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昭心虚地把脑袋撇到一边去,并不答话。
“不会吧?”海柔反应过来,但立刻便气得张大了嘴巴。“父亲给我嫁妆都没这么多!”如果算上首饰和那套一辈子只能穿一次的凤冠霞帔,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哎哟,海大小姐!今天过去拜年,你可别跟泰山大人置这个气。”陆文昭赶紧劝道。
“哼。”海柔气从鼻出。“我能置什么气啊,岳父掏银子给女婿买妾,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他老人家不害臊我还替他害臊呢。”
“柔儿,别管是哪家的姑娘,花了多少钱,我陆文昭明媒正娶的妻都只是你,也只有你。”陆文昭将海柔揽到怀里。
“滑头。”海柔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她回抱回去,在陆文昭的耳边轻声说道:“你要一直对我好。”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从紫禁城到城墙外,整个京师都充斥着一股喧闹欢腾的气氛,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就连平时舍不得用的蜡烛,也像是不要钱似的昼夜点着。街面上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尽可能地穿得体体面面。走亲访友,拜年留贺,无论如何,总要让人看见自家最好的一面。
沿街的商户和挑摊小贩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商机,纷纷将早已准备好的手工艺品或者小吃食品摆上街面叫卖。两城三十六坊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但如果要问北京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儿,那只能是的灯市了。一般来说,灯市起初八,迄十七乃罢,历九日。但由于皇帝洪恩,特许初一开市,以使得暇之官亦可游乐其中。因此,天色尚明,照明坊与澄清坊之间就已经呈现出一副热闹的景象了。所谓,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于此。
紫禁城里,龙腾狮舞,鼓敲锣鸣,好不热闹。但说实话,朱常洛一直不太能欣赏这些演出。为数不多的能让他提起兴趣的表演可能就只有舞龙舞狮了。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只能显得愉快。不然那些优伶戏子回去之后很可能会挨一顿毒打,然后教坊司集体反思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扫了皇帝陛下的兴致。
看完教坊司编排的最后一出戏,朱常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回宫后,他微笑着对陪驾的四大司礼监说道:“你们不用陪着朕了,回去给自己也找点儿闲暇。”
“都散了。主子爷这儿有我伺候着就可以了。”王安对众人说道。
“你也回去歇着。让那些值驾跟着就是了。”朱常洛摆手道。
“大过年的,我怕他们笨手笨脚的扫了主子爷的兴致。”王安的脸上露出慈爱而欣慰的笑。“嘿嘿。奴婢只要能在主子爷身边儿伺候着,怎么都是轻松的,不需要特别的闲暇。在慈庆宫的时候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奴婢习惯了,要是离了主子爷,奴婢还真不知道这年该怎么过。”
“。”朱常洛轻笑摇头。“想跟着就跟着吧。”
三位秉笔太监几乎并肩走在离宫的路上,但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作为首席秉笔的魏朝要比另外两位兼领厂印的提督快半步。
“我在衙门那边儿还有点事儿,先告辞了。”刚出皇极门,魏忠贤就迫不及待地拱手告辞了。他要去西厂把田尔耕给放出来,然后拿腔拿调地用许显纯的脑袋市恩。正月初一杀人,对魏忠贤来说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魏朝原本还想问问他有没有客印月的消息,但魏忠贤既然告辞,他也就只能说:“别过。”
“唉。”魏忠贤走后,魏朝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大过年,唉声叹气不吉利。”崔文升关心道:“你怎么了。”
“往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年啊?”魏朝一边走一边说。
“你也知道,我是那边儿出来的。自然是那边儿怎么过,我就跟着怎么过,很少有闲暇的。你呢?”为了避嫌,崔文升已经开始用“那边儿”来代指郑贵妃了。
“司礼监每年都会张罗‘放花灯’‘舞狮子’‘踩高跷’这样的活动。跟民间差不多。我之前在兵仗局当差,没机会伺候哪位主子,这时候就能得闲去看。往年,客巴巴都会和我一起去,然后给我做饺子,喂给我吃。到了晚上,我俩就坐在院子里赏烟花。唉!”他又叹了一口气。“万岁爷圣德,给我们赏了闲暇,但一个人过年,真叫人孤寂。”回忆往昔,魏朝的脸上有了些愁容。
“那我俩凑合着过吧。赏光去我家里小酌两杯?”崔文升赶忙接过话头。他不想在这时候和魏朝讨论客印月的事情。
但魏朝愁绪已极,思念已深,非要问这个事情。“我之前托你调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什么事情.”崔文升眼眉一挑,还想糊弄。
“客巴巴,我的对食儿。我不是拜托你帮忙寻找她的下落吗?”魏朝突然感到难过。“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当然没有!这可是你交代的差事。”崔文升连连摇头。
“那你查到什么了吗?”魏朝又问。
“过了这个年再说吧。”崔文升道。
“有消息就说,为什么要等年后.”魏朝猛然站定,看向崔文升。“坏消息!?”
