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王安向心腹的内侍太监吩咐道:“去请米才人。让她来伺候主子。”
王安觉得,比起他们这些太监,朱常洛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美人在侧,心情会更好。
也不怪他这么判断,因为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一天到晚没事儿干,只能在宫里做些爱做的事情。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陪。这也是郑贵妃送美人给朱常洛的主要原因之一。投其所好嘛。
通常情况下,都是李竺兰侍寝。李竺兰虽然年长米梦裳许多,但单论美貌,确实在米梦裳之上。那种成熟和傲慢叠加而成的特有韵味,让曾经的太子欲罢不能。
不过王安何等人精。他连脚趾都不用动就能看出李选侍失宠了。至于原因,王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让朱常洛能开心一些。
“王秉笔,多谢了。”米梦裳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王安道谢。
可不是人人都有君前视疾的机会的。
从这一点来看,王安的权力大得可怕。
“米主子,不必多礼。”王安很恭敬。“您好好伺候主子吧,奴婢先下去了。”
“王秉笔慢走。”米梦裳再施一礼。
米梦裳跪坐在床边,看着龙榻上的男人。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她的出身并不干净,是神宗朝的罪臣之女。年仅十岁就被送到教坊司调教,一般来说,到岁数之后她就得成为官妓,为王公贵族们提供才艺表演及其他服务。
如果做官妓的岁月里没人把她赎走,那么到了一定年纪后,她就会被以稍微便宜点的价格卖给某个有钱的商人做妾,或是做同房丫鬟。
可她十四岁那年很幸运地被郑贵妃派来的太监带走了。教坊司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她今年十五岁,再一个月就十六了,但她还是处子。
她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看中了自己的美色,那七个小美人没一个比她逊色。按郑贵妃的话来说,皇帝封才人只是为了向贵妃炫耀手上的权力,至于恩赏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如果当时别人开口引起皇帝注意,那跪坐在这里的,就不会是自己了。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总还是要比“朱唇万人尝”好多了。
榻上的男人和英俊这个词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也不是说长得丑,只是明显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萎靡样子。可这个高大却不伟岸的男人却是整个大明的权力顶点。比他的位置更高的只有虚无缥缈的“天”,和九州万方的“民”。
米梦裳不知道什么是“天”,也不知道多少人算“民”。她只知道,皇帝口含天宪,可一字定生死。
“要是能给陛下生个儿子就好了。”米梦裳很自然地萌生出母以子贵的念想。
但如果她知道两位皇子的母妃的下场,她可能就不这么想了。明代的皇帝通常重宠妃不重皇子。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你就算是太子的母妃也不一定有好下场。(朱由校的母亲被李选侍虐待至死,朱由检的母亲被朱常洛赐死。)
所以后来清朝的皇帝们吸取了明代的教训,以类似于年功序列制的宫闱制度(除了正嫡以外,其他妃嫔通常是干得越久,位份越高),取代了明朝那种一朝专宠全家起飞的畸形体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体制)。
这大大地降低了宫斗的烈度,保证了皇子们的身心健康,也就保证了未来皇帝的身心健康。
朱由校为什么那么依赖奶妈客印月?就是因为娘早死、爹不爱。这样的孩子能当好个皇帝才有鬼了,怎么可能人人都是朱樘嘛。
“唔。”米梦裳跪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朱常洛终于醒了。
他做了个好梦,先是梦见大明国泰民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然后他梦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他们给他烧了一桌菜,说,欢迎回家。
她注意到皇帝的眼角有泪,所以不仅没有出声,反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浸在缅怀的悲伤中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无法和别人分享,也通常不愿和别人分享。
片刻之后,朱常洛收拾好情绪。他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你怎么在这儿?谁叫你来的。”朱常洛坐起来后,一眼就看了蜷跪在床边的米梦裳。
“妾妾.”她突然很委屈。跪了这么久,腿都开始麻了。他一句温言没有,反而是冷冰冰的责问。但她不是李选侍,不敢跟皇帝发脾气。
“妾是自己来的。”她撒了个谎,她不想让王太监厌恶自己.
