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个给他。”朱常洛对王安示意。
“是。”王安转身走到堆放案牍的架子旁,从顺手的地方拿起一个卷轴。然后又绕行到骆思恭面前。“打开他。”
“是的,老祖宗。”骆思恭捧接后抖开卷轴。
骆思恭拿起卷轴抖开来看,原来这是一份晋升名单。
名单上写着:东司房百户陆文昭晋副千户,总旗海博康晋试百户,小旗卢剑星、沈炼晋总旗,校尉殷离授小旗。
骆思恭并不对以上的信息感到意外,真正让他疑惑的是:经历司经历骆养性晋带俸正千户,仍掌经历司。也就是实职不变,但虚衔往上跳了四级。
在东林党的事情上,骆家父子可以说是寸功未立,但却偏偏给骆养性连升了四级。太反常了。
尽管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骆思恭还是立刻叩首谢恩道:“叩谢圣上天恩。”
“骆思恭,朕问你。”朱常洛咳嗽一声清嗓,然后开口道:“锦衣卫现有多少官兵?”
“臣不知南京事,仅以北京论。”骆思恭想了想,回答道:“目前,京师共有前、后、左、中、右等五个千户所。加上指挥使司、南北镇抚司、东西司房等衙门,及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等各地的百户所。共有在编校尉及力士九千四百五十三人。各级锦衣武官共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呵。”朱常洛笑叹一声。转头对米梦裳问道:“差不多,对吧?”
“是。”米梦裳点头道:“以去年各仓及内承运库报上来的预算倒推,差不多是这个数。锦衣卫无衔兵丁,每人每年支银十二两,粮六石,布一匹。合银二十两四钱。去年,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总计提走,十一万五千两银子,六万石粮食,一万匹布的兵饷。取的都是整数,而且各项都往上抬了一点,但总得来说,不算多。”
听到这儿,骆思恭已是汗如雨下。他明白过来,皇上这是要锦衣卫的查空饷!
“骆思恭。”挂在朱常洛脸上的笑意让骆思恭不寒而栗。
“臣在。”骆思恭抬起头,上挑出一个极度恭顺的眼神。
“朕觉得你还有用。所以朕没让魏忠贤带着西厂的人去各处查。你现在告诉朕,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一年吃多少空饷?”朱常洛伸出手掌,在御案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朕只问这一次。”
“回皇上的话。臣不知道各地百户所每年吃多少空饷,拿多少孝敬。”骆思恭的脑子飞速旋转,只一会儿他就做出了权衡。“但北京五个千户所的空饷臣还是大概知道的。中千户所空二百一十人,前千户所空二百三十人,锦衣后千户所空二百九十人,左千户所空二百四十人,右千户所空二百人。”在这件事上,骆思恭确实只记得约数。“总的算下来,五个千户所大约空了一千一百到一千二百人。”
北京锦衣卫空饷的比例可以说是全国各卫所中最低的了。
朱常洛又问道:“你能从中拿多少钱?”
“这些事情都是鄙舍的账房先生在算,臣一般不过问”骆思恭心一横,说道:“.但杂七杂八地算下来,近几年,鄙舍每年差不多有一万七千两到二万四千两的收入。”空饷的分润只是骆思恭收入来源的一部分。
“至少比郑养性少。”朱常洛轻哼一声,说道。
郑家苦心经营三十多年,一口气抄出来接近二百万两。也就是说,郑家每年光是收支相抵的盈余就有六万多两。
听到这句话,骆思恭半温的血一下彻底凉透了。骆思恭不认为皇上会重启剥皮草实的酷刑,但所谓殷鉴不远,郑养性一家就差没被拉到菜市口砍头的下场他还是很清楚的。于是,骆思恭赶忙磕头道:“臣愿上缴全部赃款,以充内帑。”
“你家里存了超过十万两银子吗?”朱常洛笑问道。
骆思恭一怔,他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道:“多点儿少点儿也就这个数。”
“万历二十八年,你从播州战场上回来,终于因功补到了实授正千户,领了中千户所。万历三十年十月,晋指挥佥事,掌南镇抚司事。”绝大多数时候,锦衣卫内部一团和气,因此刀口向内的南镇抚司,和刀口向外且专管官员的北镇抚司比起来算是清水衙门。
“万历四十一年,军政考选,你实晋指挥同知,以佥书管锦衣卫堂上事。”到这时候,骆家才开始进大钱。当然了,进大钱也就意味着会相应的给宫里,尤其是司礼监和东厂上大孝敬。在懒政的万历朝,最有用的风是郑贵妃的枕头风,其次,就是近侍太监的耳旁风了。
“直到万历四十四年七月,你才由指挥使升都指挥佥事,掌理锦衣卫本部事。”朱常洛突然调换话题道:“前不久,李汝华从朕这里要走了二十万两银子用以犒赏西南土司的军队。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朱常洛看向王安。“尚膳监那事儿?”
