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165节

  “呵呵。”孙承宗轻松一笑,说道:“孙某虽然长年各处教书。但也有过军旅经验。诸位的难处,孙某还是知道的。”

  这时候,陆文昭开口问道:“孙右佥曾任军职?”

  “倒也不是军职。”孙承宗说道:“二十多年前,孙某的东主房培我,曾巡抚大同。孙某也就跟着去大同教书,所以对军事边情也就有些了解。皇上应该也是因为知道这个事情,所以才把孙某放到天津来吧。”

  “原来如此。”

  孙承宗摆出同情的神色,又把住陆文昭的肩膀。仿佛是专门说给锦衣卫听的。“诸位正入菲薄,为了维持生计,上下打点,不得不稍吃空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孙某理解,也无意深究。孙某翻旧账,是为了清查神镇抚举发的案子,不是为了株连,千户所也好,百户所也好,都是拿小头的。这些罪责,就让镇抚司那些吃大头的堂官们儿给抗了吧。”

  “.”陆文昭没有接茬,只闭上眼睛默默地点了个头。

  “孙巡抚目光如炬,深明大义,吾等感佩莫名。”千户们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孙某做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匠,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抚治一方。但孙某既然从皇极殿出来,就得对起皇上的信用。”孙承宗收起脸上的笑意。“五所千户听令!”

  千户们纷纷起身,摆出恭听的姿势。

  “回各营帐,点齐所部人马、兵器!于明日辰时正刻,准点到卫城演武场集合。本抚要拣壮建标。”孙承宗命令道。

  “是!”

第272章 选卫改标

  天津卫城演武场。由夯土垒高的点将台上,已经摆好了一张椅子。孙承宗扶额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着五所卫兵的到来。

  卯时六刻。卫城四门在锦衣卫小旗官的指挥下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待门口完成靖清,卫城正式戒严。

  “爹,这是怎么了?”一个赶着驴车步行的年轻人,问身边挑着担子的父亲。“这不是开门儿了吗?怎么不让咱进去?”

  这对父子是来卫城卖炭的。雪化下雨了,烧炭保暖的需求会大大下降,他们得趁着倒春的最后一波寒潮,把家里囤积的炭火尽可能地卖出去。要是彻底回暖了,木炭也就叫不上价了。

  “该不是千户所的兵要进城演武了吧?”中年卖炭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的挑子,但还是有一块儿拇指大小的木炭掉到了地上。他俯身捡起,将之塞回已然黑得看不出原样的竹筐。

  “这帮只会要银子的丘八还会演武?”青年卖炭翁的语气里,满是对卫所兵的不屑。

  也无怪他心中有怨。值守城门的军官虽然不会骚扰一般的行人,但会找进城的商贩索要好处。

  “难不成又有倭寇进犯吗?”在中年卖炭翁的记忆里,上一次五所麇集演武场,还是汪巡抚来津,督建水师,备防倭寇的时候。

  中年卖炭翁话音刚落,便有一团逐渐清晰的嘈杂,从他身后涌来。他转身望去,只见后千户所的卫兵排着稀稀拉拉的队列,由远及近逐渐走来。

  父子二人皱着眉头等待卫兵通过。当最后一人进入城门后,中年卖炭翁不由得唏嘘感叹道:“这好些当兵的比我的岁数都大了。要是倭寇来袭,他们真的挡得住吗.”

  不多时,城门解禁。守门的兵丁再一次朝着民众、商贾吆喝。指挥他们有序进出,莫要拥堵。

  中年卖炭翁下蹲身子,用满是老茧的肩膀抵住扁担。“别看了,来帮我一把。”他一边动作,一边对仍在发愣的儿子喊了一声。

  “哦。”青年卖炭翁回过身,把住扁担。他的手臂和父亲的肩膀一起发力。这担几十斤重的挑子又再一次被扛了起来。

  父子俩携同入城。赶着车空着肩的儿子,照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儿,来到穿着七品武官服的小旗身边。他的脸上已然没了刚才的不屑,只有毫无破绽的讨好。“大人。您请。”

  小旗官看了看支撑着铜子儿的茧巴,和间杂在茧纹之间的煤灰。他没说话,只摆手让他离开。

  “大人。小本儿生意。这一车子卖了也挣不了几个钱。”年轻人以为军官嫌少,忙作揖乞求,希望给条活路。

  “要进城就进,不进城就滚,别废话,别挡路。”小旗官已经乏了,在陪守城门的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拒绝了无数个准备给他好处的商贾。

