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在这件事上他没法申饬内阁和傅,因为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朱常洛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另行打算,静待事态发展。
于是,泰昌朝第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发生了。言官集体弹劾东厂,皇帝认可弹劾下旨缉拿所有涉案人员,内阁授意刑科给事中阻止缉捕行动,最后这一行为居然收获了言官群体的高度赞许。
一时间,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不管是政官还是言官,全都沉默了。朝廷在前日的喧嚣之后竟然立刻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之中。
每个人都在猜测朱常洛对此事的态度。百官最不想看见的事情,是皇上申饬内阁并以抗旨为由将傅撤职拿办,这意味着皇上确实有意包庇东厂。
但朱常洛不会这么做。可以预见,一旦他申饬内阁、拿办傅,百官立刻就会炸开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东厂侵贪案”这一件事上。
无论过程如何,事态到最后必然发展为皇帝和群臣的权威争夺战。如此一来,新西厂势必遭到更大的反对。这显然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朱常洛决定保持沉默,他相信内阁不会只是授意傅来给自己添堵,他们必然有话要讲。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在太阳完全沉落,但九天尚未昏黑的时候,首辅方从哲带着内阁的解释亲赴乾清宫求见皇帝。
方从哲得召,一路小跑,这可把老头儿累坏了。方从哲气喘吁吁地来到南书房门口,看见趴跪在地上的崔文升和他衣服上的脚印,心里不由得一凛。一瞬间,各种猜测在他脑海里显现。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方从哲求见!”门口的太监看见方从哲来了,赶紧为他通名。
“进来!”朱常洛略微调整表情,将声量调至门外也能听清的程度。
“臣方从哲,拜见吾皇万岁!”方从哲一上来就行了个五拜三叩的全礼。
“起来,有话就讲。”朱常洛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内阁到底在想什么?不是你们叫朕比照先例的吗?朕比照先例诏令锦衣卫去抓东厂的人,你们却授意那个叫傅的给事中来给朕添堵。难道你们想要包庇东厂吗?”
朱常洛语气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责备,非但没有让方从哲感到惶恐不安,反而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皇上果然只是不晓其中猫腻而已。方从哲心想。
“咳。”方从哲清了清嗓子,说道:“内阁绝无包庇东厂之意!”
“哦?”朱常洛扬头挑眉,示意方从哲继续说。
“皇上,除提督东厂崔文升外,东厂人员皆出自锦衣卫”为了让皇帝切实感受到两个特务机构之间的勾连关系,方从哲生动形象地举了好几个例子。
“所以内阁的意见是什么?让都察院去查东厂?”朱常洛点点头,但面色仍旧不善。
除非方从哲失智了,否则他绝对说不出让都察院去查东厂的话来。
“内阁.内阁的意见.”方从哲支支吾吾。
事态紧急,内阁还没有形成意见。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阻止皇上将案子交给锦衣卫调查审讯而已。
第35章 请圣上重开西厂
唉。看来处理锦衣卫的事情要往后稍稍了,先把东厂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朱常洛心想。
“方阁老,你倒是说啊。内阁想让谁来审理此案?”朱常洛用施压的方式引导道:“说不出来你就回去吧。‘比照先例’,哼!内阁还真是会说话。”
一般来说,涉及内廷的案子都是不审的,皇上要么包庇涉事人员,要么下旨拿人按自己的意思处置。如果皇上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派人去调查,也是直接拣选信得过且不涉案的官员(通常由勋贵武官主导),不会询问内阁的意见。
但这次皇上不但问了,还非要个答案。挑人的事情只能由皇上自己来做,方从哲无论给出什么建议都是错的。
“内阁的意见,是将此案交给司礼监去查。东厂提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自然应当由司礼监负责监督。”看见侍立在侧的王安,心乱如麻的方从哲只能说出这个和“比照先例”一样圆滑的处理意见。
“哦?司礼监内阁建议由司礼监出面调查东厂?”朱常洛轻抚胡须做沉思状。
“回陛下,是的。”
“那明天朝会的时候,以内阁的名义把这件事提出来。”朱常洛点点头,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出去吧,朕累了。”
“臣告退。”方从哲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从哲走后,偌大的南书房就只剩下朱常洛和王安两个人了。
“让那个畜生滚进来!”朱常洛沉声道。
自方从哲进去后,崔文升就一直尖着耳朵在听。可惜里面说的声音并不很大,他只能听清一些零碎的词句。但这也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皇上让你滚进去。”王安站在崔文升面前,用重音强调“滚”字。
这咋滚?有楼梯呀稍思片刻,崔文升把跪姿调整成躺姿,侧着滚到第一级阶梯下,然后手脚并用逐级上“滚”。好在南书房前面的阶梯不算多,没多久他就上来了。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的声音颤抖。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想好了再说。”朱常洛走到几乎蜷成一团的崔文升面前。他没想到王安真的让崔文升“滚”过来。
崔文升脑门抵地板,鼻息冲刷地面,上翻眼便看见朱常洛的黑面金龙绣无忧履。他向前爬行一段,将脑袋抵到朱常洛的鞋尖前才开口说话:“皇上,奴婢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常洛喝到。“你出身贵妃郑氏门下,朕非但不计前嫌,反而重用你,将你放到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的高位上。你这畜生都干了什么好事?”