“前天下午。”王安回答道。
“哦,对。”朱常洛点点头。“就在前天下午。司礼监又给尚膳监报批了一笔三十多万两的预算。”朱常洛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问道:“骆思恭,你觉得朕看得上你这点儿钱吗?”
“.”这话骆思恭是没办法接的,但他却领悟到了其中的意思。
“骆思恭,你是有功的。”果然,朱常洛说道:“你存了一辈子的鸡毛银子,朕看不上,留着自己使吧。”皇帝只一句话就把骆思恭家里灰色或黑色的收入全给洗白了。
“臣叩谢圣上天恩。”骆思恭浑身紧绷的肌肉又软了下来。“臣愿为圣上走卒,为圣上效死。”他很清楚,洗白是有代价的。
朱常洛没有立刻发布命令,而是说:“洪武年间,全国锦衣军官共计二百零五人,每年粮饷合计不过七八千两。现在,光是登记在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军官就有一千零六十三个。”
朱常洛手里的数据更准确,这是因为骆思恭没有把郑养性案和东厂案牵扯进去的人减掉。
“明年,拨发给北京锦衣卫军官的粮饷不变,但把军官的人数给朕往下压,竞争上岗,一个坑位一个人。干吃饷不干事儿人的全给朕滚蛋。”朱常洛说道。
“裁撤冗官但不减粮饷?”骆思恭疑惑道。“这不是给留下的人涨俸吗?”
“这笔钱,朕不省。”朱常洛阴恻恻地笑道:“但要是兜里有钱了,还往朝廷的银仓里伸手,朕就把他们的手和脑袋一起砍了。”
第184章 皇帝的决心
骆思恭明白,皇上这是要整肃锦衣卫。但改革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不确定皇上决心,于是试探道:“许多挂在北京锦衣卫册上的军官是世袭的军职。”
“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更何况是祖上传下来的功劳。”王安冷言嘲讽道。
朱常洛点点头头,接着道:“吃朝廷的粮食就得为朝廷办事。一个世袭的带俸无职正千户,每年要吃掉朝廷二十一两银子和十二石米,把这些东西拨给在职办事的千户不正好吗。”
“皇上圣明!”骆思恭颂圣道。
至少目前看来,皇上还是有决心有想法的。但皇上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骆思恭还是不敢下定论。“江陵柄政”十年,大明中兴有望,可张居正死后,长子被逼自尽,家人饿死十余口,险遭刨棺戮尸。
无论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秘辛,但血腥的事实就摆在那里,很难叫人不疑。
“下去安排吧。有事随时进宫。”朱常洛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臣告退。”
骆思恭叩首离开后,殿内先是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你回去之后给魏忠贤递个话,让他派人盯着骆思恭和骆养性。要是骆思恭还是瞻前顾后不堪用,那就以空饷和贪腐为由把这两个人抓起来,让骆家彻底出局,然后换个堪用的人上来。”朱常洛转头看向仍旧坐在身侧的米梦裳,说道。朱常洛当然猜不到骆思恭在想什么。但他也不需要猜。
“是。”在得到了实际的宠幸之后,米梦裳的积极性和思考方式更进一步地与朱常洛趋同了。
孙云鹤低眉顺眼地陪站在魏忠贤身边,迎接着从各处赶来的高官显爵。对于孙云鹤来说,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上午,“卧病在家”的许显纯突然来衙门点卯报到。一开始,孙云鹤还以为这是因为许显纯花了大把的银子把田尔耕给喂饱了,两人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但从午时起,事情就开始不对劲了。东、西二厂的兵丁先后过来,带走了镇定自若的田尔耕和惶然无措的许显纯,最后就连北镇抚司衙门都让魏忠贤给接管了。而到了这时候孙云鹤才知道,本该被移交给刑部接受三法司会审的赵南星吊死在了戊字牢。
未时近末,被皇帝点到的众位高官们终于在北镇抚司聚齐了。
由司礼太监、内阁阁员、六部堂官乃至国公勋戚联合调查一个空有功名但无官身的案犯的死因,这在大明朝还没有过先例。
一番寒暄行礼之后,魏朝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朝着人群躬身拜道:“国公爷,众位大人。今天的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也就是西缉事厂、刑部以及南镇抚司等三个衙门的仵作到牢房里验尸,诸位奉旨在旁边看着,做个见证。”
魏朝顿了一下,又拱手拜道:“尽管这不是上朝,也没有都察院的御史和礼部、鸿胪寺的纠仪官跟着。但还是得有那么一点规矩,不然各抒己见,吵吵嚷嚷,弄个大半天也不太好。皇上他老人家还等着咱这边儿的消息不是。”说着,魏朝向紫禁城的方向拱手行礼。“我恬列御前,仰龙息而立,也就稍借皇上的龙威。暂时掌这个总。”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国公爷、众位大人。意下如何啊?”
