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旨意?”魏忠贤走到魏朝身边,耳语道。
魏朝心算了一下时间,回答道:“抄发需要时间,应该没这么快。”
两个太监说话的时候田尔耕也没有接令的意思,所以传令兵也就只能举着信封站在那儿。
“愣着干什么。接令啊。”魏忠贤朝田尔耕摆手。
“是。”田尔耕这才上去接过命令。这搞得就像魏忠贤才是北镇抚司的主官一样。
田尔耕没有避讳,他接过信封后直接在两名太监面前撕开,并将里面的信纸给掏出来。信纸只有一张,内容也很简练。
但看见这些文字之后,田尔耕的表情立刻变得扭曲且怪异了起来。“呵!呵呵!”他一面呆笑,一面将信纸揉成一个小球,捏在手心。
“你干什么?”魏忠贤问道。“魔怔啦?”
田尔耕吞了一口唾沫,然后贴在魏忠贤的耳边。小声说道:“爹。骆思恭‘好心’提醒我,‘星供如游,则实,不然则死’。”
尽管骆思恭不知道孙如游的原始口供,但宫里对赵南星的态度还是让他意识到,东林党的案子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魏朝细心嘱咐需要赵南星“配合”的内容,就说明孙如游的“实供”不实,却让宫里感到满意。为了保住孙如游的口供,宫里甚至不惜明令他在赵南星不配合的情况下让赵南星“畏罪自杀”。这就说明,宫里极有可能直接越过他对东司房下了密令。后来,因为东司房的差事办得很好,所以宫里也相应地给了东司房以恩惠,不让他们手上沾血,以保住全功。
这种赏罚分明的做法让骆思恭感到欣慰,也让骆思恭在想通一切之后感到胆寒。
如果是宫里直接联系了东司房,那么孙如游的事情就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掌总的功劳都捞不着。
因为就连“让孙如游不翻供”这件事,都是东司房安排好了之后,直接把结果交给他的。在这件事情上,他下达的唯一的命令,只是让海镇涛亲押送孙如游去都察院。如此一来,魏朝所说的“你的差事办得不错”也就不单是给对话定下良好的基调了。骆思恭事后复盘,猜测在当天的对话中,他可能从始至终都被魏朝试探着。
骆思恭不给海镇涛多余的解释,是因为他认为海镇涛接了宫里的密令不再需要额外的解释。而骆思恭不把宫里的意思传达给田尔耕,也和魏忠贤的恶意揣测不同,他根本就不是也不敢利用所谓的信息差坑害田尔耕。骆思恭只是想让田尔耕高兴一阵儿之后,再给他泼凉水而已。
事实上,田尔耕自己也一度认为,赵南星是魏忠贤中途给他截来的大鱼。直到赵南星这个在侦控记录里硬的跟石头一样的人,出乎意料地在当晚便不审而招了。
“见过掌卫大人!”西司房指挥佥事郭承昊步入正堂躬身拜道。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儿了吗?”骆思恭抬起头,看见是郭承昊,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和微愠的神色。
西司房和东司房都成化年设立的,不过由于西司房的职司是捕盗,并提督五城兵马司。所以在成化年间就分出去单独建衙了。一般来说,西司房只会定期向指挥使司提交报告,指挥使司也很少给西司房派活儿。
“掌卫大人。卑职收到东城兵马指挥司的报告,说东厂的番子拿着腰牌去他们那里查事情了。”郭承昊说道。
“查什么?”骆思恭皱眉。东厂可没有插手北京城防的权力。
“查司礼监的马车。”郭承昊说道。
“有人偷了司礼监的马车?”就算是京师这样的首善之地,丢马丢车的事情也并不罕见。
“不是。好像是为了找人,找一个女人。”郭承昊将番子在东城兵马指挥司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骆思恭。
兵马指挥司通常不会多此一举地把“谁出了城”或者“谁进了城”这种事情记下来,当然也就不会主动上报给西司房。
当日负责巡防的锦衣卫右千户所的小旗官倒是记录了这件事,不过他的记录和成百上千条别的事情混在一起,也不会引起高层的注意。
说到底,这件事表面上无非是内官衙门拿着腰牌拒绝盘查而已。如果不是东厂的番子特地跑去兵马指挥司查这驾马车,骆思恭大概率永远不会知道有这回事。
骆思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不管。就当不知道。”
“是。”郭承昊抱拳拱手。
“还有别的事情吗?”骆思恭问。
“没了。”郭承昊摇摇头。
“该干嘛干嘛去。”骆思恭不耐烦地摆手。
他还在等自己的传令兵回来呢。
不过,在骆思恭的传令兵回来之前,通政使司抄发的圣旨却先一步来了。
除了只针对内廷的旨意以及不经内阁和六科的中旨,绝大多数圣旨都不由宦官直接传递。比如这次的,诏令锦衣卫将案犯赵南星交付三法司会审的旨意,就是先过刑科,由刑科登记后颁发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誊抄四份分别发给牵涉其中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这套走完,基本就等于将旨意的内容昭告天下了。
跪接旨意之后,三法司的主官们按照俗成的惯例凑在负责主审的刑部开了一个短会。
