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那锦衣卫素日里飞扬跋扈,竟要仰仗我翰林清流为其洗冤!”
“想我翰林院执天下文脉之牛耳,今日能为朝廷拨乱反正,实乃大快人心,那些锦衣缇骑往日里耀武扬威,如今却伏低做小,岂非天理循环?”
“此番事了,定要作几篇《辩冤录》《洗冤诗》,好叫后世知道,这朗朗乾坤,终究要靠我辈来匡扶正义!”
大伙儿抚掌赞叹,只觉得扬眉吐气。
这些翰林学士们虽乐见锦衣卫吃瘪,却也心知肚明,即便锦衣卫声名狼藉至此,朝廷也决计不会裁撤。
说到底,那些鹰犬现在的实权,岂是他们这些终日与笔墨为伴的清贫翰林可比?
可如今,偏偏是这群手握重权的锦衣卫,要仰仗他们的智慧才能方可洗刷污名,这怎能不叫人扬眉吐气?
至于为何将海一人之功归于整个翰林院这本就是官场常理。
正如在外,众人皆以“翰林”相称,谁又会在意你是编修还是庶吉士?翰林院从来就是一荣俱荣!
况且,他们也不会平白占了这份功劳,待那如椽大笔一挥,海的威名自当更上一层楼。
士林清誉,本就是这般铸就的。
待到那些锦绣文章传遍天下之时,海的威名自然会如日中天!
海自然不会拒绝这般扬名之机。
纵有经天纬地之志,亦需先立根基。
与众同僚言笑晏晏地聊完后,眼见这群人打了鸡血似的,去写文章,寄书信,才带着弟弟来到角落,满是感慨地道:“昔日琼山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们兄弟居然能齐入翰林院?”
海瑞闻言神色肃然,郑重拱手道:“若非兄长悉心教导,以弟昔日之愚钝,怕是连举子功名都难以企及!”
“你从不愚钝,切莫妄自菲薄!”
海笑着带过了话题,又正色道:“你该取表字了,堂堂翰林,难道旁人要称呼你十四郎?”
海瑞道:“待得娘亲入京,及冠上自会赐字,兄长不必担心……”
历史上海瑞的表字是汝贤,一个极为寻常的表字,望你成为贤德之人,以作道德劝勉,应该是琼山的先生所取。
而现在,海海瑞都是十九岁,尚未及冠的年龄,就金榜题名,那么别人不说,乡试和会试的座师势必会对他们极为关照,求取一个表字再容易不过,如此也能进一步巩固师生情谊。
结果海早早上达天听,得大明天子亲赐表字,弟弟海瑞受其影响,至今也没有亲近的先生,如今都是庶吉士了,竟无表字,这确实是特例。
当然等到其母谢氏入京,也能取字,只不过正好说起此事,海瑞目光微动,开口道:“我欲取一号,以此号践行为人为官的准则,兄长以为如何?”
表字是别人起的,号多由使用者本人自行取定,不受家族或礼法限制,海颔首道:“雅号自取,可见心志,你欲择何字为号?”
“刚峰!”
海瑞正色道:“我欲自号刚峰!”
“以山喻志,刚直不屈,不媚权贵,不谋私利!”
海满是欣慰。
无论是举人还是进士。
无论是大器晚成还是少年得志。
凛然风骨,始终如一!
海瑞不仅取号刚峰,还早早有了一份决断:“兄长可知,近来内阁下令,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着吏部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
“我知道这件事,之前翰林院内多有议论,担心被波及……”
海从来不小看这位的政治敏感性,更是马上道:“你想借此外放?”
“想!”
海瑞毫不迟疑地道:“我要历地方,知民事,而不是整日在翰林院与笔墨为伴!”
如果让旁人知道,第一天进翰林院的庶吉士,居然就想着外放地方为官,保证无数人惊掉下巴,甚至觉得愚不可及。
放着清贵的翰林之职不要,去地方当那苦哈哈的官儿?
真要如此,你考庶吉士作甚?
但这恰恰是务实。
既然科举位次名列前茅,有考取翰林院的机会,海瑞绝对不会错过。
主动放弃进取翰林,直接选择外放任官,那绝对是愚蠢。
待有了这份资历,他又不准备真的在这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地方,终日埋首故纸堆中,徒耗光阴,与民间疾苦渐行渐远!
所以对于官场的风波,海瑞也是特意打探的,既已身入宦海,若仍效那掩耳盗铃之举,终日只知诵读圣贤书,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了。
海与弟弟对视,转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打算,颔首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但要静候良机……还是等婶婶入京,你的婚配大事也完成了,再行决断也不迟!”
海瑞意志坚定,却不急切:“好!”
“关键在于,既然你有舍弃翰林清贵之位的决心,那外放之选更当慎之又慎!”
海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缓缓地道:“需谋得一方要职,直指那民生凋敝、吏治败坏之地,方不负这一腔济世之志!”
第230章 小阁老立功了?
严府。
严嵩缓步回到书房,坐了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虽较同龄人更为矍铄,然一日阁务操持下来,也不禁露出疲惫之色,等了等夫人,却未见身影,就自己缓缓按起眉头来。
累。
但充实。
这执掌枢要的感觉,纵是殚精竭虑,亦甘之如饴。
寒窗数十载,所求的不就是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么?
天子之位,乃天命所归,这首辅权柄,方是凡人可争之极!