魏朝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挑不出什么毛病,大家也就纷纷应了他。
“魏忠贤。”魏朝表示感谢之后转身看向魏忠贤,说道:“去诏狱随便提几个言官,让他们也跟着过来做个见证。验尸完毕后再给关回去。”
魏忠贤点头,接着看向孙云鹤。“魏秉笔的话你听见了吧?”
看着这两个魏姓太监一唱一和的样子,孙云鹤立刻就想起了二魏同去戊字牢的事情。“遵命。”孙云鹤面色不变,回望向魏忠贤时,他的脸上仍旧挂着那张肃然又恭顺的面具。
“左光斗。”孙云鹤拿着棍子敲了敲木质的牢门。
“干什么?”左光斗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并且让北镇抚司的活阎王们或轻或重地折腾过几回,可他还是那副铁骨铮铮、斗争到底的样子。“你再怎么审,我也是还是那句话。没串谋,没同党,就算是有罪也是我一个人的罪,扯不到其他任何人的身上去!”
“不审你。”尽管在北镇抚司执掌刑审的锦衣军官,都很缺乏“物伤其类”这样的人类感情,但对左光斗这种正儿八经的硬骨头,孙云鹤还是打心眼儿里敬佩的。“宫里有差事派给你。”说着,孙云鹤从钥匙串上找出对应的一把将锁打开。
“我官复原职了?”左光斗还以为皇上天恩浩荡要赦免自己。
“应该不会。”等左光斗走出来之后,孙云鹤又向着下一个牢房走去。“说是又有一个主犯畏罪自杀了,就是那个叫赵南星的老头。”
孙云鹤的直觉告诉他,赵南星的死就是二魏指使田尔耕干的,但他不是愣头青,更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唉,麻烦事情。现在宫里怀疑北镇抚司行事不端,所以派了一群穿红衣服的大人来调查赵南星的死因。除开你们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就没一个是二品以下的。”
“赵侪鹤死了?”左光斗只觉得难以置信。
“应该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们去戊字牢看了就知道了。”孙云鹤还没见过赵南星的死状呢。“袁化中出来,宫里有差事派给你。”木棍儿敲木门的声音又在甲字牢长长的直道里回响了起来。
当几名穿着囚服又裹着棉袍的言官来到戊字牢的时候,一众内外文武高官已经到地方了。不过,除了三个衙门的仵作和一个提着狗笼的学徒,没一个人靠近赵南星那冰冷僵直的尸体。
刑部的仵作并没有第一时间检查尸体,而是去观察放在屋子里的炭盆儿。他发现,木炭已经烧净,炭灰也没了余温,但仍旧蓬松。
“颈部勒痕呈现‘八’字形,且‘八’字不交。”西厂的仵作仔细检查死者的脖颈处。“勒痕只有一道,且着力部淤色最深,向两侧逐渐变浅。”
“手掌有亦有勒痕,但现场没有搏斗痕迹。”南镇抚司的仵作看完手掌心后,又举着蜡烛在牢房里四处走了走。“这里只有一个住客,桌上的酒食餐具也是一人份儿的。”接着,南镇抚司的仵作招呼学徒将狗笼提过来。狗笼里边儿装着一条不大不小的田园犬。这是用来试毒的。
南镇抚司的仵作从各个菜碟里各挑出一些菜肴放进自带的铁腕里,然后又往里边儿倒了大概一杯量的黄酒。搅拌均匀之后,仵作示意学徒打开狗笼上的小窗,并将这碗并不新鲜但也没有腐坏的菜摆了进去。
狗酒量比起人来小了不少,但这条狗是专门训来试毒的,并不排斥有酒味的吃食。饲主命令它吃,它也就吃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狗真不愿意吃,饲主就会把它掏出来,然后掰开它的嘴把东西灌到它的胃里去。
在等待毒性发作的时间里,仵作们又交叉着查看了其他仵作已经检查过的痕迹。
一切完成之后,南镇抚司的仵作提起笼子,看向关在里边儿的狗。“没有下毒。”仵作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便笑了笑。田园犬以为饲主是在朝自己微笑,于是欢快地摇起尾巴作为回应。
西厂的仵作点点头,然后走到众位大人身前,深鞠一躬。并说道:“酒食无毒,房内没有打斗的痕迹,颈部及手部的勒痕符合自缢者基本的样态。所以小人们得出结论是,犯人很可能是上吊自杀。”
“死亡时间呢?”黄克瓒问道。