三法司离得很近,因此张问达与何宗彦联袂而来的时候,黄克瓒吩咐的茶局才刚刚上炉烧水,等到三人相互行礼围炉而坐,水壶才开始往外冒显见的热气。这种会审时才会摆出的茶局是没人伺候的,茶几上也只摆着三只空荡荡的茶盏和专属于堂官的茶罐儿。没人给掺水,浓淡全由饮茶的人自己决定。这象征着三法司之间的团结与对等。
作为东道主的刑部尚书黄克瓒率先打开茶罐儿,并捏着茶勺往自己的空盏里添了四勺茶。
“喝这么浓?当心晚上睡不着。”张问达从黄克瓒的手里接过茶勺,只往自己的盏里添了一勺。“审完赵南星这事儿就算是结了,您说是吧?”说着,张问达将茶勺递给何宗彦。
“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何宗彦往自己的盏里添了三勺。
张问达冷笑一声,接茬道:“怪不得何寺卿不愿意与我们联名上疏。原来是心有所虑啊。”
何宗彦面色不变,只将茶勺递还给黄克瓒,并说道:“既然张左都说到了,那我也就解释一下。我之所以选择不联名,是因为在南书房的时候,我已经面请过了。”
“皇上不允?”黄克瓒将热水壶放回到炉子上。
“是的。”何宗彦点点头。按通行的惯例,官员不会在意见被皇帝否决之后的短时间内再奏同一件事情。
“何寺卿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张问达自问自答道:“怕我们退缩?”
何宗彦没有否认,只默默地拿起水壶,掺到半满。
“您也太小看我们了吧?”黄克瓒有些不悦。
“就是。”张问达附和道。
何宗彦也不狡辩。他站起来,九十度躬身,并拱手道:“我向二位赔礼。”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黄克瓒与张问达才起身拱手回礼:“请坐。”
事情说开之后,茶局的气氛又缓和乃至融洽了下来。
“何寺卿究竟在担忧什么?”黄克瓒端起茶盏,喝了本局的第一口茶。
“旨意本身。”何宗彦说道。
“什么意思?”张问达皱眉问。
何宗彦沉默片刻组织语言,然后简明扼要地说道:“我奏请由三法司会审赵南星时,皇上以‘牵连过大恐怕会影响朝局’为由否决了。但现在,皇上不仅同意了二位的奏请,还主动扩大了事态。”
“锦衣卫前后两次抓了几十上百号人。上次搞得这么满城风雨,还是万历五年张江陵夺情的时候。”黄克瓒叹气道。
万历五年,时年二十八岁的黄克瓒进京赶考,未中,但正好撞上张居正丧考夺情。当时,跳得最凶的新科进士就是前不久自杀的邹元标。邹元标曾三次上疏反对“夺情”。邹元标声称“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根本与禽彘无异”,将权势滔天的张居正骂作禽兽猪狗。结果被当场廷杖八十,发配贵州。
“皇上即位之后补进都察院的御史几乎都被抓了。”张问达淡茶入口心中苦,他压力很大。
“所以我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何宗彦也跟着叹气。
“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谁的劝,临时改了主意。”黄克瓒猜测道。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何寺卿觉得会是谁?”张问达问道。
“有可能是崔文升。”何宗彦想了想,回答道。“整个北京有谁不知道他和东林党人之间的恩怨。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高攀龙.”何宗彦掰着手指头说道。“在郑养性的案子上骂过他的人一个都没少。全被抓了。”
“看他那副嚣张气!在乾清门口当众打人,甚至到我都察院来了还想撒野。”张问达凝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这个事情没法证实。”
“我想,皇上诏允三法司会审和命令锦衣卫抓人这两件事并不矛盾。”黄克瓒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一个推论。
“黄部堂有何见教?”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黄克瓒的身上。
“皇上为什么要命令锦衣卫抓人并主动扩大事态?”黄克瓒反问道。
何宗彦想了想,说道:“东林党闹得太凶了。从皇上继位到现在,他们就没消停过。群聚闹事,咆哮朝堂,君臣之间的纲领伦理都要被颠倒了。”
“对。所以我认为,皇上听某人的劝,选择扩大事态并不奇怪。”黄克瓒皱着眉头喝下一口苦到发涩的浓茶,等嘴里出现回甘之后,他才继续说道:“但同时,皇上又不愿意搞无限制的株连。锦衣卫贪功图利,最喜株连。要是让他们来审,恐怕牢里的人都得有罪。”
“所以皇上才同意让三法司会审”张问达捋了捋下巴上长长的白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皇上不想扩大,我们也不能做小人的帮凶。我建议,我们先以赵南星实供如游为前提,议一个妥帖的结案草案吧,让事情到此为止。”黄克瓒看向何宗彦,用商量的语气说。
“但如果赵南星的供词与孙如游的有异呢?”何宗彦反问。
黄克瓒没有回答,而是放下茶盏,问张问达道:“关押孙如游的这段日子里。他有别的什么说法吗?”
