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呢,随着屋门轻敲几声,范景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七哥醒了么?”
“醒了!”
一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作揖行礼:“七哥!”
此人颧骨高耸,两颊凹陷,脸色透着些青灰,四十未至却已鬓角飞霜,一绺枯黄胡须稀疏蜷曲,长相颇为丑陋。
“十六弟来了!”
但范景年却不敢怠慢,赶忙扶住:“切莫多礼,快坐快坐!”
这个族弟早年科举不第,消失无踪,后来再出现时,竟被家主所器重,而族内的生意突然红火起来,尤其是一批正盐盐引的获得,让众人暗暗惊骇,颇多揣测。
范景年更知道,此番与白莲教相会,也是此人出面沟通,若非这些年间此人神通广大的印象早就印在族人心间,他还真有些不敢来。
现在请这位坐下,范景年是有喜色的:“客人到了?”
“未到。”
范景庵摇了摇头:“不过愚弟有一件私事要办,恐要离开几日,特来向兄长请辞。”
范景年变色:“这怎么成?那群客人都是十六弟引荐的,独我留下,如何能与对方促成大事?”
范景庵道:“我留了三位手下,他们都能与对方接触,兄长记住约定的暗号,‘商佛一家,富贵由天’就可,别的交予他们处置。”
“不成!不成的啊!”
范景年还是连连劝阻,满是恳切:“没有你在,为兄放心不下!”
范景庵无奈,唯有解释道:“不瞒兄长,愚弟早年在京师留下一女,如今有杀身之祸,此女的手中,也有客人需要之物,不得不救!”
范景年先是一怔,对方说出女儿遇险的时候,语气冰冷,并无任何焦急,显然没有什么亲情在,听到后面这才恍然,轻声道:“是白莲的条件?”
“不错!”
范景庵露出轻蔑之色:“有些东西,于我社无用,对于白莲而言确是至宝!他们要求,予了便是!”
范景年奇道:“那你何不早早去取呢?”
“我这女儿颇多心机,竟还要挟到为父的头上来了,不到了行刑的最后时日,让她惊惶不安,岂能让其接下来乖乖就范?”
范景庵冷声道:“能救下就救,若是不成,我多费些周折,也能拿到那件东西!”
面对这份冰冷无情的语气,范景年暗暗咋舌,再不多言:“既如此,就预祝十六弟一切顺利!”
范景庵再度起身拱手,刚要离去,突然变色:“谁?”
“哗啦”
话音刚起,瓦当脆响,雕花木窗应声粉碎,五道青影自檐角飞掠而下,凌空破窗扑入,袖中的暗器率先飞射,手中的短刃再交织成网,将屋内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那刀网密不透风,竟连涌入的晨雾都被斩成缕缕絮状。
事实上,早在两人交谈之际,屋顶上就有一群道士默默潜伏。
为首的正是陶典真,五十多岁的他亲自带队,悄然伏于屋脊,衣袍在朔风中纹丝不动,手中拿的也不是拂尘或长剑,而是更易施展的短刃。
兵器虽然朴实无华,却不代表他只有这些手段,陶典真目光四下扫视,突然间视线一凝,袖中滑出一枚青蚨钱。
破空之声未起,不远处的槐树下已倒下一人,正是大清早外出的客栈伙计,这个倒霉的小伙计打着哈欠,下意识地抬头看上屋顶,隐约间好像瞧见了一片黑影,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叫,就倒了下去。
这道声响终究惊动了屋内极其敏锐的范景庵,可与此同时,朝天宫五道士已经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入屋中,照面之间,痛下狠手。
范景庵显然也有不俗的身手,但猝不及防之下,仓促后仰,却是未能避过暗器,身上已然飙射出一道血痕。
“啊”
惨叫声中,这位竟借着后翻之势,狸猫般蜷身滚向门边,就在陶典真的刃光及体的刹那,他突地张口喷出一道乌光。
“叮!”
