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同他说话吗?”朱常洛又问。
“没有。李大人正歇着,并未睁眼。奴婢也就没有打扰他。”史方达说道。
“不打扰是对的。”朱常洛点点头。“你退下吧。”
“奴婢告退。”
给小宦官们上完课后,大学士沈从司礼监本部衙门启程,南下经东华门回到了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内阁值房。
还没进门,沈就听见值房里的吵嚷。他也不甚在意,内阁有分歧是常态,就算吵起来也不奇怪。
沈推门进去,值房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此时,他还没品察到气氛的微妙,还想着先给自己沏一杯茶,然后再开始办公。
沈走到摆放茶具的架子边上,取下一个彩釉瓷罐。因为前不久才补了一批新茶,所以里边装的满满当当的。沈拔下罐盖,一股清甜的茶香立刻就扑进了他的鼻腔。
“铭缜。”沈刚用茶勺把茶叶倒进专属于他的盏中,首辅方从哲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沈捧着茶盏转身,微笑道:“首辅有何见教?”
“书房刚才递来了一张条子。”方从哲从案头上拿起一张信纸,举示沈。“说是要以捕风捉影、擅构督臣的罪名,惩处冯铨、崔呈秀、亓诗教等人。”
“是要内阁拟惩?”沈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拿盏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不。”方从哲摇头道:“罪与罚都定了,皇上是要内阁照着条子拟旨。”方从哲看向刘一,说道:“季晦,把皇上的旨意拿给铭缜看看。”
刘一愣了一瞬,但他表情几乎不变,只有眼神微动。“是。”
“沈阁老,请看吧。”刘一拿着信纸来到沈的面前。
沈收敛笑意,顺手将茶盏放回原位。他沉默着接过信纸,只几息便通读了全部内容。读完,沈也没有表态。而是绕开刘一,沈快步来到方从哲的书案前,将之递还回去。
方从哲没接,沈就将信纸放到方从哲的案头上。“首辅。这是为什么呀?”
“你不知道?”方从哲拿起镇纸压信,可这一下子的动静,搞得像是法司审案拍惊堂木一样。
“我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得去内书堂教书啊。我这不才回来吗?”沈眼神微微有些闪烁。
方从哲抬头望向沈,他嘴角微扬,似在微笑,但眼眉间却没有任何笑意。接着,他将一本并不太厚的叶折递给沈,并说:“那你就先知道一下吧。”
“这是.文受寰的辞表。”沈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
“铭缜。”方从哲低下脑袋,眼睑微垂,脸上浮现出一抹间杂着些许恼意的苦涩。“这事儿你怎么看?”
“首辅。我”犹豫了一瞬之后,沈还是以恳切的口吻说道:“言官小臣风闻奏事乃其本职。皇上若不纳谏,不报、驳斥皆可。如此责罚,恐伤圣名,更可能导致封疆大吏肆行无忌啊。”
“那沈阁老这是要首辅封驳圣上的御批?”韩的声音幽幽传来。
“当然不是!”沈斩钉截铁地否认,并道:“内阁当仿照去年朝改故事,从中斡旋,平息圣上的雷霆之怒。不要再出个“邹赵党案”搞得朝野大哗,中外皆震才好。韩阁老,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沈最长于先画靶子再打倒的把戏,自然不会让韩用同样的话术把自己给诓进去。
“哼。”韩被沈呛得气息一滞,旋即便激讽道:“那就请沈阁老像上次那样,以内阁的名义在皇上与诸小臣之间斡旋吧。”
沈没有答话,而是飞快地看了方从哲一眼。
“我是首揆,自然该由我来起草奏疏平息圣怒。”方从哲只平视前方,视线未曾掠过一人。“铭缜。”
“首辅。”沈凝神抱拳。
“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方从哲用指甲敲了敲面前的辞表。“这一本你拿去,现在就照圣上的御批草拟温旨。今天之内,旨意就得到蓟辽总督署。”
第323章 反常之妖
上午巳时四刻,第二批经过了票拟的奏疏,被驻值会极门的宦官呈送到了南书房。
刘若愚立刻开始拣选分堆,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叶折,径直走到皇帝的御案前,将之的递出。“皇上。内廷的揭帖。”
揭帖,又称密揭。明朝内阁中凡有密奏及奉谕对答者,可以用揭帖直接陈奏皇帝,而不必经过科道。因此也就不会让外廷知晓。跟皇帝写一张条子让宦官直接送到内阁,而非明发上谕的效果是一样的。当年王锡爵欲行张良、李泌权变故事,配合神宗搞三王并封,试图迂回立长靠的就是揭帖。只不过三王并封没有搞成,最后还把自己弄了身败名裂。但好在,王锡爵在自己的任期内把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情搞成了,算是为国本事迈出了一大步。
“怎么个说法?”朱常洛不用看都知道,这本揭帖是为了不久前那张递去内阁的条子而写的。
“回主子。内阁在揭帖中恳请主子稍熄天怒。言官小臣只是顾念国帑支用与边军的操训,因而风闻奏事。况文、熊二臣确有相争,这也是朝野共知的事实,他们没有私念。”刘若愚将密揭摊开,轻手轻脚地摆到朱常洛的面前。
“没有私念.哼。”朱常洛正闭目养神,这连着的几件糟心事情下来,搞得他早上的好心情全没了。“这是内阁的意思,还是首辅的意思?”
