
蒋太后于历史上是嘉靖十七年十二月病逝的,享年六十二岁,对于古人来说,这个寿数并不短。
而今已然是嘉靖十九年。
之所以能活得长,是因为蒋太后原本是死于疮毒折磨,不治而崩。
海知晓这点,在其关照下,朱玉英这个常年入宫的干女儿,特意有了这方面的防备。
于是乎。
得了朱玉英这个干女儿,当真是延年益寿。
如今老太太已然是六十四岁。
可惜躲得过疮毒折磨,却还是避不开年老的病痛。
近来接连卧床,今年的天气又格外阴冷,恐怕很难熬过去了。
“凤驾若西归……”
想到那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太后,海不由地长长叹息,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风里:“安定的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第295章 皇帝与太子,最亲密的敌人
“儿啊……”
慈仁宫的沉香已换了三遍,仍压不住那股苦涩的药味。
蒋太后倚在引枕上,枯瘦的手指轻抚过朱厚的肩头,声音像一缕将散的烟:“老身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朱厚眼眶大红,猛地攥紧母亲的手:“娘!别……千万别说这话……孩儿已命龙虎山天师设坛祈福……”
“傻孩子!那不成的!”
蒋太后轻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有着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安定:“你如今子嗣众多,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娘也不担心了,只是……”
顿了顿,她还是开口道:“储位空悬,非社稷之福,老身只盼闭眼前,能见着你把太子定下……咳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咳。
朱厚慌忙将母亲揽入怀中,轻抚后背,替她顺气。
“呼……呼……”
蒋太后已经提前一步,屏退了下人,此时说话也无顾虑:“我儿,你跟娘说,何以迟迟不愿立太子啊?”
朱厚有些赧然,但他对于臣子诸多手段,唯独对于这位母亲不会有丝毫隐瞒:“儿子还年轻,春秋鼎盛,确实不愿早立储君……”
当年他一个儿子都没有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自己也绝了嗣,步上正德帝的后尘,大明天子的位置又要交到别的朱家旁系手中。
可当他有了儿子后,且不止一个儿子时,情况又不一样了。
自古以来,皇帝与太子的竞争,就是皇权排他性与继承必要性的冲突。
二者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最亲密的敌人”的特质。
权力层面是天然对立,以致于防范、打压甚至杀戮。
情感层面又多多少少存在着父子温情,再渐渐被权力异化。
天家自古无亲情。
便是千古一帝都避免不了。
甚至于,越是有能耐的皇帝,对于太子提防越甚。
因为没有其他挑战了。
皇权牢牢掌控在手里,臣子是难以越权的,唯独太子能够威胁。
朱厚也是这样的想法。
当子嗣多了,不再有武宗绝嗣的风险,对于立下太子,他顿时心怀抵触。
每个请命立储的臣子,都被他记在心里。
搪塞的理由起初很简单。
如今所生的都是庶出,皇后未有嫡出的皇子,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请求立储,是何居心?
可实际上,张皇后自从当年流产,此后一直没有怀孕,恐怕已是难以得子。
朱厚对此心知肚明,留宿张皇后宫内的时间又少,如何能有嫡子?
起初臣子被唬住,但渐渐的也发现不对劲,又有老臣上书请命。
依旧不应。
历史上的陶仲文敬献“二龙不相见”之策,或许也不是挑拨父子关系,而是揣摩嘉靖的所思所想,有意迎合。
知子莫若母,蒋太后其实也清楚儿子所想,却有所忧虑:“我儿如此为之,难免让诸多皇子心生遐想,彼此争斗啊!”
朱厚默然。
争一争,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总比一条心跟他斗好……
蒋太后却接受不了:“那都是我的乖孙啊,他们聚在身边,皇祖母皇祖母得叫着,老身岂能忍心看到他们来日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咳咳咳!咳咳咳!”
说罢,又剧烈咳嗽起来。
“娘莫急!莫急!儿子这就下旨!这就……”
朱厚勃然变色,赶忙扶住母亲,连声道。
太后却摇头,颤巍巍指向神龛。
朱厚会意,先将她扶着躺下,再去亲自捧来那尊礼佛三十年的白玉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