陶典真短刃横挡,一枚透骨钉应声落地,范景庵趁机撞破门板,滚下楼梯。
陶典真目光一沉,带着三个道士扑了出去,穷追不舍,同时剩下的朝天宫道人也从天而降,破开窗户,衣袂破空之声如裂帛,直拿范家上下,令原本安宁的客栈喊杀一片。
范景年反应也不慢,终究是边地求存的,朝着窗户扑去,刚到窗棂,忽觉后心一凉,涌来一股大力,狠狠摔倒在地。
“咔嚓”
数声脆响,他的四肢关节尽数脱臼,道人的铁掌随即锁住其下颌,连半声痛呼都未能出口。
不过就在方才惊鸿一瞥之间,范景年骇然发现,长街尽头突然现出十数匹缇骑,飞驰而至。
所有锦衣卫的手中都端着弓弩,瞄准客栈外围,为首的孙维贤耳朵耸了耸,视线看向二层,竟好似透过墙壁,牢牢锁定住陶典真追捕范景庵的动作移动。
他双腿一夹,猛然勒马,马匹人立而起之际,足尖在鞍桥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取花窗,直接冲入其中。
厮杀声如潮水般涨落,间或有浑身浴血的亡命之徒破门而出。
守候在外的锦衣卫早有准备
先是三排弩箭如飞蝗般飞出,将逃窜之人逼退,继而长刀出鞘,合围上去,刀光翻飞间专挑手脚关节处击打。
渐渐地,喊杀声化作零星哀嚎,最终归于沉寂。
从陶典真射出第一枚青蚨钱,到最后一名范家护卫被压倒在地,堪堪两盏茶的功夫。
东方既白,四海居前满地狼藉。
碎木屑混着血珠在青石板上凝成图案,上方几片雕花窗棂还在檐角摇摇欲坠,街角处,须发斑白的老更夫正慌忙将半块馕饼塞入口中,踉跄着要躲开这是非之地。
忽见一双皂底官靴踏入眼帘,抬头正对上一位雄俊魁伟的年轻官人:“老丈莫惊,不过是清理些蠹虫,照常值更便是。”
晨光为对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衬得那身官袍愈发挺拔夺目,老更夫怔怔地看着那人走上前去,锦衣卫缇骑按刀肃立,朝天宫道士执礼相随,被各方簇拥起来。
犁庭扫穴,大功告成!
第242章 “渊天子”的身世?
四海居。
海走上二楼。
严世蕃和赵文华跟在身后,看着地面上的鲜血与尚未处理好的残肢,面色不太好看,但也并无惊惧,更不至于恶心。
不久前围剿白莲教徒,两人见过比这惨得多的场面。
区别在于,那场围剿海并未出手。
于是乎,严世蕃眼珠转了转,特意感慨道:“上次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出动的兵士要多得多,但既无明威这般居中运筹帷幄,更遑论明威这般择定良机,只是仗着人多势众将宅院团团围住,反倒打草惊蛇……”
“是啊是啊!”
赵文华赶忙接上:“那院内逆贼见官兵来势汹汹,先是拼死反抗,之后情知难逃一死,竟纷纷引火自焚,若当初有会首调度谋定后动,何至于此?可见缉拿逆党,非但要有雷霆手段,更需运筹帷幄之能!”
“现在这般,才叫完胜,太威风了!”
“今天是我等剿灭黎渊白莲双教贼子第一日!”
……
“海翰林!”
且不说两人正在刷新计数之际,另外两位也匆匆迎上。
陶典真拖着面相富态,商贾气息浓郁的范景年,孙维贤手里则提着相貌丑陋,浑身浴血的范景庵,各自介绍:“此人是范家的首脑!”“这家伙武功高强,拼死反扑之际,还伤了几人!”
海直接道:“就地审问吧!”
缉拿逆党并非结束,审讯之间也有功劳。
若论刑讯之道,锦衣卫诏狱自是首屈一指,然此番朝天宫道士甘冒风险,率先破敌,若将人犯径送北镇抚司,未免有失公允。
果然陶典真松了一口气,孙维贤倒也不置可否。
毕竟北镇抚司也不是他的地盘,现在回去万一被王佐的亲信半路截胡,那他也得吐血,如今这样不失为权宜之计。
选好房间,将两名贼首押了进去,海施施然坐下,看向脸色惨白的范景年与凶相毕露的范景庵:“你们可有话说?”
