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严世蕃神情一变,又眉飞色舞起来:“所幸孩儿亲自出马,说服了其中一位贼子,此人在白莲教中地位不低,供出了一条重要消息大批的白莲教徒准备迁出,在塞外求存,据说已经得了一个土默特部首领的允许,让他们得以建城!”
“哦?土默特部首领……莫非是俺答?”
严嵩动容。
就在今年开春,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投书于延绥,请求大明通贡。
书信中言辞恳切,俺答称自己的父亲“在先朝常入贡,蒙赏赉,且许市易,汉达两利。近以贡道不通,每岁入掠,因人畜多灾疾,卜之神官,谓入贡吉”,并提出一旦“通贡”,“即约束其下,令边民垦田塞中,夷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
严嵩原本还真不知道蒙古那些分裂的部落,哪个归哪个,名字太难记了,但在内阁正巧看到了这封奏章,觉得此人与其他蒙古部落首领不一样,这才留了心。
可别说现在朝堂的重心都在南方的战事上面,根本顾不上北边,即便没有安南战事,通贡也是不可能的,那是放任原本四散分裂的蒙古部落,借着大明的物资再度坐大,万一再生出统一的政权,便是后患无穷。
现在儿子一提起,这位记忆力远比同龄人强的阁老,脸色顿时变得冷肃:“一边言辞恳切,妄图通贡,一边又与白莲教徒勾结,许以承诺,其心可诛!”
严世蕃闻言颇为不屑:“蒙古鞑子不都是如此么,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白莲教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要去草原上讨生活,和蒙古鞑子混在一起了!”
“不可小觑啊!”
严嵩当年也是跟着王阳明平叛,还出谋划策过的,战略眼光还是有的。
白莲教虽在大明境内屡屡聚众滋事,煽动民变,然观其势,终究不过是疥癣之疾,难撼社稷根本。
可一旦与蒙古勾结在一起,又有不同了。
“既然要去塞外,为何在京师逗留?”
严嵩稍作思索,马上问道。
“这个白莲教徒也不知具体缘由……”
严世蕃精神振奋:“不过孩儿推测,他们要与别的同伴会合,追着这条线查下去,定能抓住更多的贼人,立下更大的功劳!”
严嵩斜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白莲教众如野草,除之不尽,纵使缉拿千百,在陛下眼中,终究不过是个得力的鹰犬而已,锦衣卫不缺这样的人!若要在这朝堂之上立稳根基,终究要靠经世济民的治国良策!”
严世蕃误会了,讪讪地道:“请爹爹放心,孩儿下届科举定好好备考,努力高中!”
“唉……”
严嵩微微摇头,默默叹了口气。
先前海上呈奏疏时,他并未立即表态,倒非畏惧张璁之势,实是难以轻信区区一个翰林院后进,能对边关战局有真知灼见。
直到朝中附和之声渐起,严嵩反复研读这《定边九策》,越看越是心惊其中条陈竟多是高瞻远瞩之论,鞭辟入里!
当下便旗帜鲜明地予以声援。
至于张璁的为难,严嵩自然洞若观火。
国库空虚,难支长久战事,这本就是朝野共识。
然在其位谋其职,他不是首辅,又何须如首辅般权衡再三?
畅抒己见,方显臣子本分。
可即便如此,严嵩也清楚,万一安南战事真如海预料那般,出现波折,张璁的威望难免大损,但直接获得好处的,也只会是高瞻远瞩的海,自己顶多坐享其成,拉近与首辅之间的距离。
想想这位高中榜眼,翰林深造才多久,竟能这般快的崭露头角,再看看自家儿子整日想要在一心会内站稳脚跟,却依旧追在贼人身后跑……
严嵩不禁教导道:“你若想真正立功,就在漠北诸部身上下苦功,来日若能灭掉一批鞑子,纵使未曾金榜题名,朝堂上也无人敢小觑于你!”
“啊?”
严世蕃愣住。
你是不是对你儿子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在京师里面抓一抓贼子也就算了,你让我去打蒙古?
严嵩看着这副表情,不禁气急,连连摆手:“去吧!去吧!”