  “是。是。大人您吉祥,大人您高寿!”年轻人眼神一亮,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罕见地遇到了清官。他赶忙回到驴车旁,将这一车炭拉进门洞。再次路过城门时,两代兼卖木炭的农夫又向这位清官说了两句吉祥话。

  可这位清官甚至不愿意再看他们一眼。

  两人一驴,带着一车两筐,上百斤木炭入城。通过城门后,四处张望的儿子只见一个读书人打扮的老者,正在贴告示的地方为环绕着他的一群白丁,诵读指挥使司或者说巡抚署的贴出来的新告示。

  告示写得很简短,内容大致是:给粮,给钱,给布,募兵。

  

  标准的卫所制下,每卫下辖五个千户所。千户所设有正千户一人,副千户两人。千户所下辖十个百户所,每个百户所有百户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十人。一个小旗官管理十个普通的军户,一个总旗官则是五个小旗官的首长。

  也就是说,一个标准的,建制齐全的卫,抛开一干文职人员,当有军户五千人,小旗官五百人,总旗官百人,百户五十人,千户五人。

  可天津五所的人员尽数到齐之后。巡抚孙承宗以及站在他身边,帮着他镇场子的锦衣卫副千户陆文昭立刻就发现,天津五所只有军官的建制是齐的。整卫的兵员恐怕连足额的六成都不到。而且就连这么些人,大多也是一眼可见的老弱。

  “呵。”孙承宗气笑了。他本来还想让这帮人操练一番,看看虚实,可现在他觉得完全没必要了。孙承宗甚至觉得,一番标准的操练下来,恐怕得要了好些老头儿的命。

  孙承宗霍然起立,不合体的甲胄立刻因摩擦而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套甲胄原属卫指挥使沈采域所有,而沈采域是个不折不扣的肥猪。所以尽管孙承宗身材魁梧,但对他来说,这套甲胄仍显得过于宽大了。

  孙承宗来到点将台前站定。五位已然穿戴整齐的千户立刻迎上来抱拳行礼。“参见巡抚大人!”

  接着,在场的几千人也在各自主官的驱使下稀稀拉拉的行礼。

  孙承宗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起来。接着,孙承宗大喊道:

  “本抚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孙承宗。本抚如今巡抚天津,要从尔等卫兵中拣选精卒编练标兵营。年岁.”孙承宗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把条件定得那么苛刻。否则恐怕整个天津卫都抽不出一司能用的人来。“四十五以下的出列!到空地上集合!”

  千户们本以为孙巡抚会像昨天饭局上说的那样,先操练一番,再行拣选,可现在看来,他老人家显然是没这个打算了。千户们只好无奈地相互对视,并各自退回所部。

  孙巡抚的声音是洪亮的,可是再洪亮的声音也没法子遍传整个演武场。

  为孙承宗传话的人,是他给这营标兵选的营将,茅元仪,以及一队调来演武场听用的京兵。

  虽然茅元仪目前既没有官身,也没有功名,但孙承宗有九成的把握能把他举上去。

  让孙承宗如此笃定的因素有很多。首先,茅元仪是浙江人,而且他的父亲茅国缙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和内阁首辅、次辅是同年,虽然茅国缙已经过世,可有这么点儿情分在那儿,内阁也不至于阻塞。其次,茅国缙过世之前,曾请耶稣会会长利玛窦传授儿子西学,茅元仪因此得以与当时还是翰林院庶吉士的徐光启交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孙承宗自觉在皇上那儿,应该还是那么点儿面子的,推举一个四、五品的营将,应该也不至于被否决。

  “编练标兵营!年岁四十五以下的,出列!”孙承宗的命令从点将台下的茅元仪开始扩散,最后由京兵们传达到整个演武场。

  卫兵们没有立刻出列,他们要么在盘算改卫入标之后的得失,要么在盘算自己可能的年岁。想让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准确地说出自己是哪年出生的都有难度,更别说实报年龄了。最后,除了那些一眼可知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掐摩着来到孙承宗指定的地点集合。

  见卫兵们积极性不高,孙承宗又补了一句。“皇上圣恩!特允本抚标下中军每人每月给饷八钱!若有调动,增给行粮。选入者,即发月饷,并赐衣鞋。”

