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74节

  经过一年多的发酵,虽不知缘由,但两人的矛盾可以说闹得众所周知,可对于两位涉事人来说,两人自那之后,却再也没有相见过了。

  刘羡是想眼不见心不烦,他一想到贾谧那套不愿意做他的狗就是要与他为敌的歪理,就感到有一只黏糊糊的毛虫在身上爬,浑身汗毛竖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贾谧则是忌惮于刘羡的武力,虽然在那一日,贾谧口头上并不认输,但他也不愿冒什么风险,再给刘羡对他施加暴力的机会。

  所以还在宫中的时候,两人基本都是相互躲着走的,而在刘羡转到广陵王府,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府上,更是毫无交集。

  但大家毕竟都在洛阳,还是同朝为官,有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躲是躲不掉的。

  只是平时躲不掉的时候,两人都当对方不存在。而眼下,为了商量反杨大事,两人还是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相见了。

  刘羡进门的时候,看见贾谧在屋内,几乎下意识地打算掉头就走,而贾谧正在和身边的几位同伴谈笑风生,他听见脚步声,眼神瞟过来,发现刘羡的身影后,身体也不可避免地抖了一抖。

  好在今日所谓的这个密会,并不是只有几个人,两人在一瞬间的失态后,很快就用城府遮掩过去了。屋中的灯火又暗,故而并无人注意。

  话说回来,这次的密会,涉及的人员未免有些太多,几乎已经不能叫做一个密会了。

  屋内不大,但围坐的人却有三四十人,除去原本就已经约好同进退的楚王与皇后势力外,刘羡看到了很多熟面孔,如和自己同在东宫为官的王敦,开国八公中的石崇、王济、荀辑,甚至还看见了前国舅王恺。而那些刘羡不相熟的面孔,只听名字,就知道他们要么位高权重,要么身份敏感,代表着一位大人物的意志。

  这么多人,其中相互有仇怨的,自然不会只有贾谧与刘羡两人,甚至可以说,诬告在党争中不过是家常便饭,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而现在,但为了反杨这个共同的目标,大家都放下了过去的恩仇,聚集在此处。

  因为这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

  更意味着朝堂权力的一次洗牌。

  大家都渴望在这次洗牌中名正言顺地获得高位,那杨骏的思退之举,自然是不可能被承认的。

  果然,等现场的人到齐了,贾谧作为现场爵位最高的人,亲自主持密会,他不开门见山,而是非常做作地指着烛火道:“士衡,我今日喝多了酒,眼睛已花成一片,看烛火是人,看人是烛火,不知你能不能为此赋诗一首啊!”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陆机,他如今的官职是杨骏府中的祭酒,同时也是贾谧的门客,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对说道:“鲁公,今日要讨论的是国家大事,诗赋一事,方才在酒宴上,谈得还不够多吗?”

  “不够!不够!”贾谧长吁短叹道:“我恨不得一辈子都只谈诗词歌赋,与你们这些好友日夜畅游金谷园,写些玩物丧志的文章,过些清平闲适的日子。”

  “那鲁公为什么身在此地呢?”

  “当然是为了国家和社稷。”贾谧说到此处,正襟危坐,娇媚的容颜上竟罕见出现了缕缕正气,自然道,“我身为名臣之后,世受国恩,如今国家有奸臣作祟,要破坏全天下百姓的清平日子,我怎能坐视呢?”

  石崇接话道:“不知鲁公说得奸臣是谁呢?”

  贾谧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断然道:“就是当今的太傅杨骏!”

  “这位太傅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先帝驾崩时,他隔绝内外,做下了多少乱政之事,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到如今陛下登基,委他以国家重任,结果呢?”

  “他排挤汝南王等贤臣,重用朱振等小人,擅自居住在太极殿,短短几个月,就弄得朝堂乌烟瘴气!”

  “如果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杨骏毕竟是太后的生父,皇后和我说,如果只是平日受点气,那也就受了。可杨骏他大权独揽,竟然还不知足!”

  “前天,在宫中面圣的时候,他喝醉了酒,竟然对陛下和皇后说什么,‘汝家无德,坐不稳江山社稷,不妨退位让贤,还能保一条生路’,哈!他心中在谋划什么,莫非还藏得住吗?”