严世蕃讪讪地行了一礼,退出书房,摸了摸鼻子,眼神一动,朝外面走去。
近段时间,他都沉浸在白莲教抓捕和审问工作中,除了大婚之日,其他时间倒是与那边走动得较少,今日正好去明威那瞧瞧。
轻车熟路地入了翰林院,严世蕃看着众人或执笔蘸墨,或翻阅古籍,案头堆满了典籍与奏章,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一时间也不禁有些羡慕,喃喃低语:“要不还是用功苦读,下届科举考进来?”
“东楼!”
熟悉的声音传来,海恰好走出屋子,一眼就看到这气质与翰林院格格不入的同窗,露出笑容:“你主持的白莲教徒抓捕行动告一段落了?”
“哈!”
严世蕃马上骄傲地挺起胸膛,将入翰林之事抛之脑后,把白莲贼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知。
海仔细听完,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白莲与蒙古勾结,这件事非同小可啊!”
白莲教出塞,不仅是给蒙古人当了带路党,还拐骗了边境不少汉民乃至匠人过去。
塞上以游牧为主业,少有城郭和定居之所,经济生活单一,之所以渴求通贡,是因为需要从中原地区,获得必需的生产生活资料,不然他们连个铁锅都没有。
而这群出塞的中原人口,还真的带去了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技术,为扭转塞上被动的经济局面创造了契机。
历史上白莲教首领丘富,作为俺答汗麾下的谋士,就建议把开垦田地摆在首要位置,以农耕为务,广积粟米、积蓄力量。
在丘富等人的出谋划策下,俺答汗还真的在丰州,即后世的呼和浩特,修筑起了城池和宫殿,开垦良田数千顷,并在周边集中安置来自中原的人口,大大凝聚了人气。
现在才嘉靖十一年,海倒是没想到,这么早白莲教徒就和塞外勾搭上了,马上道:“白莲教徒的威胁还在其次,关键是塞外蒙古人,一旦给这群北虏得势,必然南下寇边,祸患无穷!”
严世蕃眼珠转了转道:“明威与我所见略同,白莲教众如野草,除之不尽,若想真正立功,还得在漠北诸部身上下苦功!”
“东楼所言极是。”
海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想来经过了那些风波,这位确实变得沉稳了:“此事还要劳烦你紧跟下去,如今盛娘子这条线索已然中断,若能自白莲教处寻得蛛丝马迹,两相印证,或可另辟蹊径,打开局面!”
严世蕃奇道:“盛娘子的线索怎么断了?”
海将锦衣卫那边的进程告知:“我原本也以为,盛宅中藏有密室,沈墨与秦氏合谋夺取家产,是为了掩人耳目,挖掘密室,但现在锦衣卫掘地三尺,都没有收获,这个思路显然是错了。”
“盛宅……盛宅……”
严世蕃摩挲着下巴,想到白莲教徒的供词,突然道:“有没有可能,盛宅就是盛宅,只是一个贼子联络的地点?”
“咦?”
海眉头一挑:“你觉得,盛娘子是中间人,将自己的宅子作为几方会面之地?”
“几方会面?对!对!应该就是这样!”
严世蕃眼睛大亮:“这群白莲贼子之所以在京师逗留,等的应该不是白莲教的人,而是其他势力的反贼,他们聚集的地方,就是盛宅!”
这般一梳理,各方的动机顿时清晰起来,但严世蕃又一拍手掌,大为懊恼:“可惜迟了啊!如果盛宅真是约定的联络之地,现在锦衣卫掘地三尺,把整座宅子翻了个遍,肯定是打草惊蛇,贼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不见得!”
海沉吟半晌,缓缓地道:“贼人齐聚京师,必有要事相商,没那么容易放弃,或许还有办法,能够将之一网打尽!”
第238章 未来的天师被锦衣卫吊起来打
“明威,你为何带我来这朝天宫?”
严世蕃看着远处的宫观,再看看门口巡逻的锦衣卫,马上反应过来:“对哦,那位致一真人参与进来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也想立功,挽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作为黎渊社的追捕者之一,严世蕃可是很清楚,天子原先喜爱修道,还服用丹药,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正是发现黎渊社在偷偷炼制白虎星丹,准备籍此掌控京师权贵。
哪怕对方并没有将这种依赖性极强的丹药,给天子服下,可这依旧让陛下生出了莫大的恐惧感,从此之后就远离道教了。
而彼时在宫内的道士规模已经不小,陡然间被摒弃,惊慌之际,自然也会寻找转机,希望能扭转天子对于道教的恶劣印象。
海对此不置可否,走上前去,表明身份,很快千户谭经匆匆迎出:“真是海翰林?孙佥事正在审问,一时不得抽身,特命下官恭迎!”
