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31节

  殿内的气氛仿佛凝住了。王安悚然一惊,拿着朱笔的右手猛得一抖,鲜红的墨水被甩到奏疏的空白处,化成一点耀眼的赤斑。而同在殿内的魏朝则被骇得大气都不敢喘。

  “方首辅,朕真是小看你了。”朱常洛着实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方从哲就只是一个庸庸碌碌,只图明哲保身的人。召他过来也不过只是仿照前例,逼他主动出来带着内阁挡枪罢了。

  “朕要做怎样的君主,十一月初一那天你自会知道。现在,朕令你回阁草诏。”

  “臣领旨。”方从哲叩头领旨,然后撑着地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皇上后退着离开南书房。

  方从哲走后,朱常洛转头问王安:“王安,你觉得朕是怎样的君主?”

  王安早已做好准备。他一个箭步跨到桌前,然后跪缩成一团。见此情景,魏朝也难以安坐,但皇上没有叫他,所以他只头朝主位,跪着在桌旁。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圣德。”略顿后,王安谨言道:“奴婢唯愿留葬古里而已。”

  宣德五年闰十二月初六,郑和率船队第七次下西洋。宣德八年四月,郑和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去世。

  王安借此典故,不仅是在说自己的志向,更是在反用方从哲的论调,含蓄地将朱常洛比作成祖皇帝。这是王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好!好!”朱常洛思考片刻,大笑着连声说好。

  方从哲沿着来时的路步行回阁。一路上,他机械地重复着“迈步、前进、再迈步、再前进”的步骤,仿佛一个被绳子牵着的皮影,沿着幕布的边缘缓慢挪动。

  他总想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点儿什么,但即使经过多次努力,大脑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怎么能说出这种的话呢,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方从哲走进内阁,众人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直到方从哲摸到直房尽头,在主位上落座时,沈才开口问道:“首辅,皇上是什么意思?”

  “啊!”方从哲呼吸了几次,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一边敛去脸上的惶然,一边调出面圣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皇上天纵圣德,体恤臣下,不忍让百官受鸡鸣狗歇之苦。”

  这话倒是说得漂亮,既用委婉的说辞表明了皇上的意思,又暗示了方从哲自己的态度,还给罢朝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刘一看了方从哲一眼。对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丝毫的意外,方从哲不可能拒绝皇上,否则离致仕回乡就不远了。但理解归理解,这并不意味着东林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掀起一场针对方从哲的政潮。

  “进卿,就由你主笔草诏吧。”方从哲将视线转至叶向高,微笑道。

  “首辅,真的要草诏吗?”史继偕还想再争取一下。

  方从哲端起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一口。他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于是去水槽边将茶倒掉。紧接着,他从架子上掏出一个瓷质的茶罐,从里边捻起几叶上好的龙井,放进茶杯,又走到烧着水的火炉旁。

  方从哲一边往茶杯里倒热水,一边说:“就按我刚才的意思写,写完之后我第一个署名,有谁要是不同意就不用署了。”

  陆文昭拿回了他的无常簿,因此他也就不再需要一个新的了。但文书房那边儿已经留了记录,他需要过去把它销掉。

  “都指挥使。”陆文昭先到正堂拜见骆思恭,他还记得掌卫事大人被曹提督以“别人”的名义拦下时微微凝滞的表情。

  “回来啦?”骆思恭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回道。

  “卑职幸得天恩,抬仰天颜,一谢皇上、二谢大人。”陆文昭再拜道。

  “哦?谢我干什么。”骆思恭这才抬起脑袋看向陆文昭。

  “皇上此番召卑职进宫是为奏对佛郎机人的事情。若非大人将差事交予卑职,卑职自无法得此奇遇。”陆文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骆思恭很满意。他站起身,走到陆文昭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去把差事办好,到时候也好把交上去的文书写得漂亮点儿。”

  陆文昭深谙官场之道。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在皇上那里搏了个“熟悉”,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可用”之人,跟骆思恭这位经历了整个抗倭援朝战争的功勋掌卫事根本没法比。

  别说得罪,借这事儿想法子进入掌卫事大人的法眼才是正道。

  “卑职遵命。”陆文昭清楚,无论事儿办得怎么样,排头功的必须是掌卫事大人。

第68章 戒严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午休之后。

  皇城,西安门至太液池间,西缉事厂。

  满编第一、第二执行大队及第三执行大队第一中队,按照事先的计划开始到演武场集合。

  第一执行大队千总夜烨,第二执行大队千总黄雨铭,第三执行大队暂领所部第一中队千总刘宗琮站在点将台下,他们全副武装,双腿分立,一手扶剑,一手掌旗,默默地等待所部集结完毕。