“.”崔文升自知失言,已经糊弄不过去了。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们已经找到她了。”
崔文升的表述给了魏朝以幻想。他愣了一下,旋即兴奋起来。“你找到她啦!她在哪儿?”
“番子在朝阳门外十几里地的一个村庄附近找到了他。”崔文升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具体的事由,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说吧。”
“你直接告诉我她人在哪儿,然后我派人就去接她回来就是了。”魏朝显得很是急切。
魏朝盘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又道:“现在才刚到未时,跑个来回也来得及,赶得上关城门。”
“不必出城,我已经把她带回来了,就在隆福寺附近。”崔文升摇头道。
“告诉我地址,我现在就去。”隆福寺所在的仁寿坊紧邻着皇城根儿下的保大坊,从东安门出发用腿走个来回,也要不了半个时辰。
“我带你去吧。”崔文升心中叹气:魏朝注定是要过一个不愉快的年了。
从东安门到仁寿坊,会经过夹在照明坊和澄清坊之间的灯市。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魏朝和崔文升并没有乘坐司礼监标志性的抬舆,而是坐着一驾没挂灯笼的马车。
但到了南、保、照、澄四坊交界的十字路口时,他们无奈地发现,没有仪仗开路,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在北京的街面上堵了一会儿之后,崔文升突然听见有一个声音以极度蛮横的口吻,训斥为他驾车的崔仲青。“他妈的!你们是哪家不长脑子的愣货,这时候驾车出来卡在这儿?”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崔仲青被堵得很心烦。但干爹让他少生事端,别让巡城御史逮住,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就只能憋着气,说道:“能客气点儿不?”
“我客气你妈!一会儿灯市要打铁花,放鞭炮了。老子们这几部水车要是让你狗日的卡住进不去。到时候失了火救不住,你他妈全家的人头拉出来都不够砍的!”因为周遭很嘈杂,所以来人几乎是吼着在说话。
“你是兵马司的?”崔文升撩开车窗帘,露出一个脑袋和一圈红领子。
白面无须,爬肩金蟒。领队的军官一下子就吓软了:,这他妈是宫里得赐蟒袍的大太监,吾命休矣。
“是。小的.小的是中城兵马司水龙局的。奉命带着水车去灯市防走水。”军官嚣张的气焰瞬间就消失了。“冲撞了您老的大驾,还请您老海涵。”
“别咧咧。上去开路,我要到前面的双碾街去。”崔文升放下帘子,又道:“把我送到街口,你就滚回去接着伺候你的水车。”要真是因为水车不到位而闹火灾了,那真是谁都担待不起。掉脑袋都是轻的。
“唉,好嘞,您老稍等。”军官点头哈腰,并招来几个押车的兵丁为崔文升的马车开道。马车离开十字路口后,兵马司的水车也顺利地右转进入灯市。
来到双碾街,崔仲青又驾着马车转了好几个弯,最后才将两人带到一个与周遭新春吉祥气,格格不入的宅子前。宅子的门口没贴对联,没挂灯笼,更没有燃放鞭炮之后剩下的红纸。萧索一眼可见。
“督主。公公。”守门的东厂番子身着便服,他一见到崔文升立刻就过来行礼了。
“开门。”崔文升命令道。
“是!”番子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朝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这地方完全不像有活人居住的样子。如果非要魏朝形容,他只觉得这地方像是没挂白灯笼的灵堂。
“你进去就知道了。”崔文升对男人、女人都没性趣,也从没找过对食或菜户,很难对魏朝的遭遇感同身受。所以只能极力摆出一副凄苦的伤色。
“你别吓我。”魏朝的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眼角的肌肉也开始抽动。
“来吧。”言毕,崔文升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第200章 两魏决裂
“.”魏朝跟着崔文升跨过门槛,进入大院儿。发现合院四周的廊屋,皆是关门闭窗。周遭也没有仆人走动。唯有正堂的台阶前,蹲着两个正烤火的低品秩东厂军官。
那名经办此案的旗总也在其中,他没有回去过年,而是按崔文升给他的命令,带着自己手下的兵丁守着在这院里。崔文升的到来让他很是意外,可意外归意外,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旗总紧了紧衣袍,小跑着来到两人面前。他本能地想要给两个太监磕头拜年,但转念一想,觉得这地方儿实在不是一个说“新年吉祥”的好地方。于是就只抱拳行礼道:“参见督主,参见公公。”
“客印月已经死了。”崔文升只颔首示意,然后便转头对魏朝说道:“她就在里边儿。”