  “杨骏是打算谋反啊!”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是眼皮一跳,都感受到了言语中的腾腾杀气。大家都猜想过,皇后会给太傅定个什么罪名,结果不出所料,贾后如此阴毒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给出了谋反的罪名,那目的自然是奔着杀光杨骏全家去的!

  这时阳公卫有些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下,贾谧顿时噤声,所有人都向他望去。

  作为场上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人,卫已年过七十,头发基本全白了,面容上的皱纹堆叠如陇右的高坡。但众人却不敢小觑他,因为这位老人是灭蜀的元勋功臣,伐蜀之役的魏军监军。

  当年成都之乱,是他看穿了钟会的布置,佯装生病,骗过了钟会,而后绝地反击,率众诛杀了姜维与钟会,又半路唆使兵士,做掉了槛车中的邓艾父子。可以说,在成都之乱中,卫便是最后的胜者,是谋胜三位名将的不朽传奇。

  而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位老人历任边疆各地要职,扫平边患,皆有政绩,也是唯一一位活着的开国县公。

  如今的卫,已经是半退隐之身,而他之所以退隐,就是遭受了杨骏的排挤。而在场诸人看见卫也身在此地,无不感到万分振奋,大家都想,有阳公在,政变就一定可以成功。

  现在卫说话了,他的音调很疲倦,但言语的份量却很重,他道:“谋反这样的大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敢问鲁郡公,可有杨骏造反的实证?”

  “哦?”贾谧眯起眼睛,问道,“阳公是什么意思?”

  卫没有因为贾谧的年纪小,就产生任何的轻视,他苦口婆心道:“鲁公,谋反这种罪名,祸及三族,不提则已,一提则血流成河,故而不可妄论。哪怕是皇帝亲自定罪,如果没有实证,也是难服人心的。”

  “要么会令朝野离心,甚至会引发更大的动乱。”

  “如果没有实证,我建议还是谨慎一些,以现在的情形,也足以用大不敬之名,来治罪杨骏了。”

  出人意料,这是反杨的密会,可卫的字里行间,竟然是想保下一部分杨党,这让贾谧的笑容有些生硬。他喝了一口水,笑道:“阳公确实是好心,但是如果连陛下与皇后的话都不算实证,那莫非要等到杨骏真的篡位自立了,我们再动手不成?”

  “这是国家社稷生死存亡的时刻,除恶务尽,当时阳公在成都,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贾谧说得很和善,但是言语中对卫的不满,也是毫无遮掩,两人相互注视着,使得场面上的气氛有些冰冷。

  片刻后,卫移开眼神,对众人说:“我只是提出一点见解而已,鲁公听与不听,或者说皇后听与不听,都不是我能左右的。”

  言下之意,是他让步了。众人松了一口气,但大家也听得出来,这话语中带着三分讽刺。

  贾谧狠狠盯了卫一眼,继续对众人道:

  “事情就是这样,今天我来见大家,是受了皇后的嘱托,希望诸位能够同心协力,力诛贼,还大晋一个朗朗乾坤!”

  说罢,他振臂一呼,对众人郑重行礼道:“就拜托诸位努力了!”

  贾谧这么一说,来参会的人自然都卖他面子,纷纷说些什么“为国尽力,臣子岂敢推辞”之类的话。

  但上面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这次密会的由头罢了。

  反杨,到现在几乎已经成为所有政客的共识。但不管怎么说,杨骏是武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在此之前,也总领朝政七八年,经营的势力已是庞然大物,在三省、禁军、地方多个方面盘根错节,涉及到的官员不下千人。故而在面对杨骏时,就连汝南王司马亮这样的宗室领袖,也难以下定决心,最后吓得仓皇出京。想铲除这样一个势力,将他连根拔起,必须要有周详的准备。

  而这次密会,就是为了在司马玮进京前,先拿出一个基本的草案来。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顺带清点一下倒杨派的实力。

  贾谧道:“诸位也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杨骏虽然势大,但忠于国家的人更多,这就是邪不压正!今天我来之前,也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多忠志之士!诸位不妨先相互通报一下,也好展现一番,诸位王公大人们的拳拳报国之心。”

  由于众人此前多是暗地里交流,各自发展,谁也不知道,倒杨派这个大联盟到底发展到了何等地步,而现在,就是崭露峥嵘的时刻。

  孟观先道:“楚王殿下已经和清河王、长沙王、成都王三位殿下商议好了,等他一到京师,就可以共同进退!亲率禁军讨伐逆贼!”