范景年身躯哆嗦,颤声道:“青天大老爷,草民冤枉……冤枉……”
范景庵则啐了一口血水:“是不是那个弑母的小贱种出卖了我?”
海眉头扬起:“你就是秦氏的生父?”
范景庵冷冷地道:“当年我寒窗十年进京应试,原与那贱人结为夫妻,连骨肉都有了,可一朝落第,她便嫌我贫贱,转头就攀上了世家子弟,结果呢?连个外室名分都没捞着,还成了媒婆!她那般性子给旁人做媒?哈哈!”
他说着说着,面容就扭曲起来:“那小贱种比她娘更毒!弑母杀妹不说,竟还敢要挟我来救?我倒是真想看看她是怎么被凌迟处死的!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这般了解,居然让你们找了过来!”
范景年闻言赶忙道:“家门不幸,出了孽女,无论她如何攀咬,我兄弟都是无辜的,我们是清白人家……”
“与白莲教勾结的清白人家?”
海一句话就让对方面如死灰:“锦衣卫既已出动,你还在此狡辩,孙佥事,你觉得此人在北镇抚司的十八套大刑里,能撑到第几遭?”
孙维贤配合着笑了笑:“怕是连第三关‘梳洗’都过不去!”
“饶……饶命……”
范景年喉结滚动,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牙齿相击的咯咯声倒是格外清晰。
左右两名道士虽死死架着他双臂,那具身躯却如抽了骨的蛇般往下滑,很快一股浊黄的液体顺着袍角淅沥而下,在地砖上汇成腥臭的水洼。
众人露出嫌恶之色,视线也移了开去,落在范景庵身上。
显然,这种废物不太会是黎渊社的主事者,范景年或许知晓他们的家族与白莲教勾结,但真正作主的还是这个狰狞凶恶的中年汉子。
海直接问道:“你在黎渊社内任何职?”
范景庵道:“我便是说了,你们接下来不用刑么?”
孙维贤道:“你说了为何要用刑?”
“不动大刑,怎知范某所言虚实?”
范景庵傲然昂首,言语间竟带着几分挑衅:“既擒得我这等要犯,你们难道不想刨根问底?”
孙维贤闻言眯起眼睛,指节在刀鞘上无意识地摩挲这话虽狂妄,却也不无道理。
海却摇头失笑:“你所言的虚实,我们自有论断,至于黎渊社三垣二十八宿的架构,朝廷早已洞若观火!以你能与白莲教首脑直接往来的身份,应该不会是二十八宿那些跑腿的小卒子,而是三垣堂里的人物,我说的可对?”
范景庵瞳孔微微缩了缩,目光闪烁起来。
海自顾自地道:“三垣堂,分为紫微垣、太微垣与天市垣。”
“紫微垣乃首脑层,决策核心,发号施令;”
“太微垣乃执行层,培养人手,调配各方;”
“天市垣就是财源层,据说盐商巨贾、运河漕运乃至与外藩的贸易,都有参与,连塞外的商路,你们都敢通敌卖国!”
“原本三垣合作无一,但近来彼此之间矛盾越来越多,甚至爆发了内斗,根本原因则是太微垣与天市垣逐渐壮大,不愿再事事听从紫微垣的指挥,而是都想架空紫微,自己执掌大权!”
随着海的讲述,范景庵的倨傲之色彻底僵在脸上,尤其是听到三垣堂内斗时,甚至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们怎会知道这些?”
“二十八宿‘女土蝠’交代的。”
海眉头一扬:“你的语气里带着惊诧,你这位天市垣成员所知道的情报,不会连二十八宿的人都不如吧?”
“嘿!”
在场众人里,陶典真却是最先发现这审问策略的,配合着发出嗤笑声,旋即严世蕃、赵文华也目露不屑,怪笑起来:“不会吧?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