刘若愚怔住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王安一眼,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儿提示,但王安却撑着脑袋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桌面,仿佛这木头上调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花。
没有办法,刘若愚只能自己作答。“既然上面有内阁全体成员的署名,那应该就是内阁的意思吧。”刘若愚对方从哲妄论内廷改革,当着皇上的面给他难堪的事情稍有不满,但他并不是崔文升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还不至于乘机落井下石。
“你糊涂了?史继偕现在人在贡院,他是怎么去内阁署名的?飞过去的吗?”朱常洛睁开眼睛,用指节在署名的位置重重地敲了几下。“朕分明已经跟首辅打过招呼了,要他约束下面的人,不要在这时候给蓟、辽两镇的添堵。亏得朕还请这老头儿吃了饭,还是同桌用膳,就夹起来塞他嘴里了。转过身他就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是吧?现在还要党救这些人。呵!”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刘若愚听来却不啻雷霆。他连忙跪下,并闪身到一边。
“主子。”魏朝来到御案前跪下,帮刘若愚说话。“内阁联署是惯例。以史阁老的性子,就算他在场应该也是不会拒绝的。”
“朕恼的是联署的事情吗?”朱常洛对刘若愚打手势,示意他继续去给奏疏分堆。
“圣上。方首辅还是全大局、明事理的,应该不会为了乡党朋比之事而指使小臣构陷边臣大僚。”王安本来也准备跪下。但既然刘若愚站了起来,他也就站着说话了。“去年‘邹赵逆案’,首辅不也是一直居中调和吗?”
“老祖宗说的是。”魏朝也跟着附和道:“奴婢也还记得,首辅得幸陪侍的第二天,就让内阁草拟了挽留文总督的温旨。”
“什么叫得幸陪侍?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他那张老脸还没有你这张蠢脸好看呢。”朱常洛骂了一句之后,脸色稍微舒缓了些。“如果他没把朕的话当成耳旁风,那就是有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不然那些小臣为什么还要弹劾,文球还要表辞。那辞表写得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嘿嘿。”魏朝低下头,还真摸了摸自己的脸,
王安张开嘴,旋即便将没过脑子的话给咽了下去,改口说道:“科道言官嘛,是这样的。”
“朕说的是沈。”朱常洛直接沉声点名。“他和方从哲当中总有一个人不听招呼。”
王安不愿意主动点名批判阁臣,他怕这样会让皇上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外廷去。但既然皇上主动提起,他也就跟着建议道:“主子,要不干脆找个由头把沈调出北京。”
阁臣能调动言官,他们这些厂臣也能找到很快走狗,更别说刑科的都给事中傅现在几乎就是皇帝陛的应声虫,皇帝只要派个人去说一声,弹劾的奏本立刻就能来。
“倒也不必这么急。沈还是有用的。”朱常洛合上密揭,将之递王安。“打回内阁,叫方从哲照那张条子的意思拟旨。”
“是。”王安双手接过,并道:“主子。以防着再耍花招,奴婢还是过去看着他们拟吧。”
“也行。”朱常洛点点头。“这批给王安的本子,你俩分了。”
内阁值房里,沈正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摆着一本摊开的叶折和一方装着墨水的砚台。砚台上,靠着一支浸了墨水的毛笔,毛笔旁边还有一盏已经凉了但还没动过的茶。
沈看完题本上的内容,提笔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意见,待墨水干燥,便用糨糊将之黏附上去。
处理完这本奏疏,沈端起茶准备饮上一口,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盏中的凉茶给倒了,并给冲了一杯新茶。
回到座位,沈将茶盏放回到原位,准备再看两本奏疏以等待水温下降恰当的程度再饮。就在这时,沈突然听见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奴婢叩见老祖宗。”
值门的宦官飞快地向王安磕了个头,接着又为王安推开值房的门。王安只瞥了他一眼,连个“嗯”都没说。
在看见王安身影的那一瞬,方从哲立刻就起身迎了上去,主动拱手道:“见过王掌印。”
“见过王掌印。”其他阁臣亦执礼相迎。
“方首辅,叶次辅,刘阁老,韩阁老.”王安挨个还礼,到沈这儿停了一下。“还有沈阁老。”
在场的无一不是人精,区别无非大小。王安在这个时候亲自到内阁来,还不按阁员的排名还礼,显然别有其深意。
沈眼角一抽,方从哲也有些紧张。“王掌印来我内阁,应是有旨意要宣吧?”
“是。”王安从怀里掏出密揭,递给方从哲。“方首辅,这东西您还认得吧?”