魏朝没有第一时间去推门。而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过年的,你.你最好别给我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给你开玩笑。”崔文升配合着摆出悲伤和肃然的神色。他一边说话,一边走上前去,替魏朝推开正堂的房门。
正堂里摆着一口没封钉的棺材,棺材前有一个的香案。案上供着烛台、镜、鼎、料珠、琉璃碗、一些酒肉,以及一个摆在正中的积了不少香灰的香炉,香炉上点着一炷香。
崔文升见香快要烧尽,便走到香案边上,拿起另一炷点燃。他合十作揖,嘴里念了几句他自己完全不信的佛经,然后才将这炷香插到香炉上。
“客印月就在棺材里边躺着。”崔文升转过身,对魏朝说道:“差不多半个月前,东厂就已经找到客印月的尸首了。但我想让你好好儿过个年,所以就一直压着没说。”
魏朝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但真的听见崔文升的话时,魏朝的热泪还是从眼角无声地涌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开棺吧。”
崔文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情况挺糟糕的。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看。”
“开棺!”魏朝不是不信崔文升,而是固执地想再见客印月最后一面。即使他与客印月已经天人永隔。
“哎呀。造孽啊。”崔文升叹气,摆手对军官们说:“你们都听见了?把棺材盖推开。”
军官们抱拳领命,接着皱着眉头走来合力将棺材盖推开。
棺材盖被推开之后,里边顿时冒出一股并不浓烈却仍旧令人反胃的腐臭气息。魏朝顶着这股臭气走上前去,低头一看,只见到一具烧得蜷曲。不辨样貌,只徒具人形的尸体。由于棺材没有被推至下身的位置,所以魏朝甚至很难确定这是不是一具女尸。
“呵!”魏朝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而抽动的弧度。“这就是一具平常的焦尸啊!有什么能够用于证明身份的物件吗?”
“没有,番子们只找到了这具尸体和一些没有烧尽衣料的残骸。”崔文升摇摇头,说道。“但这应该就是客印月。”客印月死的时候,魏忠贤将她的金银首饰一并抛到了燃烧着的篝火之中,但东厂的番子们却没有找到这些东西。
“你应该是找错人了吧,啊?一定是找错了人了!”这时候魏朝真的很希望崔文升是从哪里随便拉了一具尸体过来敷衍自己。
“封靖平,来给魏秉笔说说,你们是怎么找这她的。”崔文升对主导了这次行动的旗总下令道。
“是。”封靖平这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竟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的女人。“禀告秉笔太监。事情是这样的。”
“领了崔督主的命令之后,我们先是去了客氏的娘家、亡夫家、姻亲家,可以说把能查的人都查了一遍,但最后却仍旧是一无所获。客氏不见了,她的儿子不见了,她的弟弟也不见了。而且没有一个亲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个事情很不寻常。”
“通常来说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半路遇到了劫匪被劫杀了。二则是被什么人给谋杀了。三人一起遭遇劫杀的可能性很小,因为客氏得赐出宫时,客光先根本就不在北京,而在家乡种田,他没理由和客氏以及客氏的儿子侯国兴一起遭遇劫杀并失踪。而且如果是劫杀,这案子也就查不下去了。”
“所以我们按谋杀的猜想继续往下查,我们排查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酒肆茶坊,最后查到有人在一家名为黯花楼的豪华酒楼,置了一桌豪奢至极的百肴大席。伺候席面的小厮很清楚地记得,用这桌席面的人里,有一个十分妩媚的女人,她的特征和客氏的特征高度相似。之后通过这家酒楼,我们查了一辆驶出朝阳门的马车。守门的军官们说,马车是当天去当天还的。去而复返之间,大概只用了一个时辰。”封靖平省掉了司礼监的部分。
一口气说太多话,封靖平的嘴巴有些干了,但这时候他却不敢去找水来喝。于是只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之后,按着厂督大人的指示,我们以朝阳门为中心,将城门外方圆二十里内所有民居都排查了一遍,得到了好几家农户的证言。有的证言说看见了马车,有的证言说看见了异常的火光,顺着这些证言,我们找到了一个焚烧尸体的现场,现场旁边有新翻泥土的痕迹,刨开这些土后就找到了这具烧焦的女人尸体。”
在封靖平说话的过程中,魏朝始终没有插嘴,直到封靖平说完,魏朝才开口,用异常的平静语气问道:“是谁干的?”
