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道:“是不是贼人所害暂且不知,但在他的房间里面,也找到了一具焦尸。”
陆炳浓眉皱起:“郭勋是被火烧死的?还是被人所害?我本来还以为……”
说到一半,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会有如此巧合?”
海没有一味猜测,干脆道:“文孚要不要随我去那里看看?”
“走!”
两人来到勋贵所居的院子,迎面就见定国公徐延德正在指挥侍从搬东西。
眼见海和陆炳走了过来,对于前者徐延德倒是颔首致意,对于后者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陆炳也不理对方,直接闯入屋子,就见床榻之上,焦尸横陈。
也没有人为郭勋的尸体盖上白布,就这么赤裸裸地躺着,散发出一股烤焦的异味。
陆炳上前,死死地盯着焦尸,看着那同样面目全非的脸庞,眼神既疑惑,又悲伤:“这是郭勋么?”
海则没有急于跟进去,而是与徐延德见礼后,问出相似的问题。
徐延德答道:“老侯爷身边的侍从确定了,身形体态,常服佩饰都对得上。”
‘这可不够……’
海接着问道:“那些侍从为何没有救出郭侯爷?”
徐延德叹了口气:“也是命数使然吧,是老侯爷特意没让他们接近,谁知昨晚会走水呢!”
“不让侍从接近?郭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屋内的陆炳走了出来,冷冷地道。
即便没有先前与锦衣卫的冲突,徐延德身为勋贵,此时也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闻言脸色顿时沉下:“陆千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逝者已矣,你竟要污损武定侯的身后清名不成?”
“清名?”
陆炳冷笑:“简直是笑话!郭勋何时有过清名了?”
且不说两人争吵,海走入屋内,看向尸体。
只是望了一眼,他的眉头就不禁扬起:“这具尸体……不是被烧死的!”
王佐屋内的尸体,呈现拳斗姿势,即四肢屈曲呈防御状,屈肌收缩强于伸肌,类似拳击手的姿态,这是典型的生前烧死特征。
另外还有一种蜷缩状态,若死于睡眠中,可能全身蜷缩如胎儿状。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一具般,仰卧于锦被之中,双手交叠胸前,如同一般的安眠姿态。
同时,海凑近了,观察鼻孔。
这是看呼吸道的证据。
生前被烧死的人,呼吸道会有烟灰炭末沉着,即口、鼻、气管及支气管内都可见烟灰,还会有热损伤,呼吸道黏膜充血、水肿或形成白喉样假膜。
死后焚尸则仅口鼻有少量烟灰。
通过肉眼观察,虽然不比后世解剖一目了然,但还是能判断一二。
除此之外,还有体表烧伤的特征,有无生活反应。
短短半刻钟时间,海绕着这具尸体转了一圈,就完全做出判断,此人是死了之后再被焚尸的。
而外面争吵的声音也没了,只听得定国公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远去,陆炳则转回屋内,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真正的至亲去世,人是不可能保持从容冷静的心态的,如果真能很快冷静下来,波澜不起,那不叫理智,而是薄情。
此刻的陆炳虽未嚎啕失态,然眉宇间戾气翻涌,恰似一个填满火药的霹雳炮,一触即炸。
海看了看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问出一个问题:“文孚,那具焦尸,你是通过什么方法,确定是王都指挥的?”
陆炳咬着牙道:“腰间的玉佩,是御赐之物,先生从不离身,怀里更有我去年所送的贺礼……”
“可这依旧无法证明,死者是王都指挥!”
海直接摇头:“正如眼前这具尸体,他穿着武定侯的外袍,戴着武定侯的佩饰,身形体态也和武定侯相仿。但是不是只要找到一个这样的人,将其杀死后换上衣服,再放一把火,武定侯就亡于火灾了?”
陆炳猛地怔住。
片刻后,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此说来……先生很可能没死……那屋内的尸体……不是他?”
海道:“不无这种可能。”
他说这番话有两重目的。
其一,但凡遇到无头尸体与火场焦尸,都要先确定死者的身份,避免误入歧途。
其二,也是想让陆炳从满腔的恨意中挣脱出来,不然就现在这个满脑子复仇的状态,是很容易破坏查案进程的。
现在一语燃起了对方的希望,海这才将鉴别生前烧死与死后焚尸的办法,通俗易懂地描述了一遍,末了道:“根据我的初步推断,王都指挥屋内的焦尸,符合生前烧死的特征,而这里的焦尸,则是死后焚尸!两具尸骸焚状迥异,此中蹊跷,或许正是本案关键所在!”
“好!”
陆炳听到这里,眼中恨意终散,脊背挺直:“有明威坐镇,此案必能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尽管吩咐吧,我都听你的!”
第255章 郭勋的狡计
“人还未找到?”
海第一个提议是,先将昨晚王佐屋外的巡逻人员找到。
然而回到锦衣卫院内,手下纷纷前来禀告,进展却不尽如人意。
由于重点放在嘉靖的寝宫上,昨晚于偏院巡夜的人并不多,共有十二人,分上下夜轮流职守。
火势生起的下半夜,正是以百户白辉为首,带着五个弟兄在院内巡逻。
“白辉此人我有印象,世袭卫百户,祖籍就在北直隶,擅使链子镖,功夫不弱。”
陆炳沉声:“若不是被贼人收买,想要悄无声息地拿下以他为首的六个锦衣卫,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非得有几个好手摸进来不成。”
行宫都有城楼宫门,有禁军把守,如果是一个轻身术好的高手翻进来,倒是能够办到,但一群人悄悄深入,难度就大增了。
“还要考虑到,于后厨放火的人手……”
海道:“这就基本确定了,内贼行凶的成功机会,远比外来者闯入要大。”
“内贼!内贼!”