“当然。”方从哲接过打开,却没有在上面见到朱红色的御批,只看见几个凹下去的印记以及一个小小的破洞,遂问道:“敢问王掌印,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首辅。我记得主子万岁爷当面跟您打过招呼吧?”王安反问道。
“是。”方从哲的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了。
“真有这事儿啊。”王安辛辣地讽刺道:“我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呢。”
“.”方从哲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火在烧。
“慰留的温旨拟了吗?”王安又问道。
“已经发出去了。”沈向前一步说道。
王安斜眼睨视沈。“我听说,上次的旨意就是你沈阁老拟制的吧?这回也是?”
对大太监来说,紫禁城里几乎没有秘密。皇帝知道的事情他们多半知道,皇帝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知道。
“是。两道温旨都是我拟的。”沈应答道。
王安收回视线,又看向方从哲。“方阁老派的差?”
方从哲沉默着点头。
王安的看向方从哲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但相应的,他对沈的口气却更严肃了。“沈阁老。您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连拟两道温旨。”
“这”沈闪烁其词。“可能是因为蓟镇边方糜烂处甚多,辽镇又屡催兵甲。所以导致文受寰劳累过度了吧。”
“原来沈阁老是这么想的啊。”王安轻笑一声,问道:“那您觉得,这文总督是否应该在这时候病退啊?或者说,您觉得谁来做这个蓟辽总督差事会比较好呢?您说个人名儿,我也好回去向圣上复命。”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身上。刘一嘴角微微抽动,眼神中也闪出了半分难以察觉的喜色。
沈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去注意刘一的神态变化。他全力调动脸部肌肉,挤出一个皮笑肉也笑的表情。“朝野有传,说文受寰精于训练,士卒强锐,不仅能北固蓟镇,还能东援辽镇。所以我认为,这时候应该没有人比文受寰更适合总督蓟辽了。”
“哦?”王安说道:“那您觉得这些无端诽谤文总督的人,是否应该严肃处置啊?”
“当然应该处置。”沈附和王安,却把“严肃”两个字给省掉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安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他对方从哲说道:“方首辅,密揭不必再上了。就照那张条子拟旨。该降职的降职,该外放的外放。”
“.”方从哲没有立刻答话。即使他对这种不听招呼的行为很不满,但在客观上他又确实需要这么一帮斗犬来帮助他在朝中稳住阵脚。尤其是亓诗教,这是方从哲在言路上最倚重的学生之一。如果这些人就这么被外放了,他再被东林党那帮认死理儿的书呆子给咬住,那可就真是一边倒了。
“首辅,难道您还有别的什么意见吗。”王安催促道。
方从哲则委婉地回答说:“上回那个大案子也没有这么多被罚出京去啊。”
“首辅。您的意思是”王安微眯眼睛。“这次的事情和‘邹赵逆案’一样又是一桩党案?那主谋是谁?”说着,王安瞥了沈一眼。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方从哲矢口否认道。“这不过只是言官小臣,感念皇上的荡涤之心,积极回应而已。无非盲目莽撞了些,没有串谋,更没有什么主谋!”
王安没有沿着话题继续诘问下去,而是主动地给方从哲递了一个台阶过去。“盲目莽撞是有代价的。首辅还是尽快接旨吧。”
这时,沈主动唤道:“王掌印!”
“不知沈阁老有何见教啊?”王安侧过身,正视沈。
“我以为,这两件事情确实不能一概而论。”沈拱手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王安道。
沈肃然道:“我以为。此事虽确如方首辅所言,实属自发、无有串谋,但究其实质,却是更加恶劣。如今国家危难,各镇颓靡,小臣却擅自操弄舆论,动辄弹劾边臣,引得如熊飞百、文受寰等边方重臣惶惶不安,屡疏求去,只求保得清誉。幸得先帝、圣上烛照圣明,不为人言所误,不信无根谣言,秉用人不疑之条,举全国之力,支持熊、文二臣督经蓟辽,国家方稍缓其危。”沈一口气吐完这篇骤作的文章,又转身看向方从哲:“首辅!”
方从哲被沈这一手搞得愣住了,竟微张着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沈也不等他,直接深鞠一躬,震声道:“我以为,昭昭圣意,正是扭转此不正风气之耀阳,内阁应全力支持才是,不应因言官小臣盲目莽撞而有宽纵。”
“你!这”纵使老练如方从哲,也不知道沈这会儿到底在玩儿把戏。
王安也懵了。当初沈因为文球的事情吗,同刘一和韩二人在阁中争吵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虽说没法儿精确到具体说过什么话,但内阁六员分别持什么立场他还是很清楚的。现在沈竟跳出来对着文球一阵猛夸,还把两代皇帝屡次翼护的熊廷弼拉出来和文球并列立论。
为什么?王安头一次从皇帝以外的人身上感到如此极端的反常,他的思维飞速运转,但还是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沈阁老,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安问道。
“我本庸碌朽木之才,幸得首辅举荐、圣上信用才能忝列台阁。入阁之后终日碌碌,所思所想无非是回报君恩,振刷国家而已。”沈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又是一个遥拜鞠躬。
“好,好。”王安不知该作何表情。“我话带到了。内阁照着圣意拟制就是。”说罢,王安便扭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