  “皇上圣恩!每月给饷八钱!选入即发!”孙承宗的话继续由茅元仪及京兵们传递。

  孙承宗的话传递到位之后,下面的人立刻开始骚动了起来。

  在大明朝,空饷是常事,不过再怎么说,军官吃空饷那也是朝廷和军官之间的矛盾。只要不打仗,就和在籍的兵士没什么关系。可卫所的军官们总是贪得无厌,他们不只要吃空饷,还要喝兵血。

  万历中期以后,在户部册上,单个卫所兵的平均预算,是每月五钱到六钱银子。但大明朝的预算,向来是没法精确地发放到领预算的基层手里的。预算若是能领到一半儿,就算是军官老爷们仁慈开恩了。

  这年头儿,对于基层军士来说,理想是没有的,王朝是虚妄的,皇帝是遥远的。当兵只是买卖,只不过商贾卖的是货,而当兵的,卖的是自己的命。

  当得知同样是卖命,去巡抚老爷的标下能领到平日两倍以上的报酬,而且选中之后,立刻就能领上一笔。卫兵们立刻就不想,再在这帮子混球儿卫所军官的手下混了。老少军户尽皆争先,纷纷迈开老胳膊老腿儿,来到巡抚大人指定的空地上待选,唯恐被落在身后。

  卫所军官对手下兵士的控制力本就薄弱,面对此等与靡乱,大部分人竟然慌了手脚。只有少数几个百户、总旗大喝招呼,试图维持所部秩序。

  孙承宗冷眼看着,心里生出一丝哀凉。天下三百多个卫,上千个所,恐怕大多与此相类。

  “鸣金。”为防止骚动继续扩大,孙承宗下令控场。

  茅元仪会意,立刻向传令兵打手势。

  锵!锵!锵!

  卫所兵再是缺乏训练没有战力,鸣金的声音还是听得懂的。

  等骚动平息,孙承宗又对茅元仪说道:“把老弱挑出去。选一司。”

  “是。”茅元仪抱拳应道。

  督抚标兵军制,自有其成例。一般来说,是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五百人为一司。两司为一部,两部为一营。根据督抚治下地方的现实状况,皇帝会酌情允许督抚在营的数量上进行调整。目前,孙承宗得敕,建标一营。不过很显然,想从天津五所里一口气拣出两千个能用的兵是很不现实的。对孙承宗来说,能拣出一司五百精壮作为直辖,使之脱离原有的卫所体系就够了。

  茅元仪在几名京兵的随护下,走到出列待选的卫兵们面前,大喊一声:“整队!”

  不过他这一嗓子喊了也是白喊。卫所兵根本不具备在缺乏旗官指挥的情况下重组整队的基本素养。他们只会左右顾盼,大眼瞪小眼。

  见此状况,茅元仪索性不整队了。而是转头对京兵下令道:“把他们团起来。”

  “是。”京兵的组织度明显比卫兵要高得多。接到命令之后,他们立刻聚拢过来,将出列待选的卫兵们包围住,并逐渐将之逼成一团。

  “让开。”茅元仪走上前,命令京兵开出一个口子,然后朝着最靠近的这个口子的卫兵招手。

  卫兵上前,朝茅元仪连连作揖,请求他选中自己。不过,茅元仪只回了他两个字。“回去。”

  卫兵不知这位大人意何所指,直接呆愣在原地。茅元仪也没有跟他废话解释的意思,他把住卫兵的肩膀,很大力地将之往外一拖,甩出包围。“回原处。”茅元仪指向卫所队列。

  这卫兵还想乞求乃至下跪,可那名因为开口子而让出身位的京兵,却拉住他,并将之推搡到一个卫所百户的面前。京兵算客气的了,卫所百户比京兵要凶恶得多,百户上去就是一巴掌,一下子就把这个卫兵改善生活的最后一丝幻想给扇碎了。老卫兵被这抡圆了臂膀的一击扇得天旋地转,倾倒在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扶他。包括那些同样年迈的其他卫兵。

  “回去。”这场小小的骚平息之后,茅元仪继续拣选,但第二个被他点到的人仍是因为老弱而被无情淘汰。

  “回去。”第三个亦被淘汰。

  “唔。行吧。”到第四个人时候,茅元仪终于点头了。面前这人虽然瘦了些,但至少不老,到底有个人样。“留下。去那边儿站着。”茅元仪指了指另一侧的空地。

  “是!是!多谢大人,大人吉祥!”首位标兵立刻下跪,感谢自己的新上官。

  茅元仪摆手道:“起来,去那边儿站着,别挡着我挑其他人。”

