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心中一沉。
对方的消息好生灵通,竟然比他都要快上一步。
关键在于。
自从太宗,嗯,现在应该叫成祖了……自从成祖爷以靖难之役登上皇位,此后大明多有王爷造反,想要效仿前人成功的例子,下场不必多言。
而今天子是外藩王爷入嗣大统,继承皇位,如果他中途暴毙,京师里那个刚满周岁的小皇子又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是不是又得从天底下的藩王选择继承人?
所以说。
黎渊社的背后,莫非还有着藩王的参与?
亦或是这群贼子只是在唐王府别院有内应,能够里应外合?
无论如何,南巡的队伍离开临江行宫后,确实朝着南阳的唐王别府而去。
“臣宇温恭迎圣驾,伏愿陛下圣躬康泰,万寿无疆!”
这一日,现任唐王朱宇温素袍简冠,手执象牙笏板,率王府仪卫俯首跪迎,其声清越,在乐工奏响的《咸和之曲》中显得格外分明。
朱厚缓步下辇,目光掠过王府影壁上新绘的《二十四孝图》,但见彩绘精妙,孝道典故栩栩如生,唇角微扬:“早闻王叔至孝,今日得见府中气象,果然名不虚传!”
朱宇温闻言再拜,笏板上的云纹在阳光下流转生辉:“陛下天语褒奖,臣愧不敢当。孝道乃人伦之本,臣不过略尽本分!”
首代唐王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曾侄孙朱,受封在南阳,传到第四代唐王朱弥,因无嗣,就从侄子里面过继了一位,于嘉靖四年进封唐王。
第四代唐王朱弥就以兴办书院、约束宗室闻名,是宗室里面颇有清誉的一位,极为难得,而今的这位年轻唐王也继承其志,不仅不侵民,还修缮民生设施,受当地百姓爱戴。
有意思的是,这位由于继承的是伯父的藩王位,他袭封后,还请求追封其生父为唐王,并加封弟弟们为郡王,被礼部以“非祖制”驳回。
这个熟悉的操作,在朱厚心里留下了印象。
继承了叔伯的位置,还不忘亲生父亲死后声誉的,显然是如他一般的纯孝嘛!
也正是这样,此番回程,才会选择圣驾唐王别院,此时入了正堂,君臣叔侄俩大谈孝道,相见甚欢。
王佐眼观鼻鼻观心,一路低调而行,与以往似乎并无区别。
直到陆炳上来照例问安,才淡淡地道:“锦衣帅不可不精于刀笔,昔日的习惯不要丢弃,好好用功去吧!”
陆炳心头一凛。
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
自从上次揭晓了真相,他每日晨昏定省,向这位先生问安,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这代表着贼人要正式动手了!
‘终于来了!’
‘先生牺牲这么大,就是为了此刻,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锦衣卫早就埋伏了一批精锐,我的麾下也有八位好手,这些人足够擒贼了么?要不要通知明威,合力擒贼……’
陆炳跃跃欲试之际,心里又有些煎熬。
他很清楚,王佐之所以冒此奇险,就是不想让锦衣卫被别人比下去,想要独占擒贼擒王的功劳。
可他实在担心,万一贼子狡猾,功败垂成,先生这一年的折磨与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倘若如此,倒还不如让同伴协助,至少有那位携手,能令人心安许多!
他下意识转过头。
恰好就见海清澈的目光望了过来。
两者对视。
陆炳咬了咬牙,给了一个眼神的示意。
‘在这里么?’
海心领神会。
事实上,他早已戒备。
因为返程不远了。
换位思考,他如果是黎渊社中人,要么就是即将回到京师,戒备最为松懈的那个时刻动手,要么就是现在!
而在藩王府邸的别院,一旦天子出事,造成的风波势必波及各地的藩王,如此才能给朝廷造成最大的麻烦。
无论唐王朱宇温是否知情,这都是一个极佳的行刺地点。
更令有心人侧目的是,君臣一行先在正殿享用了一番当地的特色佳肴,又在府邸内游览起来。
朱厚信步至后院,忽见一泓碧水映入眼帘。
今日天气甚佳,湖面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湖畔垂柳依依,几叶扁舟系于水榭之侧。
“此湖倒是别致……”
朱厚驻足湖畔,目光在轻舟上流连。
严嵩、毛伯温、夏言等臣子见状,脸色顿时变了。
刚要开口,就见唐王朱宇温也急趋前两步,低声道:“陛下,此湖乃老臣闲暇时命人开凿,不过方寸之地……”
“怎的?王叔担心朕泛舟一游,有何意外?”
朱厚失笑。
武宗的前车之鉴就在十三年前,没人敢笑,性子相对最为急切的夏言开口道:“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境?这湖深浅未测……”
“王叔府上的湖,难道还会暗藏凶险不成?”
朱厚摆了摆手。
唐王额角渗出细汗,双手发颤:“老臣……老臣惶恐!此湖虽浅,但舟楫简陋,恐有负圣望……”
朱厚脸色微微沉下:“王叔真的不愿与朕同游?”