而今,首辅之位近在咫尺。
当朝内阁四位阁臣:张璁、翟銮、李时、严嵩。
若论资历,严嵩是最后入阁的,排在末位,但前面的翟銮和李时,说好听些叫“矜而不争,群而不随”,说难听些就是“依阿委靡,不能张主”,早就被张璁压得没了脾气,只是应声虫一般。
而严嵩尚未入阁前,就敢于和张璁正面对抗,入阁之后更是迅速成掎角之势。
关键在于,严嵩的分寸还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朝堂威望上与张璁抗衡,不使其独揽大权;
于政务推行上却未加阻挠,一并推行新政。
果不其然,天子明察秋毫,屡有嘉许,严嵩由此声望日隆,虽为末辅,实胜次辅。
而对面的张璁惊觉,在揣度圣意这门学问上,这位在天子刚刚继位入京,就冒着生命危险站到对方一边的从龙忠臣,居然还不如之前一直明哲保身的严嵩。
不过以张璁的权欲,自然不肯有半分退让。
反击,旋即而至。
最凌厉的杀招,便是眼下沸反盈天的“京官外调”之议,直指严嵩掌管的吏部。
桂萼主持的度田清丈,已经失败,各省各地交上来的田地数据明摆着糊弄朝廷,有的甚至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一做,而一条鞭法的推行也名存实亡,这个举措本来就有不少问题,现在更被反对者揪住弊端大加挞伐。
但张璁整治京官的手段,至少于公理道义上,是挑不出什么理由的,而且中枢也不比地方,这里真的是天子诏令下达,就能作主的。
所以张璁如今咬紧牙关,就是要将一批蛀虫狠狠清除出去!
严嵩内心深处是佩服的,可这件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京官身份高贵,权势巨大,许多要职更是能得各省孝敬,足不出户就有大把银两奉上,最关键的是,熬资历就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现在却被派到地方上干苦力,还得考核业绩,干出了政绩才能回来,怨气冲天可想而知。
谁敢继续推行新政,对京官开刀,谁就是这群官僚的死敌!
“稍有不慎,十年养望,毁于一旦啊!”
严嵩抚案轻叹。
那些执笔的士人,既能将人捧上青云,亦可使人身败名裂。
张璁的名声越来越臭,已经沦为一个攀附天子,政治投机的小人,大礼议事件彻底成为其人生污点,前车之鉴,岂可不慎?
偏偏在治京官这件事上,赞同的清流也有不少。
比如他的班底,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大理少卿汪渊等一众官员。
这些人都是之前在李福达一案里受贬的罪臣,当时皆出于公义,要求彻查案情,被嘉靖一并降罪,如今又因能力出众回归中枢,顺理成章地汇聚到他这位清流领袖的麾下。
巧合的是,这些官员都有了外放的履历,或许是因为这段被贬的经历,让他们亲身感受到大明朝各地的乱象,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政策一执行,反倒有利于他们未来的晋升,反正这批人是支持的。
于是乎,严嵩被架住了。
如果同意“京官外调”,吏部严格执行,那他也会狠狠得罪一大批人,名声肯定会遭到打击,关键是功绩还是张璁的,毕竟人家数年前就开始整顿吏治,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果,轮不到他摘桃子;
可如果反对“京官外调”,团结在他麾下的那批能臣势必不满,于士林声名同样有影响,若是触怒陛下,大好局势更要毁于一旦。
“陛下要推行新政,老夫就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
“但步调切不可与张罗峰保持完全一致,不然只会永远矮他一头!”
“这其中的差异,该如何拿捏呢?”
思索许久,严嵩还是未能想到妥善之策,期间只看到家中老奴进来奉茶,却始终不见妻子的身影,不禁脸色微沉。
欧阳氏今日并未外出,出门前身体也还安康,不然方才老奴早就禀告,却迟迟不见,唯有一种可能。
是不是那混账东西又出事了?
“哼!”
严嵩沉着脸,出了书房,快步朝着内宅而去。
果不其然,刚入内宅,就见欧阳氏和严世蕃母子走了过来。
不过从俩人的表情来看,倒是兴冲冲的,并不是前者揪着后者的耳朵,负荆请罪的模样。
严嵩心头稍定,看着两人眉宇间的喜色,却又心头一奇。
严世蕃少年轻浮,喜怒形于色也就罢了,夫人也是有城府的,这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总不会选中新的儿媳妇了吧?
“孩儿有要事禀告!”
好在严世蕃是个藏不住的,奔到面前就开始讲述起来:“前几日定国公大闹锦衣卫的事情,爹爹听说了吧?”
严嵩微微点头,这么大的事情连陛下都惊动了,内阁当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起案子是明威解决的,他审问出了盛娘子之死的真相,等到各方证据确凿,那位小国公爷也被说服,离开了北镇抚司,现在带着家丁把沈家围住,已经接回了徐大娘子……”
严嵩不动声色。
什么被说服?就是借坡下驴而已。
这位定国公虽然才十八岁,又与其姐姐徐大娘子感情深厚,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郎,见好就收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盛娘子生有三女,第一个秦氏的父亲是个穷困潦倒的寒酸书生,第二个冯氏的父亲是前工部右侍郎沈岱,第三个顾氏的父亲则疑似锦衣卫中人,明威将诸多线索交给我,托付我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