  “是。是。”首位标兵的热脸贴了茅元仪的冷屁股,但他仍然欣喜。对他来说,今天不啻人生中最好的一天。八钱银子一个月的饷,要是真能拿到手,他做梦都能笑醒。

第273章 饷银与皇上的恩情

  拣选标兵的工作持续了一个上午。最后的事实证明。孙承宗定下的指标还是高了。茅元仪选人的标准定得很低,他只要求卫兵站得直,不太瘦,脸上的沟壑少几道,鬓角的白发别太多。可即使是这样,天津卫实在的两千多名卫兵中,仍旧只有三百四十二名,能勉强能让茅元仪满意。

  要是按着锦衣卫精锐的标准进行拣选,恐怕这三百四十二人还得再减掉一大半。

  包围圈空了之后,茅元仪来到孙承宗的面前,拱手行礼道:“抚台大人,就是这些了。”

  “好。先按营制把他们排列起来。不足一队的也算一队。”孙承宗没有质疑茅元仪的选择,也没有让他强凑一司。

  “是。”茅元仪领命离开。

  “天津卫各所,整队!”孙承宗大喝一声。

  “是!”五所千户战战兢兢地回到所部整理秩序。

  他们很难不战兢。在拣选的过程中,孙承宗和他身边的陆文昭就像两尊铸铁,抓着剑柄几乎一动不动。陆文昭也就罢了,他人年轻,也没着甲,穿着武官常服吹一上午的风也不奇怪。

  而抚台孙大人都快六十了。他披着沈采域那副超大号的甲胄,脸色铁青,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千户胡思乱想,也不知道抚台大人这样子,是让甲胄给压的,还是让卫兵要死不活的现状给气的。

  “禀告抚台,整队完毕。”整队完毕后,五位千户来到演武台前集合。

  “上来。”

  “是。”众千户小跑上台,来到孙承宗的面前。

  “哼!你们这些人是抱着当兵的脖子在吸血吧?”众千户还没排列站定,便听见了陆文昭的一声冷哼。“一个个的吃得脑满肠肥,家里的小妾几房几房的养。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就知道去勾栏听曲儿狎妓。看看你们手底下的兵!又老又瘦,你们不觉得羞愧吗!?”陆文昭越说越激动,握着剑的右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把剑拔出来砍人了。

  “下官有罪!请抚台,上差开恩宽宥。”刘祖耀率先下跪,接着,其他四位千户也纷纷跪了下来。

  孙承宗昂首站着,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晾了他们一会儿之后才道:“都起来吧。虽然天津卫兵的孱弱超出了本抚的预料。但本抚之前既然说过不纠尔等之过,就不会食言。”

  说罢,孙承宗又转身面对陆文昭,问道:“陆副千户,卫所糜烂的责任也不能全怪在他们的身上。诚如神镇抚所劾,本卫兵政之坏,首恶当在掌印、佥书等官,将兵千户无非胁从。不分首从,一概并论,实违本朝宽严相济的法度。本抚督军,他们必不敢再如此。何妨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以法度世者,天下唯圣主一人。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卫,东司房更有缉访内外奸宄之责,此二者亦为祖宗成法。虽然您是皇上的师傅,但下官也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陆文昭拱手抱拳。“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说罢,拂袖离开。

  “你!”孙承宗伸出手,却没有抓住陆文昭的肩膀。“唉!”孙承宗仿佛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抚台大人!您可要救救我们啊!”众千户也不管这是什么场合了。直接扑爬到孙承宗的靴子下连连磕头。

  看今天这样子,若不是有孙帝师在这儿挡着,恐怕锦衣卫直接就要拿人了。

  “哎呀。我有我的差事,他有他的职责,我又管不到锦衣卫的头上去。”孙承宗颇为遗憾地说。

  “求您了。求您拉卑职一把呀!”两天经历了“休妾”“查册”“校兵”等三次打击与饶恕之后,刘祖耀已经快把孙承宗当祖宗了。他这头磕得既爽利又响亮,说不定拜祖宗牌位的时候都没这么殷勤。

  其他千户虽然也跪也磕头,却也没有刘祖耀这么夸张。

  “好啦,好啦。起来,都起来!”孙承宗觉得差不多了。“人无信不立,皇上要问起,我会帮你们说话的。”

  “多谢抚台大人。”众千户心下稍安,纷纷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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