听自家堂官发问,刑部的仵作立刻走上前说道:“回部堂大人的话。尸僵开始和持续的时间因人而异,目前,尸体僵直但有缓解的迹象。所以推测犯人的死亡时间在八个时辰以上,但不超过七天。”
“我刚刚看到你去摸炭灰了。”张问达说道。
“是的。”刑部的仵作转头面向张问达,说道:“炭已烧净,灰无余温,仍旧蓬松。综合灰量,小人判断,最后一次上炭的时间在一天之前,但不超过三天。”
“大人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魏朝板着脸,看不出任何悲喜,语气也充满了公事公办意味。
来这儿的绝大多数人对验尸一窍不通,就算法司堂官不提问他们也没有问题,所谓的“做个见证”,其实也就是杵在这儿当个背景板。而包括刘一、徐光启在内的知情者都不希望真相曝光,所以也微微地摇头。
“事实已经查实,可以把犯人关回去了。”魏忠贤对孙云鹤说。
“是。”孙云鹤应诺,然后指挥着兵丁把一言未发的言官们给带走了。
“既然大人们都没有问题,那我就先定个结论吧,毕竟主子万岁爷那边儿还等着咱们汇报呢。”言官们被带离后,魏朝又开口说话,还是那副商量的口吻。“如果大家对我下的结论有异议,咱们可以再商量。”
魏朝谦和的态度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因此这回也没有人反对。
“咳。”魏朝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北镇抚司以为好酒好肉地招待着,就会不发生邹元标那样的事情。但犯人却还是在接到了旨意之后,因为畏惧公开受审而选择了自杀。以此为据,司礼监请求严办负责看护犯人的掌刑副千户许显纯,并对牵涉其中的其他人员予以不同程度的处罚。诸位大人还有其他的意见吗?”
就这么得出结论其实是非常武断的,因为仵作的尸检只能说明一部分残缺的事实。要弄清真相,至少还应该把许显纯和负责守卫戊字牢的兵丁拉出来过审。但这个问题本身不单是一个法律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
在以“赵南星受审可能会扩大株连”为大前提,以及以“魏朝主动提出严办许显纯”为小前提的情况下。提出反对意见是要承担很大的政治风险的。
因为一旦反对就很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成党同伐异或者包庇。所以除了极少数只认死理儿的言官,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可即便如此,官员们还是不愿意主动发表赞成意见的,只默默站在那儿。唯有西厂外稽司司长王承恩,和南镇抚司指挥佥事孙光先主动出来附和。
“魏祖宗所言极是。”王承恩说。
“北镇抚司一再失职,实无再行宽宥之理,就按秉笔太监的意思办吧。”孙光先说。
“北镇抚司的事儿和原案的事儿得分开来讲。”这时候,魏忠贤跳出来唱白脸,补上魏朝没说的话:“赵南星死了,但他身上的事儿还没完呢。”
“魏厂督有话不妨直说。”刘一用并不和善的口气接茬道。
“抄家,抄赵南星的家。”魏忠贤说起谎来是一点儿臊也不害的。“刘阁老,您要是跟这事儿没关系,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什么有关系没关系的!”刘一也是装糊涂的高手。他高声道:“诏狱里已经关了上百号人了!你到底还想扯多少人出来!”
徐光启并没有就赵南星的事情与刘一勾兑,但在按圣意拟定圣旨的时候,刘一就将当前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虽然也对赵南星的死感到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可以说,他的思维和高据龙椅的皇帝是高度重合的,既然赵南星有碍于大明的中兴,那就排除掉。
能温和解决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惋惜吧。
“刘阁老。以臣逼君等于以子逼父!这种案子要是姑息了,大明朝就没有伦常和天理了!”魏忠贤走上去和刘一对峙。
“好了,好了,别吵了。”英国公张维贤出来和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