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72节

  “我只是想见见兄弟们,一叙亲情,应该不违背什么祖制吧!”

  竟还有这么一手!武茂一时瞠目结舌,心中泛起一阵无力:这个理由实在太完美了!楚王不仅可以延长自己待在京师的时日,而且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与诸位藩王相互联络,朝廷却找不到任何反对的方法。

  “那殿下又何故在南郊市恩呢?”

  武茂问出这个问题,已经不指望能够驳倒司马玮了。这位楚王殿下似乎想得面面俱到,根本没有破绽,相比之下,太傅杨骏不过是一个依靠女儿又运气极好的顽愚之辈罢了。而且还气度极其狭窄,根本不会用人。两人若斗起来,杨骏哪里有胜算呢?

  果然,司马玮很自然地答道:“先帝辞世,正是朝廷大赦之际,我看见洛阳城郊竟然有鬻儿卖女这样的惨剧,如此哪是先帝愿意看到的呢?”

  “所以我捐了一千金给河南尹王济,让他以先帝的名义赈济些鳏寡孤独罢了。”

  “季夏公若不信,可以去找王使君印证。”

  河南尹王济已经站在了楚王这边吗?武茂几乎呻吟一声,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司马玮的布置环环相扣,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任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甚至还要反过来夸一声“贤王”。

  但武茂分明能够感受到,司马玮贤名包装下的熊熊野心,充斥着对最高权力势在必得的决心。虽然这位青年是笑着的,但是笑容的背后是对杨骏冷峻的杀意。

  见武茂陷入了沉默,司马玮忽然问道:

  “季夏公,我听说,太傅准备大赏群臣?是否有此事?”

  “嗯?!”武茂一个激灵,冷汗瞬间冒出来了,“殿下是哪里听到的传闻?我都不知道。”

  “原来是传闻吗?”司马玮端了一碗茶汤,轻轻抿了一口后,叹道:“我也确实只是听闻罢了。”

  “如果太傅真的准备这么做,我建议季夏公劝一下太傅,这是乱政之举,是要挖断社稷的根基啊。”

  “上一个这么做的,我记得是汉朝的王莽吧……”

  武茂唯唯应是,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了司马玮的营帐。

  见武茂走后,司马玮哈哈大笑,他回头对一旁侍立的歧盛说道:“你传信给城中的怀冲、叔时他们,就说一切顺利,继续按计划行事!”

  接下来,楚王大队就一动不动地在南郊驻扎了整整五日,一直到秦王司马柬与淮南王司马允的队伍也抵达了洛阳。

  与司马玮精良的卫队相比,另外两位藩王都显得风尘仆仆,奔丧的队伍仅有百余人,可谓是相形见绌。但司马玮也不夸耀,而是只带了几名随从,亲自去迎接了远道而来的两位兄弟。这本是当今天子该做的事情,但是现下却由司马玮来完成了。

  他当众与两位兄弟大哭了一场,而后一刻也不拖延,只派了一个侍从去宫中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秦王与淮南王直奔在偃师下葬的司马炎峻阳陵。

  峻阳陵位于今偃师南部一座山坡上,面临平坦广阔的伊洛平原,背倚鏊子山。鏊子山山顶平坦,东西长约百丈,由南望去,兀立如屏。两端各有一独立山头,它们分别向南伸出一条较为平缓的山梁,对墓地形成三面环抱之势。

  在三位藩王到来的时候,峻阳陵到处挂满了白幡。按理来说,武帝的祭礼已经结束了,除去安排守灵的人外,陵园中应该没有多少人。

  但司马柬与司马允到来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因为这里居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梁王司马肜、齐王司马、广陵王司马、清河王司马遐、长沙王司马、吴王司马晏、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河间王司马、陇西王司马泰、赵王司马伦、东安公司马繇、平昌公司马模等数十名国家宗室,在陵园前站成一排,脸上极尽哀容。

  西晋的过半王公此刻齐聚此地。

  司马玮站在两位藩王前面,正对着洛阳诸位宗室,俨然已经成为了在场的中心。似乎这么大的场面专门为他而准备一般。

  而在这些人中,赫然还有颍川公主司马华,她见到司马玮,激动不已。立刻和司马一起跑上前来,扑到兄长的身上,而后俏脸流着泪,抵在司马玮的怀里放声大哭:“五兄,五兄,我好想你……”

  司马玮看见幼妹的苦脸,一时极为动容,他轻拍着妹妹的背,安慰道:

  “小妹,五兄也很想你……”

  华好容易才止住泪水,抱着司马玮,带着哭腔说道:“五兄,你要为我做主啊!”

  司马玮道:“是谁?敢为难我们华!五兄一定替你出头!”