她的道行还是太浅了,没有高级太监的默许,就算你是皇后也不可能接近熟睡中的皇帝。这个高级太监不可能是崔文升,他不敢。
“好吧。”朱常洛点点头,没有戳破她。“下次来,你可以坐着。”
朱常洛只是有点儿起床气而已。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是来讨好他的,太阳都高悬九天了,不难猜到她在这儿干等了多久,也算是另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嗯?谢陛下。”她盈盈一笑。
米梦裳很聪明,她立刻就得出两个结论第一,皇帝有起床气,在他彻底舒完这口气前离他远点儿;第二,皇帝不讨厌她。
“你能站起来吗?”
“回陛下,妾能站起来。”她学过跳舞,这算是基本功。
“那就过来给朕穿衣服。”
第12章 巡辽御史与尚方剑柄
朱常洛在米梦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现在还不到九月,可即使午阳高悬,却仍然感觉不到暖意。
朱常洛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突然问道:“米才人,你识字吗?”
“回陛下,妾识字,也会写字。”这是教坊司给官妓们提供的职业教育。想要让王公贵族们满意,光是琴棋书画还不够,吟诗作对也得会,最好还会跳舞。
朱常洛点点头:“很好。那你学过算术吗?”
“没有。”米梦裳只能遗憾地摇头。
“朕教你,学成后朕要你做一件事情。”朱常洛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里却满是寒意。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做家务。”朱常洛并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在米梦裳掌握基础的四则运算和单位换算之前,朱常洛并不打算告诉她任务的内容,这是在害她。
如果她不晓事,走漏了消息。事情就会毫无必要地麻烦起来。到时候为了杀鸡儆猴,他将不得不赐死米梦裳。
“朕劝你别猜,猜了也别到处讲。最好让这个事情成为咱俩的秘密。”朱常洛说道。
“妾晓得。”米梦裳很高兴,男女之间有共同的秘密不是坏事。
除非秘密永远不能示人。
朱常洛点点头:“好了,朕有政务要办,晚膳后你再来,去叫王安。”
其实王安比崔文升忙得多,因为王安还兼着东厂。但崔文升最近得去“旁听”郑养性的案子,案子具结后还要忙抄家,所以只能让王安加加班了。
不一会儿,王安小跑着过来了。
“陛下。”王安磕头行礼。
“去传杨涟进宫。”朱常洛吩咐道。
“爷,您不歇会儿吗?”王安有些抗拒。就是这个怨种的奏疏把主子气得昏过去的。
“歇够了。辽东不宁,朕彻夜忧心呐。去传吧。”
“哎~~!奴婢遵命。”
“臣杨涟拜见吾皇万岁。”杨涟现在没有职务。
“过来坐着说话。”朱常洛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谢圣上赐座。”
皇帝赐座说明臣子很受重视,但臣子不会把自己的整个屁股放到椅子上去。他们只会笔直地坐在椅子边缘,这比跪着还难受,坐久了跟受刑差不多。不过这种痛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就是了。
“萨尔浒结案疏,你有功,朕很满意。”
郑氏移宫案、劾崔文升刘一疏、萨尔浒结案疏,郑贵妃、崔文升、东林党、齐楚浙,每一方都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看到一个侧面。最接近真相的反而是看似离朝廷最远的杨涟。
“奉命行事,此臣本职,不敢言功。”杨涟很顺滑地从椅子上下来,跪地道。
“坐着说话,别跪了。”朱常洛哭笑不得。
“谢圣上。”除了内阁那几根老油条以外,其他官员面圣时恨不得趴在地上说话。这样还能省掉跪、站、坐的往复运动。
“有功就要赏,不是人人都愿意奉这个命的。朕听说你家里并不是很富裕,所以赏你点儿实际的东西,银一百两。这是钱,用来改善生活,别供着。”朱常洛笑道。“坐着!”
“谢圣上!”坐着谢赏,这让杨涟如坐针毡。
“朝内党争不断,各方倾轧。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宣党.朝内有哪些党派,党派里有哪些骨干,朕清楚得很。”
“但这是很正常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凑在一起,连对方说什么话都听不懂,怎么可能不抱团。”
“加之皇考三十余年不视朝,光是围绕朕屁股下面这个位置就闹了二十多年。东林党是万历朝的太子党,但朕要过河拆桥,不赏从龙之功,你明白吗?”