  夜烨和黄雨铭出身徐氏通州兵。夜烨原为第一杀手局百总,而黄雨铭则是第一鸟铳局百总。西厂执行局整编、改编后,夜烨率先升任第一执行大队千总,而黄雨铭则是等到第二大队扩编完成,才在千总选拔试中脱颖升任。

  刘宗琮则不同,他并非出自徐氏通州兵,而来自御马监勇士营,原本就是千总,因此算是平调。他善骑射、可十矢九中。曾在步战切磋中单挑夜烨、黄雨铭二人而不败。

  但刘宗琮的缺点也很明显,他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和表字,基本算是文盲。所以在被调进西厂之后,他每天都会被曹化淳叫去司礼监内书堂,和一群小宦官坐在一起听课,偶尔甚至还能和魏厂督做同学。

  半刻钟后,西厂执行局已编执行二千三百六十一人,及未编人员三百二十四人全部集结完毕。

  不久,身着大红色蟒袍,外披同色披风并套着白狐袖筒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在亲信宦官及直属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点将台。

  魏忠贤的直属卫队是一个满编的总旗,按一般编制,这个总旗的应该由一个总旗总统领,但皇上恩许,让魏忠贤的侄子傅应星以千总衔统领此卫队。

  执行局全员到齐后,傅应星走到魏忠贤侧前,抖开卷轴高声呼道:“令未编三百二十四人暂时编入第三执行大队,由千总刘宗琮统帅。”

  “令千总黄雨铭及千总刘宗琮率所部第二、第三执行大队,会同御马监勇士营,按预定计划值岗皇城北、东、西三墙。”

  “令千总夜烨率所部第一执行大队值岗皇城南墙。”

  “令千总傅应星率所部厂督直属卫队值岗承天门。”

  宣读完毕,傅应星收起卷轴,躬身将之递给魏忠贤。

  魏忠贤接过后,傅应星带着直属卫队走下点将台,并行至三位千总前方。

  站定后,近三千人齐身高喝:“领命!”

  与此同时,司礼监秉笔兼文书房掌印太监魏朝来到司礼监本部衙门。

  “钟扬。”魏超呼唤道。

  “奴婢在。”钟扬撩袍跪答。

  “带人去东、西、南、北四城兵马指挥司,命令其明日不开城门并加派巡防。”魏朝负手而立,下令道。

  “奴婢遵命。”钟扬叩头起身,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

  “樊净。”魏朝叫第二个人。

  “奴婢在。”樊净从后方趋至魏朝身前撩袍跪答。

  “带人去巡捕营,令其戒严全城,并将宵禁时间提前。”魏朝继续下令。

  “奴婢遵命。”樊净叩头起身,亦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

  “张详。”魏朝叫第三个人。

  “奴婢在。”张详就站在魏朝的右手边,所以直接撩袍下跪。

  “带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令其暂时接手中城兵马指挥司防务,并令其加派人手严守宣武、正阳、崇文等内城南三门。明日照常开门。”内城南三门连接着京师的内城与外城,不关闭此三门意味着允许人员在北京城内流通。

  “奴婢遵命。”张详叩头领命。离开前,他表情微妙地朝禁闭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司礼监唯一一间禁闭室内,消失了快二十天的崔文升正跪在中间闭目沉思。在被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只被允许做四件事情,分别是:睡觉、吃饭、出恭、一动不动的跪着。

  其中吃饭、睡觉以及每日起床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司礼监为他安排了六个小黄门,每人值班两个时辰,昼夜不停地看着他,跟着他,以保证崔文升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一旦他不按规定行事,或者是跪不稳了,小黄门就会拿着竹制的木条抽打他。

  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对于崔文升这种长时间养尊处优的大太监来说更是如此。他现在特别喜欢晚上,因为晚上可以躺着而不是跪着。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又过了两个时辰了吗?如今崔文升只能通过换班来判断时辰。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但崔文升没有抬头,因为抬头也是不被允许的动作,他要是违规抬了,肩膀上就会挨一下狠的。

  “抬头。”来人命令道。

  这个声音是.

  “老.老.”崔文升的嘴巴几开几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直到他猛地叩首将头杵到地板上,发出重重地一声,才仿佛打开了人言的匣子:“老祖宗!”