  “父皇病重的时候,我想去看父皇,可太傅锁住了殿门,不让我进去……”

  这一句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因为这是一句非常严重的指控,几乎可以动摇国本。

  但司马玮的脸色没有变,他依然抱着妹妹,用冷静的眼神扫视周围的兄弟叔伯甥侄,最后停留在远处祭坛上父亲司马炎的灵位上,他往前走到众人中间,这才放下华,用袖子为她轻轻擦拭泪水,缓缓道:

  “小妹莫怕,还有我在……”

  而后他起身环顾周遭,冷然道:“不管是什么样的敌手,需要花多么长的时间,我们司马氏的男儿,从来是有债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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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婚宴之一(4k)

  元康元年元月辛卯,襄阳侯府。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李肇对刘羡低声说道。

  “尚书省已经下了诏令,不日将召唤殿下和淮南王一齐回京了。”

  刘羡露出笑容,也低声感叹道:“杨骏沉不住气了,他的胆量也就如此而已。”

  自司马玮洛阳奔丧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在那次万众瞩目的拜祭之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司马玮营造了这么久的反杨气氛,却没有立刻爆发,而是按照朝廷规定,带着卫队重返襄阳。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场冲突已经消弭无形的时候,不想楚王却再次触动了太傅敏感的神经。

  司马玮在荆州大肆点兵练军,短短半年之间,竟然拉出了十万之众。只要是路过襄阳的河南商旅,回到洛阳后,无不极言荆州兵马之盛,说什么精甲曜日,旌旗蔽天,堪比魏武远征赤壁当年。

  而且这次还不是司马玮一人的行为,淮南王司马允在返回封地后,也大肆招募淮南剑客,治军点将,习兵讲武,大有与司马玮联动之势。

  这两人占据了东吴所有的旧疆,若一同起兵,国家顷刻间就会回到司马炎伐吴之前的局面。

  太傅杨骏对此深感忧虑,终于在最近做出了征召司马玮入洛的决策。

  而这,恰恰是司马玮想要的。

  “哈哈,是啊!”李肇笑道,“殿下在地方上,再怎么经营,也是以一方对抗九州,总归是有风险的。”

  “可杨骏把他招到洛阳,他才是真正的龙归大海,京师朝野都是殿下的人,杨骏拿什么跟他斗!”

  刘羡虽然也觉得政变的成功十拿九稳,但李肇未免有些太乐观了,便劝诫道:“这说得有些太远了,李兄,还是说回正题吧。召殿下进京,杨骏准备给什么职位,你有听说吗?”

  “我听说,好像是准备让殿下领卫将军。”

  “嗯……有无其余兼职?”

  刘羡之所以如此问,是因为如今的卫将军只是一个虚职,并不涉及到具体实权。

  “没说,应该是没有的。”李肇看得非常清楚,他哂笑道,“杨骏以为他给一个虚职,就能看住殿下,这不过是做梦罢了。”

  刘羡接道:“这只会让他的人望愈发低迷。”

  “据说杨骏最近和杨济、杨珧都吵起来了……”

  “今天是弘远的喜事,就不要讨论这些了,等到了人都到齐了,再讨论不迟。”

  正说话间,两人的对话被孟观打断了,他立在这府邸之中,用眼光四处打量着往来的人群,感叹道:“唉,好端端的一件亲事,却用来密谋,真是煞风景。”

  两人顿时不说话了,因为孟观说得很对,在朋友娶亲的时候,不进行祝福,反而在一旁讨论些官场的蝇营狗苟,实在是玷污爱情的纯洁。

  更何况今天还是颍川公主司马华出嫁的日子。

  颍川公主和王粹的婚事,其实早在太康十年年初就由先帝敲定了,只是由于华年纪还小,所以就推迟了一段时间,然后就等到先帝司马炎驾崩,于是婚事就跟着又延迟了一年,一直到了眼下改元后,才正式举行。

  作为武帝司马炎生前最疼爱的小女儿,颍川公主的婚礼可谓是空前盛大,全洛阳六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收到了邀请。

  而为了应付婚礼,襄阳侯府几乎是包下了门前的整条街,专门用来作为迎接宾客的场地。紧接着,他们又在街巷中铺满了红布,屋檐间挂满了灯笼,侍女们捧着白色的粉色的梅花,站在中间迎客,几乎叫人看花了眼。

  客人们自然也不敢轻怠,除了实在生病的不能赴宴的人以外,名单上的名字几乎都到齐了,不管是开国八公,藩王宗室,名臣俊彦,都来到襄阳侯府捧场。

  光带来的礼物,就足以叫人大开眼界。士族送的礼物就有:贾谧送来了一副蔡邕的名帖《青衣赋》,王恺的礼物是一只白雪貂,王济送的则是焦尾琴,更别说还有什么白马寺的玉佛像、东海陈氏的红珊瑚、颍川荀氏的金腰带……

  而宗室们送的礼物也不遑多让:秦王司马柬送的是五十匹五色马,淮南王司马允送的是一千匹金丝锦布,司马玮则是提前送来了两百斤武夷山名茶……

  就连刘羡自己都不例外,他知道公主喜欢剑术后,就和祖逖商量了一下,咬咬牙,忍痛花了小一百金,从黑市里淘了一把陈藩曾用过的名剑作为贺礼。

  哪怕保守估计,光这一场婚礼涉及的钱财,恐怕就抵得上一个大郡一年的赋税了。

  李肇立在迎客的巷门前,左右扫视着,感慨道:“弘远真是好福气,国家有这么多驸马都尉,没有一个有他这么铺张吧!”