“臣明白。”经过这些日子,杨涟算是彻底看清了党争的实质。
党争会将人的思想扭曲到只见党派而不见朝廷,只图小利而罔顾天下。
各党的骨干哪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争起来就跟疯狗一样,捕风捉影、肆意攀咬。无心朝事,只知党争。十多天下来,这帮人几乎什么正事儿也没干,天天琢磨着写弹章骂人。
但朱常洛能让他们都滚吗?不能,他们要是都滚了朝廷就瘫痪了。
皇帝能一言决生死,但不能一言安天下。
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一个廉洁高效的官僚系统是必不可少的。
杀人、罢官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平地惊雷,而是缓慢的体制与思想的转变。
这里要把朱由检拉出来点名批评,平均每年换一个首辅(这还只是首辅)。民无恒产,官无恒职,哪来恒心?
所以朱常洛否了周嘉谟的“补官疏”,但没有罢黜任何一个党派的官员。先维持平衡,稳住现状。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是投机分子,非要说他是哪一党的,算是阉党。
“朕要施行改革,但改革非一日之功,必然导致全国动荡。内乱外不能乱,在阵痛结束之前,辽东一定不能出岔子。”朱常洛眼神坚定。
“愿为圣主分忧。”杨涟觉得眼眶一红,觉得自己不能再坐着了。
但朱常洛按着他的肩膀,凝视道:“杨涟,朕授你右佥都御史,巡按辽东,赐尚方剑柄。”从正七品给事中到正四品右侍郎,杨涟一日之内升了六级。
杨涟很震惊,但更让他疑惑的是尚方剑柄。这是个什么东西?
杨涟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王安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个木雕的剑柄和一卷圣旨。剑柄是孤零零的,没有剑身也没有剑鞘。
“你不是去给熊廷弼添乱的,而是去帮忙的。辽事上他有全权。你去辽东是为了揪出那些蛀蚀兵甲、侵吞军饷、痛饮兵血的蛀虫。尚方剑柄意味着你可以先抓后奏,如果要斩,你得去熊廷弼那里请尚方宝剑。我大明再也经不起一个萨尔浒了。”朱常洛这次把话说得很明白。
杨涟是海瑞式的忠纯之臣,跟他打机锋毫无意义。
“臣领旨。”杨涟双手捧起剑柄,发现后面镌刻着一个小小的私章常洛。
“这里还有一道圣旨,你到沈阳之后,读给熊廷弼听。”朱常洛继续说。“辽东一定不能乱。只要你们尽心用事,就不必担心有人在朝里聒噪。你们不需要后台,朕就是你们的后台。”朱常洛拿起圣旨递给杨涟。
“臣领旨。”杨涟的肩膀终于不被压着了,他顺势跪倒在地,拜道:“臣愿为陛下、为朝廷效死。”
“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朕要你活着为九州万方效力。”朱常洛摇头微笑道。
第13章 数学与天才
皇极殿右厢房,申时二刻(下午3:30)
帝师孙承宗下课了。
之所以说孙承宗是帝师,是因为孙承宗同样是朱常洛的老师。只不过朱常洛上孙老师课的时候,岁数已经很大了。
万历四十二年,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任太子讲师。这一年朱常洛三十三岁。
从朱常洛把朱由校接走那天起,他就一直和两个皇子一起上孙老师的课。虽然他只上半个时辰就会走,但他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朱常洛从不检查两个孩子的功课,因为这是孙老师和侍读太监的工作,他只需要接收汇总上来的消息就好。如果朱常洛因为课业的问题找上某位皇子,那就不是批评两句能完事儿的了。
皇五子朱由检体验过一回。但皇帝对皇子的处罚倒也不是廷杖之类的变态东西,如果真上廷杖,那就不是体罚而是家暴了。
他命令朱由检将落下的功课抄十遍,抄完才准睡觉。而在朱由检抄书的时候,朱常洛也把朱由检的功课抄了二十遍。这样一来,朱由检睡了他还没睡。
“子不教,父之过”。有过就要受罚。
第二天,朱由检被揍了一顿,不过揍他的不是父皇而是皇兄。
“吾师。”朱常洛掏出几张纸递给孙承宗。
“皇上,这些符号是什么?”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但他看不懂纸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