朱常洛从桌子上拿起弹章一封封地砸到崔文升头上。
“不思忠君报国!”
“侵贪内帑!”
“纵下贪污!”
“私设刑堂!”
“敲诈勒索!”
“你就是这么回应朕对你的期待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朱常洛对崔文升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崔文升存在的意义就是顶替王安成为东厂提督。
东厂烂到雁过拔毛能把雁拔下来让毛飞走,谁在任上都不好使。不过崔文升的操作还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宦官震撼。“贪污公款贿买下属,然后通过勒索来填补亏空。你有本事啦,整个朝廷都在看朕的笑话。你真是给朕长脸了啊!”
汗水从毛孔里渗出,穿过不甚茂密的发丛,凝成豆大的汗珠滴落到地面。
皇上什么都知道了!崔文升想要开口辩解,但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他的喉头滚动、气息翻涌,嘴唇数次开闭,最后只从牙缝里泄出四个字:“奴婢知罪!”
“刚才方阁老建议朕把你的案子交给司礼监审。你觉得司礼监该怎么审,怎么判啊?”朱常洛挥手。
王安会意,他走过来、蹲下身,抓住崔文升的头发往后拉,迫使崔文升仰视天颜。
“该怎么审啊?”朱常洛嘴角上扬,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崔文升不想死。但他很清楚,自己要是上堂过审,最好的下场是绞。步刘瑾的后尘被判凌迟也不是不可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写!”朱常洛把一支笔和一叠纸扔到崔文升面前。“谁拿了,怎么拿的,拿了多少,给朕写清楚点儿。”
王安松手,崔文升立刻就像多日没有进食的野兽那样扑向面前的纸笔。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出卖嘛,反正已经干过一次了。
次日,乾清门早朝。
不得不说,神宗怠朝三十年还是有那么一丁儿好处的,至少言官们不会因为皇帝罢朝一日就上疏抗议。
当文武百官按照品秩列队依次穿过午门、皇极门、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进到乾清门的准备上朝的时候,发现殿里已经跪了一个人。
不用费脑子去猜,这时候跪在那儿的人肯定的是崔文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方从哲领头,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
“众卿平身。”
“谢万岁!”
官员礼毕,兼任鸿胪寺卿的礼部尚书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鸿胪寺卿这个位置上本来是有人的,但朱常洛并不只是想让徐光启挂个虚职。所以干脆就把原来的鸿胪寺卿升到南京养老去了。
内阁首辅方从哲咳了两声,绕开崔文升,行至御前跪奏道:
“‘御史左光斗劾东厂提督崔文升案’。内阁认为,崔文升虽提督东厂,但仍为司礼监秉笔,司礼监有任责审理此案。故内阁建议,将崔文升及其下涉案人员交由司礼监严审严办。”
方从哲离开南书房回到内阁之后,把情况跟同僚们说了一下,大多数阁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忧。
一方面,崔文升能坐上东厂提督这个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王安的举荐。虽然刘一和韩二人推测王安不会庇护崔文升,但这个推测是否准确犹未可知。
另一方面,司礼监没有内部监察机构和稽查人员。如果要对东厂展开大规模调查,势必需要新的人手,成立新的部门。这个新的监察机构会不会把手伸到外廷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方从哲撇了一眼御座旁的微笑着的王安,心下惴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什么圈套。
“准!”朱常洛颔首。
皇帝的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崔文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磕头跪奏道:“奴婢有罪!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奴婢恳请圣上重开西厂!”
