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还有个神乎其神的故事,据说白日行走时,忽有一阵旋风经过圣驾,嘉靖就问是什么征兆,随行的道士陶仲文解释,说这是有火灾之虞,嘉靖当时不信,结果当天晚上,行宫真的失火,嘉靖险些丧命,还是陆炳冲入寝宫中,将其背了出来。
脱险后,嘉靖嘉奖陆炳的同时,也认为陶仲文的预测十分灵验,进行了封赏,“以方士陶典真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自此陶仲文正式接替邵元节,成为官方敕封的道教天师。
在陶仲文的引导下,嘉靖愈发崇信道教,而历史上那时并未失宠的郭勋、段朝用等人,也开始进献炼丹、炼金之术。
说实话,海后世看到这个故事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把火不会是陶仲文放的吧?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这些方士随时说一些预言性的话语,应验了就大书特书,没应验就不了了之。
如此幸存者偏差,自是觉得神效无比。
现在这场火,与之有关么?
不过很快,海就知道自己确实存在偏见了。
别说有关了,当远处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拱立着朱厚,一群道士站在外围,眼巴巴地朝里面看,为首的正是陶典真。
听得脚步声,陶典真转过身来,见到他后赶忙迎上:“海翰林!”
海道:“陶道长,陛下可曾受火情惊扰?”
“没有!没有!火势刚刚升起,陛下就撤出行宫了,一切无碍……”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遗憾。
陶典真倒不是盼着天子烧成灰灰,而是遗憾于自己没能争取到一份护驾之功。
此时此刻的他,完全不求有邵元节的受宠,只要能近得身前,他还是有手段让陛下信重的。
可惜灾情面前,有太多的人簇拥在天子面前,他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单独召见了。
眼见海也赶了过来,知道这位在天子心中的份量,陶典真目光微闪,低声建议:“海翰林可要上前见礼?”
夜色如墨,火光摇曳间,海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不妨碍他微微摇头,声音沉静似水:“不必近前了!既已确认圣躬无恙,我等当速速折返,莫要惊扰圣驾!”
在陶典真无奈的注视下,海与严世蕃遥遥行礼,退了回去。
被团团簇拥的朱厚倒是看向这里的身影,开口道:“那是何人?”
黄锦马上打听,末了回来禀告:“是海翰林来寻,知晓陛下无碍后,就退走了。”
“嗯!”
朱厚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待得火势灭了,派陆文孚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意外走水,还是有别的缘由!”
黄锦心头一悸,立刻领命:“是。”
一夜无眠。
至东方既白之时,最后一缕青烟散尽,黑暗也被黎明的天光驱散。
锦衣卫和禁军开始清理废墟,清点人数,查明伤亡。
夜间起火,火势又那般大,肯定有来不及逃离的人员,而五千人的队伍,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查清的。
但至少天子早早避出,并未受惊,随行官员那里也基本被海唤醒带出,同样没有遭遇风险。
至于那些随行的宫女、太监、人役、厨役、乐工,真要有个伤亡,也不会有多少人在乎。
可这场火灾,波及的似乎不止是这些人命卑贱的下仆。
“头!都指挥使的屋子……残垣里……发现一具……一具焦尸!”
然而当洪七来到身边,颤抖着声音禀告时,正在调查火势起因的陆炳勃然变色:“你说谁的屋子?”
“都指挥使……”
洪七颤声道:“我们派人四处寻找,至今还未找到都指挥使……”
话未说完,陆炳已经飞奔出去。
“先生!先生!!”
陆炳飞奔而至,就见一具尸身正蜷缩在烧塌的楠木大案下,虽面目全非,但腰间玉带扣上“忠勤慎勉“四字尚可辨认。
这正是御赐之物。
“先生所住的屋子,并非最先起火势的地方,怎么可能……”
陆炳踉跄着上前,厉声道:“昨晚谁在外面守夜的?谁?”
外面鸦雀无声,无人敢回应。
陆炳还抱有一丝侥幸,手指颤抖着探了过去,从焦尸怀中扒了扒,却扒出了半块熔化的铜牌
那是去年他去安南之前,亲手为王佐准备的五十大寿贺礼。
这个铁打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焦土,额头抵着残存的青砖地面,肩头剧烈颤抖。
没有声嘶力竭的吼叫,但那鲜血混着泪水在砖面洇开暗红痕迹,随之赶到的陆炳心腹无不掩面。
“把昨晚巡视之人统统拿住,这场大火必有蹊跷!”
半晌之后,陆炳缓缓抬起头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洪七等心腹重重点头,开始分头抓人。
可不待他们将昨晚巡逻的人员统统扣押,勋贵所居的别院也传来连声惊呼。
“老侯爷!老侯爷没了!”
郭勋居所的火势本不严重,但禁军却也在屋子里发现一具焦尸。
周遭帷帐尽成灰烬,尸身仰卧锦被之中,双手交叠胸前,竟似安眠姿态。
那尸体着侯爵常服,从身形体态,腰间佩饰上也能确定,正是郭勋佩戴的。
“武定侯遇难了?”
