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维贤摆了摆手:“以后这类都给抽出来!”
谭经想到那位大婚时的场景,规模确实在年轻官员里面首屈一指,更有天子赐书的无上荣光,但所住的宅院,家中的陈设都颇为朴素,又有些担心:“海翰林会不会不收啊……”
“蠢!”
孙维贤道:“他不收,我们就不送了么?上礼不辞,下仪当受!这点规矩,还要我教?”
“明白!明白!”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确实高,不多时文房四宝就被谭经送来,然后孙维贤等不及过夜,就往东江米巷拜访。
刚到巷子口,远远就见一位道袍身影出了门,腰还弓了弓,保持了这个姿势颇有一段时间后,这才直起腰离开。
“哼!”
孙维贤的眼神冷了下来,走上前去,特意加重了脚步。
陶典真转过头,身形微顿,广袖无风自动。
两道目光如霜刃般在半空相击,直到错身而过,彼此也未说一个字。
“咚!咚!咚!”
孙维贤上前敲门,不多时书童弓豪开门,将他迎入了会客的外堂。
海正在看书,见状起身相迎:“德辅兄。”
“哎呦呦,不敢当不敢当!”
孙维贤笑容满面:“明威还是称我德辅便是,虽虚长些年月,但在你面前实在不敢称兄啊!”
海微微一笑,并未多言:“请。”
孙维贤坐下,寒暄客套了几句,将手中提着的锦盒取出:“今夜唐突造访,实在冒昧,寒舍恰有套蒙尘的文房旧物,常言道宝剑赠英雄,还望明威兄莫要嫌弃!”
说罢,打开锦盒,先是执起墨锭:“此墨乃米元章古法所制,松烟中掺着龙脑香,据说百年不散!”
转而轻叩澄泥砚:“歙州老坑的金星眉纹,黄庭坚当年最喜这款!”
再掀开那叠笺纸:“易安居士写‘帘卷西风’时,用的正是这等燕子笺!”
听到这里,海已经觉得有些眼熟了,待得孙维贤再往下说:“这支笔杆是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笔套平常些,是蓝田玉雕的,取个口彩而已……”
最后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正德九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用其尾毛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支呢!”
海有些绷不住了。
不对啊!
这不该是嘉靖三十年的,怎么挪到正德九年去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见得就是一套,送翰林嘛,文房四宝确实最为合适。
海并未推拒,也没有收下,而是直接问道:“德辅此来莫非也是得知了那件事?”
孙维贤目光一动:“何事?”
“当然是因此次黎渊社贼人被捕,交代出了触目惊心的同伙名单,接下来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海道:“范景庵供述的名单,你看过了吧?”
“看过了……”
孙维贤断然道:“这个贼子是自知必死无疑,恨不得将昔日的仇人统统拖下水,其中颇多攀咬,疯言胡话,不足为信!”
海看了看他:“名单上的江南巨商,不能查?”
孙维贤脸色郑重起来:“这可不能什么都查啊!”
“然黎渊社事关谋逆,陛下不会饶恕,内阁更不会错失良机!”
海道:“此前反对征伐安南的臣子,多以国库空虚为由,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内阁早有忧虑,却一直难以解决,如今机会来了。”
孙维贤明白了,神色阴晴不定起来。
沉默少许,他咬了咬牙,缓缓地道:“明威,你我之间不必虚言,黎渊社固然罪该万死,然江浙豪族平日作威作福、横行不法,历朝天子却皆难动其根本,何以如此?只因天下赋税多出于此地!纵使握有谋逆铁证,欲要根除这些大族,除非朝廷甘愿承受江浙动荡、漕运断绝、赋税痛失的惨烈代价,不然的话,还是缓一缓吧!”
在他看来,黎渊社的手伸得太长了,口号也太过冒犯,但凡它不这般嚣张地针对皇权,哪怕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区别,朝廷也不会这般如临大敌。
可即便如此,真正能动手灭除的,也就是范家这种中等规模的边商,顶尖的晋商参与到黎渊社的罪状里,都不至于有大的动荡,更别提江南地区的那群坐地虎了。
“安南战事确实缺少粮饷,支持长期的交战……”
孙维贤沉声道:“若朝廷当真敢动江南大族,以抄没之家资充作军饷,只怕这边尚在磨刀霍霍,那边漕运粮船便尽数搁浅,届时后方补给断绝,反倒要拖累安南战事,致令王师大败而归!”
这话确实是掏心窝子了,海微微点头,也表示赞同:“这等反扑,确实不得不防!”
孙维贤刚刚松了口气,就听海接着道:“可内阁不会放弃!”
“内阁……内阁……张阁老啊!”