“啊!?”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36章 新旧西厂之议
从进入乾清门看见崔文升的那一刻起,百官便开始猜测皇上让他提前跪候的原因。
有人猜是为了论罪,也有人猜是为了开恩。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崔文升趴在那儿居然是为了提请重开西厂。
西厂,全称西缉事厂。成化十二年(1476年),道士李子龙以“左邪之道”驰名一时。李子龙以符术私结太监韦舍,韦舍受其蛊惑,将之带入皇城。李子龙因此有机会登顶万岁山(万岁山在紫禁城一河之隔的正北方),观察内宫。
外来人登万岁山的行为怎么可能瞒得过锦衣卫的眼线。于是,“妖道登山”案发,李子龙伏诛正法。
生性多疑的宪宗皇帝朱见深得知此事后极度紧张、疑神疑鬼,大感东厂失职。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成化十三年,宪宗皇帝命令宦官汪直从锦衣卫中拣选精锐组建西厂。
宪宗朝的西厂基本等于东厂的“高恶意升级版”。
西厂所领缇骑(锦衣卫校尉)的人数比东厂多一倍,同时兼领东厂及锦衣卫的职权。理论上可以侦查天下所有民臣的言行,并可以对疑犯进行拘留、用刑。西厂如果要逮捕中、低级官员,甚至可自行决定,不必向皇帝奏请。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西厂只存在了五年,却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各怀疑虑。
【民间斗詈鸡狗琐事,辄置重法,人情大扰.权焰出东厂上。】
所以,当崔文升以“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为由,提请重开西厂时,几乎所有官员都惊了。
其中最震惊的,当属离崔文升最近的方从哲。
这个建议提得实在太是时候了。首辅方从哲前脚才以内阁的名义奏请“将案件交由司礼监审办”,崔文升后脚就提请重开西厂。而且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还靠得很近,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勾连。
但问题在于,崔文升为什么要勾结方从哲呢?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吗?如果只是把案子交给司礼监审理,崔文升或许还能从王安那里求得一线生机。但如果真的成立西厂,那西厂必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这第一桩买卖。
能搞出这般贪腐大案的崔文升,绝不是愿意为了“永绝此类事”牺牲的高尚之人。他这么干必然得了谁的什么好处,要么是某位新西厂的预定提督,承诺放他一马,要么就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授意他这么做。很明显,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答案呼之欲出。不是崔文升勾结方从哲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而是内阁配合皇上,借着“东厂贪帑勒索案”给文武百官演了一场名为“重开西厂”的大戏。
‘怪不得皇上要我在朝会上,以内阁的名义提出此案!’方从哲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差不多快当到头了。皇上把他们摆了一道,将内阁也拉进“请开西厂”的阵营。
但西厂是什么货色?就算放进厂卫系统里,西厂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东厂管得了的西厂要管,东厂管不了的西厂更要管。什么人都敢抓,什么都敢杀。
决不能让西厂再被放出来!方从哲深知,自己作为百官之首,只有严词反对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昨天内阁才授意刑科给事中傅以拒绝“佥签”的方式,把皇上的中旨给顶回去。如今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出面阻拦,恐怕只能上辞表了。
方从哲下定决心,可稍加思虑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拿出正当的理由来反对崔文升的奏请。
崔提督的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他不仅没有喊冤,反而摆出一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样子,以戴罪之身奏请皇上成立专门的机构严办自己领导的部门。
方从哲卡在那儿了。
站在文官队列最末的御史左光斗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列反对崔文升的提议。他明白崔文升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授意,想开西厂的不是崔文升,而是皇上。而且他也和方从哲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崔文升。但他是言官,必须站出来。
最后,他决定绕开崔文升,通过直接陈述西厂之恶来劝说皇上:“圣上!成化十三年至成化十八年(1477年至1482年),汪直督西厂,气焰嚣张、横行霸道、私设刑狱、擅杀命官,只五年便搞得人心大乱!”
“正德元年至正德五年(1506年至1510年),谷大用督西厂,得颛刑杀,擅作威福,缇骑四出,天下骚动.还望圣上三思。”
看见有人出头,其他的言官也跃跃欲试,纷纷打起腹稿准备劝说皇上打消这种危险的想法。
就在第二个言官准备发言的时候。朝会的主持人,鸿胪寺卿徐光启却先一步走上前,顺着左光斗的话跪奏道:“臣以为,御史左光斗此言甚是”
他也跳出来跟皇上唱反调?百官疑惑。
多亏《初等数学图讲》的发售,徐光启一下子就成了名动京畿的风云人物。只一个多月,徐光启就能与久负盛名的东林党领袖赵南星、邹元标二人比肩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劳于孙承宗给徐光启画的半身像。说实话,很帅。
徐光启把左光斗刚刚列举的西厂之害又重复了一遍,但到最后却话锋一转,说道:“故,臣以为,此番重开之西厂不应与锦衣卫及东厂相类。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东厂掌缉奸捕邪、肃反清叛。而新开之西厂应不涉二者之事,凌驾二者之上,专司侵贪漏税之案。”
还跪在陛前的方从哲听着徐光启的提议连连点头。‘对啊,皇上还没说这个西厂该做什么呢。如果皇上同意此奏,把新西厂的职司限制在缉贪查漏上,那么暂时便不用担心再闹出旧西厂的乱子,同时也能够堵上言官们的嘴。如果皇上不同意,仍要复开西厂如旧,到时候内阁再提反对也就不算是自食其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