陆炳脸色沉下:“如果真是内贼,那倒是能够说得通了,先放火,再行凶,一切完毕后,趁着火势大家都往外跑的机会,悄然离宫,这样倒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海提出另一种假设:“一旦撤离,贼人的身份也就彻底暴露了,倘若内贼不愿意放弃身份,仍然留在行宫,又待如何?”
“不无可能啊!”
陆炳恢复理智后,头脑也清晰起来:“内贼就是白辉这伙人,倒是好办,即刻派出人手搜寻,总有蛛丝马迹!可如果这一队锦衣卫只是替死的,那内贼就还藏在南巡的队伍里,一定要将他们揪出来!”
海道:“这样的话,失踪的六名锦衣卫的尸体呢?”
“嗯?”
陆炳猛地望向屋内。
活不见人,死要见尸。
活人可以逃跑,尸体总不会凭空消失,而现在就有两具身份不明的焦尸!
“速速去找来相熟之人,前来认尸!”
不多时,与白辉等六人相熟的锦衣卫纷纷前来,进入屋内辨认尸体。
王佐的尸体仍然用白布盖着,万一真是先生的尸首,不可亵渎,就拿郭勋的验证。
反正这位武定侯抗议不了。
而锦衣卫胆子都不小,纷纷凑上前来,更开始寻找特征。
“这具焦尸……是不是陈老七啊?”
“你是如何判断的?”
“禀陆千户,是因为这腿骨上的裂痕,陈老七……陈启早年腿上挨了一刀,大致就是这个位置,走起路来就有些跛!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
“好!很好!再找一批人来!”
通过相熟的锦衣卫反复确认,白辉巡逻的小队里面,有一个叫陈启的,家中排行老七,大伙儿都称之为陈老七,身高体态恰与郭勋相似,早年受过的伤痕也与焦尸腿骨上的骨裂痕迹符合。
“如此说来,郭勋没死!”
陆炳冷冷地道:“死在他屋内的是锦衣卫陈启,且是死后焚尸!”
确定了这一点,陆炳再领着众人,来到王佐的屋内,掀开白布,检查这些疑似先生的焦尸。
可这一回,不知是因为王佐的身份终究是锦衣卫一把手,大伙儿敬畏忌惮,还是那种腿部受伤的骨裂痕迹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众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查看一番,纷纷摇头。
陆炳烦躁地踱起步来,嘴里喃喃低语:“他到底是不是先生?到底是不是?”
海则缓缓地道:“郭侯爷房内的尸体,已经确定了两点”
“首先死亡方式,是死后焚尸,其次死者身份,基本确定是失踪的锦衣卫陈启。”
“那我们就可以推测,是贼人在杀害了陈启后,为他换上了武定侯的衣物,伪造成武定侯已死的假象。”
“而王都指挥屋内的尸体,死者身份暂时未定,但死亡方式是生前被烧死的。”
“如果此人也是失踪的六名锦衣卫之一,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
陆炳提出一种假设:“或许是这个人虽然活着,但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贼人这才将他放入火场,任其被烧死?”
“不对!”
海道:“尸体的怀里有着你送给王都指挥的贺礼,腰间又有着御赐的玉牌,替换之人或许没办法逃离火场,但可以毁掉这些东西,让指认身份的物证消失。”
陆炳皱起眉头,陷入沉思:“这确实说不通,既然用锦衣卫替换了先生,那也该将之杀了,避免横生枝节,为何要留下一条性命呢?”
其实陆炳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替换尸体呢?
莫非贼人绑走了先生,害怕朝廷追查,才让人觉得对方已经被烧死了?
王佐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知晓许多秘闻的。
而从前都是锦衣卫抓人,现在锦衣卫居然被人掳走,那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陆炳脑海里转过这个念头,却未道出。
从心底深处,他当然希望王佐依旧还活着,可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这种假设,害其晚节不保,一时间颇为矛盾。
海则是接着问道:“王都指挥近来身体如何?”
陆炳稍稍沉默,声音低沉下去:“不太好!先生去年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就患上了气疾,长咳不止,身体也削瘦了许多,但正常行动还是无碍的……”
‘肺痨?’
海再问了些细节,听上去倒有点像肺结核,表现特征就是咳嗽咳血、潮热盗汗,最后形容枯槁,痨瘵骨立。
由于古代医疗条件局限,肺痨被视作绝症,有十痨九死之称,又因为具备传染性,常常被隔离或遗弃。
但王佐既然没有禁止与旁人接触,身体又没有差到肺痨病人那般难以下床的窘境,是不是传染性的肺结核还不能确定,也可能仅仅是症状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海缓缓地道:“文孚,王都指挥既身体有碍,又要跟着陛下南巡,此番出行期间,可曾交代过什么?”
陆炳想到之前先生托孤似的嘱咐,脸色立刻变化,顿了顿道:“只是些日常言语,没有什么特别的……以先生的身手,别说昨晚的火势,便是昔年绵连三大殿的内廷大火,也是困不住他的,定是有贼人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