“我私底下单独见过他两次。但他既没有翻案的意思,也没有攀咬的意思,而且他的身上也没有暗伤。”张问达说道。“所以我想,他在堂上的供述,应该都是实供。最后就算两个人的口供对不上,应该也只是一些细微的出入。”
“好。”何宗彦点点头。“黄部堂,您是主审官,定调子吧。”
“主犯严惩,流放。跳得最高、叫得最凶的言官,降级外调。至于那些随声附和,情节不重的,就罚俸以示惩戒。二位以为如何啊?”黄克瓒说道。
法司三卿讨论得火热,但其实他们商量得再多也没用。因为就在接到圣旨的“当晚”,赵南星“畏罪自杀”了。
各涉事层级掌握的信息,到此全部铺完。下一章开始进入本案的尾声。
之后的改革,我找了几个方向与思路,但先按下不表。另外,诸君有什么建议都可以提。我会斧正后择优采纳。
第182章 锦衣卫的两个废物
三法司会审当日,刑部衙门内外,官挤民喧,人山人海。
会审的阵容还是之前一样。三法司的正堂官并排坐在刑部大堂的中央正案。负责记录的副堂官坐在正案左侧的偏案前。
唯一的不同是基于犯人的身份调整的。赵南星不是官,所以不由都察院而是刑部主审。黄克瓒与张问达的位置也因此对调了,三人座次变成了黄中、张左、何右。
可能是为了避免上次的纷争,圣旨特意提及,仍由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以及礼部尚书徐光启旁听。他们按之前的座次,并派坐在右侧偏案的位置上。众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可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徐光启的脸上除了沉着还有沉重,甚至显得阴翳。
不过即便真有这么一个观察者,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徐光启的身边除了户部尚书李汝华,还坐着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东厂提督崔文升。
崔文升当然也是奉旨来的,但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在堂上大吵大闹。而崔文升之所以安静地和徐光启并肩坐着,不是因为他突然转性了不愿意借机表现自己,而是因为本案的主犯迟迟未到。
主审和旁听的文官们是辰时初来的,崔文升照例迟到,差不多辰时五刻才来。可现在巳时过二,锦衣卫仍旧没到。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啊!?”一名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多时辰刑部主事终于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紧接着,同样的质疑以此为中心蔓散开来。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嘈杂。
“崔公公,锦衣卫那边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徐光启似乎也不耐烦了,转头询问崔文升。
“我怎么知道。”崔文升是真不知道。他并未参与暗杀赵南星的秘议,之后也没人特意告知他真实的情况。
只有在让崔文升过来照例旁听之前,魏朝就此事好心地问了王安一嘴巴。不过王安的意见是:“为了让这场假戏看起来真一些,还是不要告诉他太多得好。”
所以,崔文升最后得到的命令只有四个字:照例旁听。
“要不派人去看看?”副审官张问达偏头看向黄克瓒。
“张大人你慌什么,这事情皇上是下了明旨的。锦衣卫还能抗旨不成?”崔文升还是那副嚣张气,一有人说话他就要顶上去。不仅如此,他还挑衅似地对东厂番子们喊道:“让外边的人安静点儿。”
“是。”东厂番子们哪管这是什么地方,反正厂督下令,干就是了。
“崔文升,这里是刑部大堂!”这次轮到黄克瓒被激怒了。
“黄部堂,我不是拂您的面子,我只是觉得外边儿这样吵吵嚷嚷的不像个事儿。这又不是菜市口,到县衙凑热闹听案子还讲究个肃静呢,您这可是三法司会审啊。”崔文升站起来,笑着微欠身道:“您不好意思管教下属,我就受累帮您这个忙。”
“巧舌如簧。”黄克瓒不想跟崔文升浪费口舌,于是举起惊堂木,猛拍了一下。“够了!肃静!”
愿意跟崔文升对着干的官员都被抓了,所以在番子和惊堂共同的作用下,刑部内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弹压并不真正解决问题。蛇去马至午时将临的时候,该来的人还是没来,这搞得崔文升自己也坐不住了。皇上还等着他在会审完毕之后把结果报上去呢。
不过他是绝不会主动过问的,这也太丢面子了。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伸了个懒腰。立刻便得到了想要的台阶。
在崔文升眼角余光的注视下,坐在他身侧的徐光启转头看了过来,说道:“崔公公,派人去锦衣卫那边儿瞧瞧吧。皇上让您来监审,您总不能在这儿干坐着吧?您在这个案子上奉旨提领锦衣卫,可如果锦衣卫那边真出了什么岔子,您不闻不问也说不过去不是?”
崔文升点点头。对他来说,就算不是台阶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既然徐部堂都这么说了,那我卖您一个面子。来人。”
“厂督大人。”领队的百总走过来抱拳候命。
“两队人,分别去指挥使司和北镇抚司,除了案犯,再把骆思恭和田尔耕也都带过来。让他们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崔文升决定趁这个机会拿腔拿调地当众发作一番,也好在锦衣卫面前树一树自己的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