封靖平没有说话,而是将脑袋微偏看向崔文升。他可不敢也没有去查司礼监。
“很可能是魏忠贤干的。”崔文升的脸上仍旧维持着那副“与尔同悲”的表情。
“魏忠贤!?”魏朝强压的怒气立刻转化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你该不是.你该不是在骗我吧!”
“这种事情我怎么敢乱讲。唉!”崔文升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封靖平等东厂军官们给支走了。“你们出去,到院子外边儿去。”
“是。”封靖平如蒙大赦,司礼监内部的情仇爱恨他是完全不想参与的。
军官走后,崔文升开口说道:“当日守门的兵马司军官不仅记得马车是什么时候来回的,更记得乘坐马车的人腰间挂着司礼监的牌子。”
“司礼监”如果崔文升说,乘坐马车的人挂的是西厂的牌子,那魏朝是一定不会信的。因为客印月失踪的时候,西厂还没有重建,根本没有牌子可挂。
“我去司礼监查了马车的调用记录,发现当日调用马车的人,有且只有一个.”崔文升在此停住,然后走到魏朝身边,用惋惜的口吻说道:“.很遗憾,那就是魏忠贤。”
这个记录其实是假的。魏忠贤根本没用司礼监的马车,本来是不应该有什么记录的。崔文升之所以能调查到这条记录,是因为王安在册子上动了手脚。
看条记录之后,崔文升简直是如获至宝,根本没有往造假作伪的方面思考。可即使崔文升非要刨根问底,他也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因为负责照管马车的宦官和其他前代的司礼监宦官一起离宫养老了。
“他,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调查的过程和事情的前因后果翔实而充分,不由得魏朝不信。但魏朝想不出魏忠贤如此做的动机。
“唔”崔文升表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俩的关系,可能有点儿不正常。”
“你放屁!”魏朝罕见地骂了脏话。“客巴巴是个好女人。”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这是事实。”崔文升有些羡慕地说道:“魏忠贤进宫的时候没割干净,他肯定就是用他下边儿那玩意儿,和这个女人搞到了一起。”说着,崔文升还拍了拍棺材。
“什么?!”魏朝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事儿你不知道?”崔文升反问道。
魏朝摇摇头。他当然不知道。王安对这件事情下了封口令。当魏朝进司礼监任秉笔的时候,魏忠贤已经痊愈了,因此也就没有人特意告诉他这件事。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老祖宗。就是他老人家下令把魏忠贤剩下的那颗鸟卵给割掉的。”当崔文升在簿册上看见魏忠贤的大名时,他立刻就联想到了魏忠贤被再阉割的事情。“我想啊,就是魏忠贤起事了,怕他和这个女人有染的事情败露,从而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杀人灭口的。”
“魏忠贤!”魏朝的心底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怒火。“我拿他狗日的当兄弟,但他狗日却背着我搞我的女人!还杀了她!我他奶奶的腿儿!”魏朝狂暴地想要摔点儿什么,但左顾右盼间,却只见香案上的祭品。
在魏朝看不见的地方,一道光焰从地面上直冲云霄,并在暗沉的天空中绽成一朵明亮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