孙维贤别看是锦衣卫出身,也是有意接近士人圈子的,自然听说士林对于那位首辅的诸多评价。
“侥幸干进,志在逢迎,皆小人”“以逢迎而蛊惑之,乃反以不狂为狂也”……
尤其是推行新政以来,张璁的声名每况愈下,哪怕他生活节俭,不恩荫子侄,绝不放纵家人为恶,刚明峻洁,一心奉公,若论个人品性,是士大夫里最崇尚的道德君子,但这些士林的君子们是从来不提的,专门盯着张璁昔年上书支持天子尊亲父,弄出了大礼议的风波,再有左顺门哭谏的恶事,那简直是阿谀奉承,小人嘴脸,要被钉在耻辱柱上。
孙维贤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新政的度田清丈、一条鞭法、整顿吏治,都是冲着那些人的既得利益去的,笔杆子握在他们手中,怎会有半句好话?
但也正因为这样,张璁的行事从来不看这些人的言语,哪怕桂萼病逝,大礼议新贵的势力日渐衰退,也依旧一以贯之。
海道:“陛下一旦被说动,自然要一位熟悉南直隶的锦衣卫办差……”
“我么?”
孙维贤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正色道:“多谢明威提点!”
海看着他:“你待如何?”
孙维贤毫不迟疑地道:“自是找机会装病,这个差事是万万当不得的,我族可还在南直隶啊!”
锦衣卫虽为天子鹰犬,终究也是血肉之躯,既有家室亲族,便难免被世情牵绊。
如孙维贤,其家族与南直隶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真要奉命对故旧举起屠刀,纵是皇命难违,日后在这江南地界,只怕也是举步维艰了。
海毫不奇怪,却补充了一句:“可范景庵终究是我们拿住的,你不去,旁人去了,追根溯源起来,他们难道就不会迁怒么?”
“这!”
孙维贤怔然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该如何是好啊?”
海道:“我有两个提议,德辅不妨稍作参考。”
孙维贤立功的好心情全没了,泱泱地道:“在下洗耳恭听……”
“其一!”
海指尖轻叩案几:“内阁中不止张阁老一人!”
孙维贤目光一动,若有所思。
“其二!”
海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如果先示以雷霆之势,摆出灭族的气势,末了只取钱粮,相信那些聪明人,自当体察其中的苦心!”
第246章 功在社稷严阁老
“江南士绅乃国朝根基,纵有贪墨,亦当以圣贤之道徐徐化之,若无实证,便动辄抄没充饷,与暴元何异?”
“腐儒之见!彼辈蚕食国帑时,可曾念及将士浴血?这等蠹虫,仅去岁就私吞漕粮百万石,不正该借贼逆大案连根拔起?”
“漕运命脉系于江南,一旦生乱,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么?”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
翰林院。
外面争吵的声音遥遥传至,海头也不抬,做着编修的基本工作。
这几日,类似的争吵不止一回了。
从内阁到六部,从都察院到翰林院,群臣基本都在争议对于大案的处置。
而争论的阵营分野,也颇为耐人寻味。
并非简单以地域为界,江南籍官员中,同样有不少力主严惩者。
并非为了撇清干系,实因江南世族本就等级森严。
就比如明末的东林党人。
众所周知,东林党的形成与江南地主势力有着极为深厚的渊源,东林党有三大主张,广开言路、反对阉党、反对对东南沿海商业的干预,尤其是最后一条,被视作江浙利益集团的代言人。
可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东林党人,也大力提议对商贾开刀,尤其是对江南巨富,要狠狠下重手。
原因很简单,东林党的核心成员,本就来自江南地区的中下级官吏,再细分些,就是小地主阶级。
这些小地主在长期与贵族大地主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形成了雄厚的势力,再联合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市民阶级,共同组成了东林党,反对贵族大地主的统治。
同样的道理,江南出身的翰林,有相当一部分人支持张璁杀杀杀。
一鲸落,万物生,那些庞然大物若能倒塌几个,反倒能喂饱他们的家族,既站在公理道义的一方,又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
真正反对大动干戈的,是同样出身顶尖背景,以稳定为追求的朝臣们。
说的直白些,现在就是一群既得利益的贵族大地主,与还有上升空间的小地主之间的分歧。
这种时刻,往往就要看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大明天子站在哪一方了。
以往的天子,鲜有对大族痛下杀手者,其中自有深意。
纵使抄没几家,看似充盈了国库,实则大半田产银钱,转眼就被其他家族吞并旧豪刚倒,新贵已生。
而期间引发的漕运停滞、民变四起,反倒要动摇社稷根基,这笔账,算到最后都是赔本的买卖。
但现在的嘉靖,是真的要对江南动刀的。
黎渊社对皇权的威胁,令他难以容忍,开疆拓土的功勋,更让他难以把持。
决策已下,还要看具体执行。
自京师遣使南下江南,千里迢迢,纵使快马加鞭,待钦差抵达时,说不定安南战事已有变化。
最可虑者,现在京师的消息已然传出,江南豪族若闻风而动,暗中掣肘,致使战局急转直下,亦未可知。
所以得快!
肃清逆党非空言可成,当以雷霆手段犁庭扫穴!
谁能担此重任?
“哥!”
海正自默默期待,身为庶吉士的弟弟海瑞来到旁边,默默递过来一份名单。
当先一人就是海瑞自己,其下是苏志皋、徐阶、唐顺之……
皆是一心会成员。
海接过细细看了,眉头扬起:“都决定了?”
“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