眼见这位南巡功成,志得意满的天子,似乎起了逆反心理,群臣心里的担忧彻底压抑不住,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臣请陛下三思啊!九州万民系于一身,岂可涉险?”“陛下承天受命,自当珍重龙体!”“昔年武宗皇帝,不慎落水……”
朱厚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一周,悻悻然地拂袖:“罢了罢了,朕不过戏言耳,王叔这湖,待下回再游不迟!”
群臣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离开湖畔,方才如释重负,而这一幕落于有心人眼中,却是大受启发。
原本还要复杂的设计,但如果天子真有驾船游乐的闲情逸致,那么效仿武宗故事,岂不是最方便的弑君之法?
当晚少辅就再度出现在王佐面前:“我们的机会来了……”
“若是想要让陛下游湖,再生意外,我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
王佐不待对方接着说下去,直接摇头道:“且不说泛舟湖上,群臣势必反对,陛下知我性情,也不该提出这等冒进之举,我一旦开口,反倒会令陛下警惕!”
“都指挥思虑周全,所言不无道理……”
少辅微笑:“然毋须你相劝,不久后天子会私下里驾船游乐,到时候都指挥先厉声制止,待得天子一意孤行,再作为护卫,一起登船便是!届时龙舟倾覆,都指挥使‘奋不顾身’下水相救时,该怎么做,想来不必我多言了吧?”
王佐面色变了,阴晴不定了片刻,嘶声道:“龙舟上不可能只我一个护卫,要做就得做到万无一失!”
“说得好!”
少辅前倾身子,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那压抑已久的喜意,此刻正如毒蛇般肆意蔓延:“到那个时候,尊上会亲临龙舟,以‘皇殁’之术,助都指挥使成就这改天换地的大业!!”
第268章 是巧合吗?
唐王府第三日。
就在次辅严嵩与六部重臣,召见两湖官员,考察江防之际。
朱厚一袭便装,带着唐王朱宇温,重新来到后院湖泊前。
朱宇温步履踟蹰,几乎是一寸寸地挪向湖边。
他频频回首,脸上写满忧虑:“陛下乃九五之尊,万民之主,何必非要执拗于游湖呢?”
朱厚负手立于湖畔,衣袂在微风中轻扬。
“王叔啊,朕此番南巡,千里迢迢祭拜显陵,尽了人子之孝,可京师那些阁臣却连番催促,恨不能即刻押朕回京……”
他望着粼粼波光,语气忽然染上几分萧索:“朕本欲巡幸南直隶,如今已成泡影,现在连这方寸之地的湖光都不可得,这大明天子,当得何其无趣?“
朱宇温看着这位语气里满是疲倦的天子,不禁动容,忽地整了整衣冠,深深一揖:“陛下既以真心相待,老臣若再推三阻四,岂非辜负圣恩?”
说着直起身来,眼中泛起坚定之色:“老臣愿陪陛下同游此湖,一解烦忧!”
“这就对了!”
朱厚望向湖面的眼底深处,闪过一抹阴疑,嘴上则呵呵一笑,转过身来:“放心吧,还有人保护朕的,岂会如武宗当年那般不慎落水?”
此行他带着的,是一贯陪伴左右的内侍黄锦和康嫔杜氏,另外还有两名内侍、两名宫女,一队十六人的精干贴身护卫。
而眼见天子真的来到湖畔,准备泛舟湖上,护卫立刻上前,仔仔细细地将船只检查了一遍,不敢有半分疏漏。
就在这个过程中,数道身影却飞奔过来:“陛下陛下!!”
“来得正好!”
朱厚看着奔到面前的一群锦衣卫,尤其是为首的王佐和陆炳:“有你们两位在,朝臣那边也该放心了!不就是游个湖嘛,个个心惊胆战的,难道我朱家天子,从此连水都要畏三分?”
陆炳刚要开口,王佐已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在湿润的地上:“容臣同游湖上,愿为陛下执桨!”
朱厚伸手虚扶,微笑道:“王卿你年纪大了,还是让文孚来划桨吧,这力气活就该年轻的儿郎做!”
王佐却不起身,执拗地道:“臣尚能饭,愿为陛下执桨!”
“罢了罢了!”
朱厚失笑着摆手:“那你就上来,不然在岸边也不放心,可对?”
“多谢陛下!”
王佐俯首。
拜倒下去的瞬间,视线在湖畔边上的众人身上,一扫而过。
在场的人员中,他只信弟子陆炳。
其余的,就连同出于兴王府的黄锦都不信。
至于那些内侍宫婢、贴身护卫,乃至唐王朱宇温,更都有可能是“渊天子”!
正常情况下,少辅所言不见得就是真话。
“渊天子”身为黎渊社之首,不一定会身先士卒,亲自刺杀。
可这次是弑君!
且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至今王佐都没明白,胡三刀是如何死去的,对于那神乎其神的“皇殁”确实心怀敬畏!
种种因素之下,就在少辅信誓旦旦地保证,“渊天子”会出手时,他也隐隐有种感觉,此人真的会来!
‘谁?’
‘到底是谁?’
类似的想法,也在陆炳的脑海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