  刘羡则道:“这也很正常,这是先帝驾崩之后,洛阳的第一件喜事,大家既是高兴,也是借此表达对先帝的追思吧。”

  尤其是在这个司马玮即将进京的敏感时刻,越是可能引发冲突,大家越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虽然众人都知道这是虚假的平静,但对于政斗的双方来说,这又是必要的平静。这就好比绝杀的一剑,出剑者一定要通过平静来掩饰自己的意图,又积蓄自己的力量,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突然发难,一举占得先机,奠定胜局。

  在这个看似喧闹喜庆,甚至可以说是十数年来未有的婚宴上,实则酝酿着帝国里无法抹平的政治动乱。

  孟观突然说:“我还是挺喜欢公主的。”

  “啊?”旁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不是那种喜欢。”孟观知道他们误会了,便解释道:“你们想哪里去了?我说的不是男女之情,我都已经三十四了,成家立业这么多年,长子都十七了,怎么会对公主动那种念头?”

  “我是说,我看见公主,就经常会想起我早夭的女儿。”

  “我二十一的时候,曾有一个女儿,也叫华,她长得古灵精怪,和公主差不多可爱。我是真喜欢她,只要看见哪家的臭小子和她靠得近,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但她一对着我哭,我的心就化了……”

  “孟兄还有千金?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五岁的时候,得了天花,我当时家贫,没钱带她看病,就早夭了。”

  孟观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是旁人都能听出他平静语气下的深刻哀伤,也都感同身受。

  可正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这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这种事情太多见了,哪怕是皇帝的儿女,也不是个个都能存活的。大家只能把这种苦楚当做一种岁月的波纹,正如同行路时会踩到一颗石子。

  “唉,如果我女儿现在还活着,大概也该考虑出嫁了。”

  孟观的话语很让刘羡感慨,到目前为止,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而孟观此刻表现出来的,恰恰就是他心目中理想中的父亲形象。

  他想,如果刘恂能像孟观,大概自己的童年也会幸福不少吧。

  刘羡下意识拍了拍孟观的背,转移话题说:“不管怎么说,弘远真是好福气。”

  “我还记得三年前,他和我一起做殿下伴读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中了公主,说非她不娶,这下让他得偿所愿了!”

  “还有这等事?”

  “当然,当年公主才十二岁,他瞟过去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就抖得像个筛子,吓得公主直接躲到……”

  正说话间,几人听见街巷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王粹正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辆马车,从街巷中缓缓行驶。

  王粹的脸色春光无限,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得偿所愿的欢喜,哪怕他的相貌比较平常,在喜悦的加成下,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

  这个环节刘羡很熟悉,他是要去迎接新娘了。只不过当年刘羡去的是鄄城公府,而王粹是要直接领车去到洛阳宫中。

  孟观看着王粹的样子,呵呵笑道:“真好啊!我长子和弘远也差不多大,如果他也能娶这样一位公主,我就安心了。”

  “孟兄想得很好,可惜!这颍川公主,可是先帝最后一个女儿了!”

  面对李肇的揶揄,孟观不为所动,他笑着说:“想想又不犯禁,有什么好说的?”

  而刘羡则是有些好奇,问:“孟兄的儿子都这个年纪了?”

  “是啊,我成婚早,生子也早。”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孟观非常欣赏刘羡,毫无藏私地说道:“我现在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孟平,老二叫孟讨,老三叫孟和。”

  “老大如今正在太学读书,考了两次太学射策,嗨,不成器,到现在都没中第!”

  孟观口中说着不成器,但刘羡看得出来,他对家里的三个儿子都很满意,脸上的溺爱和自豪几乎是溢满出来的。

  这位三十四岁的殿中中郎,借着这股兴头,紧接着就谈起自己的生平来。

  他出身河南孟氏,高祖是汉灵帝时期的太尉孟郁,也是当时中常侍孟贲的弟弟。

  在这两人当政的时候,孟氏家族一度非常显赫,但在十常侍之乱后,家族因为和宦官有联系,就很快衰败了。

  孟观的祖父孟沈,一度在曹操军中担任过校尉,但是在定军山之战中,他因作战不力被降职。到了孟观这一代,当年的三公之家,现在已经是最贫贱的寒门,可谓是尝尽了士族白眼。

  “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一定要洗刷家族污名。十岁的时候,我练箭练得手指都被割伤了,当时疼得厉害,又怕别人笑话,就借口说回家读兵书,结果掉了一夜的泪,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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