“谭千户客气了。”
三人入了朝天宫,就见这座道观里已经看不到随意走动的道人,反倒是锦衣卫肃然来去,隐约还有惨叫声传来。
严世蕃见状颇为好奇,算算日子,锦衣卫来道观调查也有好些时日了,这是还未问出结果么,总不会连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都不如吧?
他眼珠转了转,干脆问道:“指使沈墨作案的道士,到底是谁?”
谭经低声道:“现下缉拿的道人,不少都有武功在身,本就不寻常,个个还守口如瓶,坚称邵元节潜心修行,一心向道,对于下面人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
严世蕃冷笑:“这位致一真人御下有方啊,居然能让一群出家人如此忠心耿耿?”
海则道:“那按照这群道士的说法,又是谁布置了这一切呢?”
“据案犯供述,牵出一名唤作陶典真的道士。”
谭经道:“此人原系龙虎山门下,乃俗家弟子,与邵元节素有往来,似另有所图传闻其有意弃道从仕,投身宦海!”
严世蕃想了想:“陶典真……从未听过!是推出来的替死鬼吧?”
海心头一动,语气平和:“可否带我们见一见此人?”
谭经道:“孙佥事审问的就是此人,两位请这边来!”
绕过三清殿和通明殿,来到一座并不偏僻的偏殿中,远远就见一个人被绑在柱子上,孙维贤大马金刀地坐在面前,听得脚步声传至,这才起身相迎:“海翰林!严公子!什么风把两位吹来了?”
有外人在场,他不好喊的多于亲热,只需要表现出一定的亲近即可,毕竟海之前帮了大忙,适当的热情并不奇怪。
“孙佥事!”
海和严世蕃见礼,然后转向犯人。
此人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清癯俊逸,眉宇间颇有几分夏言的儒雅风姿,只是此刻发髻散乱,素色道袍上血迹斑驳,疼得频频倒抽凉气。
“两位来得正好!那推官沈墨勾结秦氏犯下弑亲重罪,业已供认系受朝天宫指使,然观中道士众口一词,皆称邵真人毫不知情,反将罪责尽数推给陶典真,偏偏此人不过一介白身,在宫中并无职司……”
孙维贤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当真是推得一干二净啊!我锦衣卫是这般好糊弄的?”
海微微点头,看向这个受了重刑的道人,语气平和:“你可有话说?”
陶典真疼得不断呻吟,却竖起耳朵,将几人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闻言泣声道:“海翰林明察秋毫!贫道冤枉啊!他们是……是屈打成招!”
海道:“所以你否认自己指使了沈墨,对于盛娘子一案也是一无所知?”
陶典真赶忙道:“贫道确实认得沈推官,也与他有所往来,但绝不敢指使对方做谋财害命的勾当,沈推官堂堂朝廷命官,也不会听在下一个区区道人的啊!”
海再度重复了一遍:“盛娘子一案,你有没有参与?”
陶典真微不可查地滞了滞:“贫道一心为了陛下,一心为了大明,绝未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严世蕃冷笑着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死到临头了,还敢耍小聪明?”
孙维贤旁观,从海的脸色他瞧不出心思,见到严世蕃呵斥,倒是马上笑了起来:“严公子当真是好威风,难怪能缉拿白莲教徒,立下大功!”
严世蕃嘴角勾起,摆了摆手:“我缉拿三十一名白莲教徒,已经过去三十七天,都忘得差不多了,也不要总是提及嘛!”
孙维贤:“……”
我就随意奉承一句,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得瑟上了,好像谁没抓过几十个白莲教徒似的!
嗯,好像还真没有……
可惜了这份功劳,怎么被对方轻易碰上了,反倒是这边审问道士,诸多不顺。
且不说孙维贤眉头皱起,听到三十一名白莲教徒被拿,陶典真身躯微震,眉宇间闪过懊恼之色。
‘是这个人没错了!’
海将这个反应尽收眼底,心里彻底有了数。
陶典真这个称呼,无人知晓,但换一个名字,知名度就高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