  “而淮南王也愿与楚王一同进京,匡扶国难!”

  这两句话,威力极大,直接代表了四位皇子对倒杨的鼎力支持。

  卫接着道:“我已和汝南王联络过了,他镇守许昌,不能先至,但可以领军摇为声援,作为威慑。”

  原来他代表的是司马亮,不过司马亮的这个表态未免有些没有诚意。

  石崇道:“下邳王也愿倒杨,并已承诺,愿拿出一万匹绢,赏赐倒杨的将士。”

  下邳王司马晃是如今的车骑将军,而且还兼着护军,有他加入,对于禁军的掌控就稳定了。

  而随着一些生面孔的表态,刘羡也逐渐听到了梁王司马肜、赵王司马伦、陇西王司马泰等人的名字,毫无例外,他们或在京师,或在军镇,但都不妨碍积极参与这场倒杨风波。而这一连串名字的出现,也基本代表着宗室对杨骏的集体排斥,已经不需要再追问有谁参与倒杨,而要问还有几人没有参加倒杨。

  事实也正是如此,成年的宗王里,除去秦王司马柬与河间王司马、东平王司马三人外,其余所有宗王皆表示了对倒杨的支持。

  而刘羡则是作为司马的代表,最后表态道:“太子也同意讨伐杨骏,他说,只恨年纪太小,不能亲自持剑杀贼!”

  至此,大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果说来时大家就已经感到乐观,此时更是由内而外地容光焕发,恨不得立刻就带兵去剁了太傅。

  因为倒杨的势力已经庞大到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步。

  这些表态的宗王,几乎囊括了地方上所有的封国与军镇,而他们的门客,也几乎遍布朝廷的所有职能司曹,加上几乎已经站定了立场的几家勋贵,几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小朝廷,更何况其中还有皇后和太子。

  只要大家能够达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就不存在做不到的事情。

  杨骏的所谓太傅府,所谓的苦心经营,在这样的倒杨势力面前,不过是汹涌浪潮前的一块小石头罢了,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一个潮头打过来,瞬间就会被席卷而走。

  可以说哪怕现在公开撕破脸,杨骏也无可奈何。

  而与此同时,刘羡隐隐有了猜测:杨骏亲自到婚宴上表态退让,是不是就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做出了如此决定呢?

  又或许,这位老人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在王粹的婚礼后会有这么一场密会,但却根本想不出阻止的办法,所以才如此仓惶地认输求饶吧?

  可惜,与太傅议和的讨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这场密会上。

  但这还不是杨骏的全部劣势。

  贾谧等众人表态完毕,微微敲击桌子,又对一旁的陆机道:“士衡,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身为太傅府的祭酒,把太傅最近的布置,也跟大家谈一谈吧。”

  陆机身为杨骏的幕僚,却出现在倒杨的密会上,这本身非常讽刺,但与会众人却丝毫都不感到吃惊。

  毕竟直到现在,皇后表面上仍是太傅的盟友,暗地里却不知透露了多少机密,杨骏从一开始没察觉到这点,败亡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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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政变草案(4k)

  进京一年后,陆机凭借自己在文坛闯下来的赫赫声名,已经成功被杨骏征辟,成为太傅府下的一名祭酒。

  但身为陆氏子孙,他的理想从来都是出将入相,恢复吴郡陆氏的威名,小小的一个祭酒,在他看来不过是等闲,没什么好在乎的。故而他无意效忠杨骏,反而把太傅的势弱尽收眼底。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效忠这位即将覆灭的太傅,不如继续紧跟贾谧,把杨骏作为自己的跳板,为下一步的跨越做准备。

  虽然这可能会背上背主之名,但在这个年头,背主有什么所谓呢?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司马氏如此,贾氏如此,也如此。哪怕是自己的祖父陆逊,不也是放下了在庐江时的杀亲之仇,转而效忠孙氏,才获得了现在的地位吗?