  在被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看守他的小黄门跟哑巴似的,无论是提问还是说话,他们都不回答,多数几句还要挨竹条的鞭笞。他就这么被隔绝在了一个有人存在的非人环境里,几乎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对你的判决已经下来了。”王安的语气听不出冷暖。

  “奴奴婢能.能留下一条命吗?”崔文升的眼睛里满是祈求与惊骇。

  “明日行刑,你死与不死只在天命。”王安轻笑一声,然后对看守崔文升的小黄门说道:“禁闭撤了。”

  这次会面非常短暂,只说了几句话王安就走了。

  见王安离去,崔文升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朝王安的背影叩头,等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他又转而朝乾清宫的方向的叩头。

  崔文升一面叩头,一面呼号着求饶,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搭理他.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离开司礼监本部衙门之后,王安侧过头询问跟着他进入禁闭室的汉子。

  “回掌印,小人看清楚了。请掌印放心,小人的手艺是祖传的,不会有问题。”汉子谄笑道。

  “很好,明天的事情不能出纰漏,该活的人要活,该死的人得死。完成得好,有赏”王安的话戛然而止。

  “小人明白。”汉子躬身点头道。

第69章 皇极殿朝会(上)

  瑞雪兆丰年。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一,京师地面和临近数省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北京城被一片银装素裹所覆盖,雪花纷纷扬扬,宛如漫天飞舞的玉蝴蝶。

  紫禁城外,护城河银面如镜,映照着漫天飘洒的冰晶。冰晶在九幽高天互触凝结,落地时,翩然洒脱的玉蝴蝶已团成稳实厚重的白鹅毛,为那些历经沧桑的古树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外衣。

  皇宫的琉璃瓦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庄重而神秘。天色未亮,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们,便已经在大明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千步廊两侧林立排列着了。落雪飘到大汉将军的面颊,在温热的皮肤上化开,但他们脸上的坚毅却毫不动摇。

  因为告示早贴,所以整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从不对百姓开放的皇城,将在今天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从宵禁结束的那一刻起,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汇集到皇城突出的一隅。

  还没到卯时,从长安右门到长安左门的凸字形短墙附近,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好事的群众。

  卯时正,钟响鼓奏,东安门的左右两个门洞徐徐打开。为了避免人群聚集产生的骚动影响百官正常上朝,皇帝命令通政使司向各主要衙门传递消息,通知上朝的官员不走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一线进宫,而走东安门、东安里门、东华门一线进宫。

  今日的早朝既不在皇极门举行,也不在乾清门举行,而是在皇极殿举行。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因为皇极殿根本就不是用来举行常规仪式的地方。

  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嘉靖四十一年改称皇极殿,它矗立在紫禁城中央,是紫禁城中最大的殿宇,大殿内外饰以成千上万条金龙纹,屋脊角安设十个脊兽。

  这里一般只会用来举行皇帝登极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重大仪式。上次用到这里还是八月一日泰昌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

  等文武百官分列站定,皇帝才在司礼监三位大太监的簇拥下从文、武中间穿过,拾级走向摆放在大殿中央的须弥座式平台最上层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

  这个宝座是嘉靖年间用楠木新制的。宝座通体贴金,从上到下每层都装饰着祥龙纹。椅圈上,盘绕着十三条形象生动的金龙,而椅背上则有一条昂首立于中央的正龙。

  皇帝撩袍入座,百官齐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紧接着,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咳咳!”户部尚书李汝华咳了两声,然后出列行至御前跪奏道:“户部衙门奉圣谕代拨内帑以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饷,并恩赐代偿官员积欠之利息。现,欠饷及利息已全部拨发完毕。实拨欠饷五十六万四千八百九十二两银,实偿利息二十四万六千一百四十九两银。合,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银。”

  朱常洛面色不变,但心里却默默地盘算:百分之四十几的利息,这未免也太多了。

  李汝华此奏不属于请奏而是陈奏。奏完之后皇帝只需要颔首表示允可就算是完成了流程了。

  李汝华奏毕,躬身行礼,面朝君主后退至原位。李汝华复位后,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下陛,行至李汝华刚才的站着的位置,同样重咳两声“打扫”,然后奏道:“西缉事厂领皇命‘暂行东厂事’,已完成对郑养性府宅及其隐匿地方之抄没。合抄得白银九十六万八千四百六十二两,黄金八万三千二百一十四两。此外还有珍品古玩、名家字画、珠宝玉器若干,价值尚不能计。”

  “目前,已经拨发户部白银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余下现银已全部拨至兵部。黄金全部充入内帑,以一两金合十两银,折银八十三万二千一百四十两已拨至兵部。”

  兵部不会拿黄金去给士兵发放饷银,所以朱常洛便命令西厂按照市场一般的兑换比例,从内库折银发给兵部。

  剩下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兵部拿着没用,只好先充入内库然后再慢慢消化了。

  魏忠贤奏毕归位,兵部尚书崔景荣出列陈奏道:“圣上御极,即发帑积储银一百万两,犒劳九边吏卒。至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该笔银赏已全部拨发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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