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闹到最后,宇文邕对宇文失望透顶,甚至都准备换太子了,恰好当时王轨本身就觉得宇文德不配位,曾经私底下和内史贺若弼吐槽过说宇文望之不似人君,贺若弼同样深以为然。
此时王轨便主动提出来废掉宇文,连带着将当初和贺若弼的话全都告诉了宇文邕,于是宇文邕召贺若弼问他是不是也是这个意见。
谁料贺若弼却背刺了王轨,对宇文邕表示:“太子未闻有过,陛下何出此言。”
本身宇文邕也只是犹豫,毕竟除了宇文,他其余的儿子们不是太小就是也同样废物,甚至还不如宇文,因此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轨因此讥讽贺若弼:“大丈夫平生说一不二,公怎么前后言语反复若此?”
贺若弼闻言长叹口气:“这就是明公的不是了,皇太子,国之储副,岂易攸言?倘或事有起伏,便是给自己招致灭门之祸!当初我跟明公说的话俱是私密之言,明公怎么能直接公布出来呢!”
王轨闻言方才知道反而是自己背刺了人家了,于是沉默许久,方才回道:“我所为者,国家公事,专心而不存私计,方才和盘托出,然而明公所言非虚,这话的确不敢公之于众。”
然而虽然是这么说,王轨依然对此耿耿于怀,于是后来和宇文邕喝酒,喝到兴起,王轨居然上前抚摸着宇文邕的胡子说道:“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意思是夸宇文邕是个人人敬仰的英雄,是个没有缺点的完人,只可惜后代不行,宇文邕当时同样深以为然。
王轨接二连三的这样做自然是也让宇文给记在心里了,此时郑译旧事重提,果然宇文面上恼怒,实则心内大喜,当即停下了对王轨的支持。
不仅如此,宇文依旧不解恨,反而派出使者去潼关,要求王轨当众自裁!
此时远在潼关的王轨其实也知道宇文在成都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知道了自己死期将至。
这一晚,王轨站在潼关之上,看着漫天斗星,悲从中来,虎目含泪,微风吹拂着这位老将花白的须发,身后将士们尽皆是哽咽不能言。
许久,王轨方才是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两道泪珠自眼中缓缓滚落,却又为风吹散于空中……
“我昔日在先朝,所作所为皆实为社稷江山所虑,今日之事,已然知矣!”
“我率军民固守潼关至今已有三载,三载之内,退齐师无算,拒齐君之招降,所为者,不过忠心周室,不负昔日列代先君知遇之恩!赐我乌丸之姓……”
“此地邻接强寇,我若欲为身家计,易同反掌……”
说到这里,王轨也是哽咽不能言,四周的将士们更是看着王轨消瘦的背影默默落泪,王轨又是一声长叹:“但忠义之节,不可亏违,况荷先帝厚恩,每每思之,唯有以死自效!岂可因获罪于嗣主,便欲背德于先朝!”
王轨缓缓的叹息看着夜空繁繁,似乎是在对宇文邕,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轻声的喃喃着:“只可于此地待死!决计为忠义不做他念!只盼着,千年之后,青史之上,自有评说。”
王轨说着,似乎情绪也收敛了不少,身后的将士们含泪上前拱手抱拳:“将军,保重啊。”
“将军,保重啊!”
身后的周军将士们尽皆含泪齐声劝说……
元岩一步一叩首:“臣,恭请陛下三思!”
“大将军王轨,国破至今二载,从未有降齐之举!忠心天地可鉴!何以齐君不忍杀之,而陛下却杀!如此,天下之士,何以看大周,何以看陛下!”
“为祖宗江山计,为陛下计!望陛下收回成命!王轨,杀不得啊!”
宇文大怒:“你要袒护王轨吗!”
元岩大哭着叩头见血:“臣非袒护王轨,而是担心滥杀只会失去天下民心!万望陛下仔细考虑这一点啊!”
宇文更为恼怒,朕杀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失去民心,难道就单单一个王轨杀了,大周就不是大周了!
“掌嘴!”
这一下叫四周的宦官们都懵了,而宇文则是双眼血红歇斯底里的大吼:“掌嘴!!!你们也不听朕的话了吗!”
四周的宦官们闻言咽了口唾沫,却也只能是硬着头皮上前,按住了元岩便朝着他左右开弓甩开膀子扇他的嘴巴。
元岩被扇的口鼻流血齿落吞肚,却依旧大叫着要宇文收回成命,恼怒的宇文这才是转身离去了,命人将元岩丢出了皇宫,剥夺了他的一切职位赶回家去。
元岩站在宫门前仰天顿足嚎啕大哭:“周祚将亡了吗!周祚将亡了呀!”