年轻的定国公徐延德赶到,初步查看了现场,露出惊诧之色,不敢怠慢:“速速禀告陛下!”
“武定侯郭勋,都指挥使王佐,皆死于火情?”
于是乎,刚刚回到偏殿的朱厚,面色彻底变了。
这两位可不是寻常的臣子,一位曾经是勋贵第一,手握军权,一位则是执掌锦衣卫长达十年之久的都指挥使,比起寻常的指挥使品阶更高,地位更尊。
昨晚的火势虽然不小,但无论是救灾还是转移都很及时,郭勋和王佐哪怕年迈了,身边都有下人服侍,怎会在屋中跑不出来,化作了两具焦尸?
稍作沉吟后,朱厚沉声下令:
“去!将翰林院编修海唤来!”
第254章 但凡无头尸体与火场焦尸,先查身份!
‘带着严世蕃出来,果然发生了意外!’
‘两具焦尸,郭勋与王佐么……’
海得知此事时,也很诧异。
这两位虽然不似嘉靖那般有着层层护卫,却也有仆从侍奉左右,昨晚火情固然严重,但发现和撤离得都很及时,岂会葬身火海?
而天子特意寻了他去,应该也是有所疑虑。
既如此,海领了皇命,直接朝着锦衣卫所居的院子而去。
远远的就见一间烧焦的屋子外,陆炳默立,一动不动。
“文孚……文孚!文孚!!”
海上前唤道。
连续三声,陆炳这才缓缓转头,怔然地看了过来,眼神里重新聚出光彩:“明威……”
海知道,那位锦衣卫的首领从陆炳十四岁时,就将其带在身边,无论最初是不是看在奶兄弟的背景上,这十年的教导也足以培养出深厚的师徒情谊,轻声道:“节哀!”
陆炳眼眶倒也没有泛红,只是神情麻木,声音沙哑:“这场火烧得蹊跷,先生是被人害了,明威你来得正好,帮我找到凶手,我要将其千刀万剐!”
海也不多言,直接走进了灰烬与焦烟弥漫的房间里。
王佐所住的屋子本该宽敞明亮,但此时除了那残存的梁木支撑着屋顶,到处都是倒塌的家具,墙壁上原有的漆画已被熏得模糊不清,唯有一扇未被烧透的窗棂,隐约可见昔日的华丽。
海绕过已经烧成木炭的屏风,进入内间,就见楠木大案下,盖着一块白布。
掀开白布,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出现在眼前。
尸体蜷缩成扭曲的姿态,身体的轮廓依稀可辨,但面容已经彻底烧焦,只剩空洞的眼眶和裂开的牙齿,在炭化的皮肤下显得格外狰狞。
海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的鼻孔和炭化的皮肤,再环视了一下四周,走出屋子:“最初的起火点确定了么?”
“应是后厨烧起来的,然后借了风势,一路烧过来……”
陆炳回答。
“那就不对劲了!”
海对于消防的专业知识并不了解,但后世确定起火点的方法,还是略知一二的。
首先是现场痕迹分析,比如燃烧的轻重程度,起火点通常燃烧最严重,呈现炭化、熔融等痕迹;还有烟熏的方向,烟熏痕迹的逆端往往可以指出起火点;更有受热面朝向,物体面向火源的一侧烧毁更严重……
除了上述几点外,就是物证定位,比如电气类的火灾,可以检查短路熔珠、电线残骸等等,化学物品引发的火灾,可以检测助燃剂的残留。
最后就是目击者的直接证言了。
如今这个年代,电器故障排除,助燃剂的话一般就是火油,但由于木质结构密集,哪怕一根蜡烛倒塌,运气不好的话也容易引发连绵火势,所以那些并不好判断。
不过有一点不变。
那就是起火点燃烧的程度最严重!
而海一路走来,发现附近一圈锦衣卫屋舍中,以王佐所居住的这间烧得最是厉害。
如果火势是从后厨生起,借着风一路烧过来,绝不会是这副状态。
“嗯?照此说来……”
陆炳听完之后,原本木然的面容骤然扭曲,指节爆出骇人的脆响:“果真有贼子胆敢在行宫纵火?”
海没有下断言,转而又问道:“昨晚职守的人呢?王都指挥睡在这里,外面不可能无一人守卫吧?”
“已着人去缉拿了!”
陆炳眸中杀意暴涨,齿缝间渗出森冷寒气:“无论是渎职懈怠,还是通敌卖主我定要他们为先生血祭!”
“还没找到人么?”
海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贼人与王佐有深仇大恨,无论是买通护卫还是调虎离山,既已能夜入寝居,何不直接一刀封喉?
至于想利用纵火,伪装成意外事故,就算起火点的蹊跷能够瞒过人,护卫的无故失踪总是破绽。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非但画蛇添足,更徒惹注目。
‘关键还有一点,发现的尸体的不止一人!’
海目光微动,直接开口道:“文孚可知,武定侯昨晚也遇害了?”
“武定侯……郭勋?”
陆炳瞪大眼睛:“他被贼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