  由此可见,只有先有了切实的权力与地位,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这次参与政变,陆机义无反顾。

  他就自己所得,对众人介绍情形道:“既然已经决定动武,我想其余方面也不用多说,直接就谈谈太傅在宫城中的布置。”

  “太傅如今在禁军中,掌握的要紧人事主要有三个,一个是中护军张劭,一个是左军将军刘豫,一个是太子太傅杨济。其余党羽如杨珧,都是舞文弄墨之辈,不足为虑!”

  杨骏的势力当然不只有这三人,他最重要的根基实际上在三省,杨珧掌管尚书省,段广掌管门下省,蒋俊掌管中书省,三省合为一体后,可谓是密不透风,所有的政令都要经过太傅府才能发布。

  但很可惜,笔杆子不能杀人,大家如今做了动刀兵的打算,那杨骏在三省的把控就毫无用处了。

  陆机紧接着介绍道:“中护军张劭,如今名义上总领禁军,虽然禁军将士多不为其所用,但总还是有些不识时务之徒,据我所知,能调用的最少也有两千人。”

  众人无不面露哂笑,能调两千人,在洛阳里算是个人物,但对于整个禁军来说,不过是冰山一角。

  “左军将军刘豫,是太傅的心腹,手下有禁军三千,都是他的嫡系,很难说服。”

  与会者不动如山,即使再加上三千禁军,和己方势力相比,依然差距悬殊。

  “最难办的是太子太傅杨济,他曾经是镇北大将军,久在外营军中处事,颇有威望,手下又养有五百秦中死士,据说人人善射,敢为杨济奋死。”

  “他还有权调动东宫的太子五卫率,也就是四千东宫卫士。”

  说到杨济,大家终于感觉到几分棘手来,倒不是因为他能调动太子卫率,而是因为他的军中声望。在禁军中,他掌握的势力也就四千人,和刘豫、张劭的人加起来,也不满万人。

  但是在洛阳城外,尤其是东北部,驻有六万外营兵,也就是俗称的北军。

  北军成分复杂,兵源来自四海九州,不可能由私人掌控,只听从朝廷的命令。如果杨骏令杨济出发到北军中,调兵来镇压城内禁军,是有成功可能性的。

  陆机说完杨骏的军事布局后,众人都陷入沉思,贾谧直接问道:“士衡,你觉得此次倒杨,有几个要点?”

  陆机对此已有腹稿,他继续分析道:“依我所言,想要覆灭三杨,主要有三个要点。”

  “一是要严守宫禁。”

  “陛下与皇后是根本,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奉诏讨贼,没有陛下的诏令,就是图谋作乱。天下人不识得忠臣奸臣,最后还是要看陛下的诏令行事。要想成事,就必须先在宫中占得主动,把杨骏的人都控制起来,避免他们挟持陛下!”

  “然后我们就可以请出陛下诏书,名正言顺地讨伐那些杨骏乱党。有诏令在,我们又人多势众,那些听命于三杨的禁军卫士,又能翻起什么水花呢?恐怕会直接做鸟兽散。”

  “二是要看住太傅宅邸。”

  “杨骏是首恶,所谓擒贼先擒王,想要迅速除去奸贼,不至于引起更大的乱子。就应该在得到诏令后,立刻去擒杀杨骏,他府邸内仅布置有数百名侍卫,只要他一死,剩下的那些党羽,就成了无根之木,败亡不过在俯仰之间。”

  “但若是不能速胜,就麻烦大了。杨骏住在曹爽旧居,离武库不远,如果让他们把握了武库,把库中甲杖弓弩发与平民,再加以重金赏赐,短时间内就能拉出一支军队,到时候就会平白多出一些没必要的死伤。故而必须要挑选时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三是设法守住洛阳各城门。”

  “三杨在城内,撑破天也调不出一万人来。但若是出了城,他毕竟是太傅,而且是有遗诏辅政的太傅,杨济在军中又有声望,无论是调遣北军与我等厮杀,还是率众奔逃他处,都将成为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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