大周宣政二年,宇文令内史杜虔信至潼关,诛杀王轨。
王轨死,潼关守军愤而四散离去,齐军兵不血刃入驻潼关,至此,关中彻底沦丧,再无周军旗帜……
与此同时,陈军宣布出兵十万,攻向江陵。
江陵方面经由尉迟迥经营两年,早已今非昔比,建康逆流而上分三路进攻,尉迟迥据关抵抗。
经历过上次一战而名声大噪的萧摩诃成为了整个南朝最炙手可热的名将,然而这一次萧摩诃却为陈顼陈说这一战不可为,要求陈顼停止进军江陵。
陈顼拒不听从,强行要求萧摩诃出战,萧摩诃无奈,只得称病拒绝出战,陈顼大怒,命人将萧摩诃囚禁了起来,强行征召士兵西进攻打江陵。
然而尉迟迥分而击之,一面固守江陵,一面派人南下攻取湘州,历经三月有余,陈军败退,而湘州失守,尉迟迥趁势出击,大军顺流而下,兵锋竟直指建康!
朝野震惊,陈顼大惊失色,慌忙命人放出萧摩诃,命其统兵驻守江防,抗击尉迟迥。
然而尉迟迥一见陈军军容严整,竟并未发动进攻,反而主动退回了江陵。
这一战沉重的打击了陈顼的心气,同时也让他更为的眼红了,向西不行了,那就向北!
然而此时陈国的内政财务已经到了濒临破碎的境地,即使是再不敢站出来,陈国的臣子们也不得不站出来劝陈顼就此罢手了。
连年的征战早就掏空了陈国的底子,若不是当初抢林邑那一笔,没准儿陈国根本就撑不到现在就崩溃了!
就算是不为财务考虑,总得是为兵员考虑吧,在这么打下去,就十室九空了!
陈顼就像是一个红了眼的赌徒,现如今他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折腾了这么多年,到最后居然只夺回了一半的荆襄之地?
这让他怎么能甘心!就算是甘心了,拿什么来弥补这些年征战造成的亏空?
然而只要打下淮左,这些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
但是问题是,现在他们就已经没钱供应这场战争了……
陈顼想到了个损招……发钱!
自然不是直接给老百姓发钱,而是铸行一种新的钱币“太货六铢”。
此钱虽然铜质优良,轮廓整齐,钱文更是瑰丽匀称,铸造精妙绝伦,仅从艺术层面而言,可以说是六朝至今最精妙绝伦的钱币。
然而,没什么卵用……大家喜欢钱又不是因为它漂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其购买力,而这种新钱最致命的一点就在于此!
它的大小重量与旧五铢完全相仿,然而,朝廷规定这一枚新钱要抵十枚五铢旧钱……
并且从新钱发行开始,所有旧钱全部废除,谁敢私自用旧钱交易,直接处死!
一时间陈国内部民怨沸腾,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原本价值一样的钱,却硬生生贬值了这么多,相当于他们手里的钱瞬间从一百变成十块了,这搁谁谁愿意?
只是大家由不敢说什么,只能是私下里编排,因为这种新钱上面的“六”字看上去很像一个人叉着腰,于是一时间陈国大街小巷皆是传出了“太货六铢钱,叉腰哭天子”的童谣……
大概意思就是,你看着太货钱上的人这样叉着腰是哭天子死了呢……
谁敢把这种话传到陈顼耳朵里?自然只能是装聋作哑。
而陈顼也果然靠这个法子很快便是大量的掠夺了足够的财富出征,不过这一次陈顼学乖了,他只是持续不断的沿着长江派出小股部队骚扰齐军。
淮左之地的齐军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是一面加固江防一面上报给了高肃。
高肃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当庭放声大笑:“陈顼这是黔驴技穷了!传旨下去,严固江防,准许各部跨过长江骚扰,他要玩,那就陪他玩!”
于是一时间长江两岸你过来折腾我一下,我过去折腾你一下,两边居然陷入了这种诡异的长期拉锯战之中……
打呗,反正我大齐财大气粗,有本事你就跟我拖,我看你陈顼拖到什么时候!能耐你就再发个太货十六铢!太货二十六铢我看看!
齐陈只见局势越来越紧张,彼此只见你捅咕捅咕我,我捅咕捅咕你,一时间倒是都把川蜀之地的事情给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宇文会自己折腾自己。
王轨死了以后,朝野上下皆是一片非议,远近闻其事迹者无不落泪,显然也是对宇文失望透顶了。
而王轨的死,让两个人也是焦灼了起来,一个是宇文孝伯,另一个便是尉迟迥的侄子尉迟运。
尉迟运当初在北周的时候就担任过太子宫正,这个职位就是得罪太子的职位,经常指出点儿太子的错误啥的。
尉迟运一看宇文这小子这么小心眼儿,王轨就连当初不过说了句他坏话就弄死了,自己当初天天指着他鼻子教训他,自己还能有个好儿?
更何况他叔父尉迟迥现如今还是整个北周最有权势的人,宇文最忌惮的就是尉迟迥了,难保自己不会被杀鸡儆猴!
因此心里不安的尉迟运便找到了宇文孝伯商量:“如今天子残暴,连大将军乌丸轨都难逃其手,我们这帮人岂有善终的道理?将之奈何!”
宇文孝伯闻言只是略带悲痛的缓缓摇头:“我如今堂上有老母,九泉之下亦有先帝,作为臣子和儿子,我还能有哪里可去!”
宇文孝伯严肃的看着尉迟运:“况且作为臣子奉侍君主,本就是应遵从名义,对君主的行为加以劝阻却不被采纳,怎能避免一死!”
尉迟运脸色涨红,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敢说,然而宇文孝伯长叹一声,终究还是对尉迟运道:“足下如果为自己考虑,最好暂且躲远一点,以蜀国公的权势,足下若请求外调,想必陛下定当允准。”
尉迟运闻言大喜,向宇文孝伯道谢之后第二天便向宇文请求外任到随州担任刺史。
宇文考虑了一下,次日便是允许了,尉迟运兴高采烈的自以为劫后余生离去赴任。
第445章 奇耻大辱
而就如同宇文孝伯和尉迟运所预料的那样,就在尉迟运抵达随州之后不久,很快就传来了宇文孝伯的死讯……
宇文也果然没有放过宇文孝伯,他又想起了当初自己逼宇文孝伯杀宇文宪的儿子们而被拒绝的事情了,而这,就成为了宇文杀宇文孝伯的原因。
宇文将宇文孝伯召进宫中当面斥责他:“你既然知道了宇文宪有造反的心思,为什么不检举他?”
宇文孝伯知道今日自己必死,所以根本就没有答理宇文的栽赃陷害,只是对宇文叩首道:“臣的确有罪……”
宇文闻言脸色和缓了一些,若是宇文孝伯识趣,自己也不是不能给他一个痛快!
然而接下来宇文孝伯的话让宇文勃然变色,宇文孝伯脸色淡然的低垂着眼帘:“臣的罪过太大了,臣的罪,在于明知道齐王是冤枉的,他所遭受的待遇全部是无耻小人对他的中伤造谣,然而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臣居然苟且忍受了对他的污蔑!”
宇文猛然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宇文孝伯,而宇文孝伯则是淡然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宇文,面色淡然,语气更为淡然:“臣罪二在于,臣的谏言为奸臣阻拦,也一定不会被陛下采纳,因此就没有上谏,身为人臣,看到君主的罪过不去提醒,这也是臣的罪。”
“臣罪三,先帝宾天之时,持臣手,将江山社稷托付,嘱咐臣督促辅佐陛下,而臣为了苟且偷生,没有尽到对先帝的承诺,此为罪三。”
宇文孝伯说着,缓缓叩首:“臣三罪皆为罪无可恕的死罪,若陛下因此三罪治臣,臣无话可说,伏首请死!”
宇文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宇文孝伯,随后不知道是因为宇文孝伯的话真的触动了他,还是他那仅存的人性让他产生了哪怕一刻的惭愧之心,宇文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着:“朕,朕不杀你,你,你回家去吧……”
宇文孝伯无言的脱下了帽子,长叹一声,再次对宇文缓缓叩首,随后膝行离去。
“陛下岂能轻易放此人离去!”
郑译跪在宇文身旁:“此人如此言说,分明是置陛下于不义之地!若陛下果真因为此三罪而杀他,那岂不是自绝于天下!他正是捏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光明正大的挑衅陛下!倘或是因此放过了此人,天下人岂不人人效仿!届时还有谁畏惧陛下,尊重陛下!”
宇文猛然睁开双眼:“去!快去!杀了他!”
宇文死死的咬着牙抓着郑译的手:“在他的家中,给朕杀了他!要悄悄的,悄悄的……”
郑译的脸上露出了一副诡异的笑容:“是,臣,一定会做的无比隐秘,请陛下放心……”
郑译站在宇文孝伯家的庭院内,看着跪在正中间面无表情却一直默默落泪的宇文孝伯,不由得笑了起来:“死到临头了,这个时候想起来哭,晚了吧?”
宇文孝伯淡然的看向郑译:“我非为自己哭,而是为大周江山哭,有贼子若此,大周谈何不灭!”
郑译咂了咂嘴,倒是没有搭理他,只是一挥手,随后在宇文孝伯的家人哭喊声中,几个力士上前用白绫绞在了宇文孝伯的脖子上……
“陛下如此残暴,群臣闻陛下见召无不惊恐莫名,称之为催命符,天下岂闻这样的道理!”
“在京忠贞之士无不丧命,我辈却只能枯坐此处,眼睁睁看着陛下酿下弥天大错!”
“再这样下去,大周就真的要亡了!”
“蜀公!您说句话吧!”
一直如枯木一般坐在上面的尉迟迥闻言只是缓缓起身,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内殿,只留下一众江陵文武在外面吵来吵去……
“宣陛下旨意!东平郡公宇文神举数次私下议论朕是非,按律赐毒酒!”
人群当中一个壮硕汉子面色苍白的走了出来,他叫宇文神举,乃是宇文泰的族子,颇受宇文泰和宇文邕的重用,然而也因为如此,宇文神举也经常参与到王轨等人的讨论中去,认为宇文不应该被立为太子。
其实在宇文登基之后宇文神举就有些害怕了,因此找机会和尉迟迥一起出镇江陵,宇文也果然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可惜好死不死陈国这个时候刚好入侵,宇文神举作为北周这边所剩无几的重将自然是作为先锋军一路高歌猛进,甚至差点儿直接打进建康单杀了陈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