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69节

  可能是年号真的牵扯到国运吧,改元至今,国家还真的是头一次没有遭到任何灾异,既没有日蚀,也没有地震,更没有旱灾,一切都显得那么顺遂,务农的农人们都喘了一口气,感慨说,天象如此,真正的太平盛世或许要来了吧。

  在这一片平和中,刘羡从万安山的山坡中打马跑过,翻羽马在草地上奔驰,头上是一只张开翅膀盘旋翱翔于空中的黑雕。

  上下起伏中,刘羡双腿夹紧马腹,张弓搭箭,单眼冒着纤细的雨丝,看准了,倏忽间一箭射出。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大雕应箭而落,跌落到山坡下面去了。

  刘羡见状大喜,双脚微踢马腹,翻羽马顿时疾驰如电,直奔至猎物身旁。只见那雕的左翼被一箭贯穿,不断抖擞,鲜血染湿了绒羽,还没断气,而两爪间抓着一只黄黑色的兔子,此时正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试图掏出雕爪。

  刘羡下了马,从雕爪里取出兔子,拎着耳朵,回首对姗姗来迟的陆机、祖逖笑道:“哈哈,士衡,士稚,你们看,我射中一只大雕,上苍居然还送了一只兔子。”

  陆机和祖逖此时都一身戎装。祖逖的打扮非常狂放,他把头发简单地扎起,连头巾都没带,而身上的胸襟半敞开着,探出一只赤裸的臂膀来持弓,放肆得活像半个野人。而陆机则穿着非常规整,即使身处马匹上,他也衣冠不乱,一动一静之间,正如兵法所言中“徐如林,静如山”的描述。

  刘羡笑道:“看来这次打猎,我是第一了。”

  祖逖颇不服气,他叹道:“论箭术,你不如我,不过是借着好马次次抢先,算什么本事?”

  刘羡则道:“那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也不是一样样的和人比本事,士稚,输了就是输了。”

  陆机则在一旁笑道:“没事,士稚,大不了等会烤肉,你把怀冲的猎物都吃尽,就当是他给你打下手了。”

  “这话说得,好似我更像酒囊饭袋……”祖逖接过刘羡手里的兔子,掂了掂重量,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

  三人都大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陆机看看天气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带上猎物早点回去吧,大伙都等得急了。”

  这是一次平平无奇的出猎,在年末诸藩王陆续就藩后,洛阳一时间又恢复了平静,朝廷也陷入了沉默,除去一些例行的公文往来外,宫中三省基本没有任何诏书传出,连带着新立的其余诸王府也都在保持观望态度。

  具体原因大家都明白,无非是在等待天子最后的死亡。

  而刘羡在工作之余,也是按照司马玮的意图,在士人中频繁活动,观察禁军中的人事动向,也与一些有识之士联络友谊。

  今日的游猎便是如此,除去陆机、祖逖外,刘羡还邀请了孟观、陆云、刘琨、王粹、周、石超、王敦、江统、阮孚等人,就在这儿时经常散心的万安山里,召开了这么一个小型的士人游宴。

  回到来时的石洞里,安、张固已经把山洞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烤架、酒席,瓜果,调料,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则多在席中旁坐闲谈。

  刘琨正在吹笛,见刘羡等人回来,便停下音乐,笑道:“怎么,有多少收获?”

  “三头鹿,八只兔子,四只雁,一只雕,还有一条蛇。等会大家分了!”

  “喔,还有一只雕?那我可要尝尝鲜!”

  “喂,我可没说雕给你,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亲手射下的第一只雕,我打算独享。”

  “那没有雕,我就不能吃。”刘琨感叹道,“人生若有生平未见又触手可及之物,与其失之交臂后悔,还不如早点去死。”

  “你这话说得,那怎么不自己去打猎?”

  “打猎太不风雅了,我刘越石可不干大煞风景的事情。”

  这话说罢,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刘琨谈笑总是这般风趣,能够自然而然成为众人视线的中心。

  刘羡笑道:“好好,看在你这么风雅的份上,这只雕就分了。”

  说罢,他亲手拔毛剥皮,和仆人们一起开始处理打到的猎物。一众朋友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各自开始帮忙,什么割肉串签,炙肉刷油,忙得不亦乐乎。

  等一切都忙得差不多,肉还未烤熟的时候,刘羡一面看着火候,一面开口对陆机道:

  “士衡,来的路上,你说这次朝廷的分封并不心诚,当作何解?”

  众人心道,又开始了。自从刘羡和陆机相交以后,每次他们两人所在的宴会,都会变成两个人的辩论,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总是如此,似乎永远不会疲倦似的。

  但作为士子,谁又不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呢?这是到死都不会消退的爱好,众人也乐得听他们讨论,并且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

  陆机见刘羡提起话头,也不推辞,直接笑道:“我之前说,朝廷这种分封是假分封,主要在于,陛下并没有改变制度根基。”

  “陛下让诸王节制地方军镇,看似是分封,但从制度上来说,诸王本质上是以朝廷的名义掌管地方军政大权,而不是以藩王的名义管理自己的国家。”

  “这就导致,诸王管理地方的权力来源仍是中央的,他们只不过是一时担任地方州郡的领导,并不能真正地违背郡县制度,在国家内自行其是,朝廷什么时候想撤换诸王的节制大权,仍然能够撤换。甚至想撤掉诸王的王国,又有什么难的呢?这在真正的周制中,是不可想象的。”

  “而真正的分封,是国家不仅要在形式上把权力交给诸王,而且要在制度上,完全放弃对地方诸国的干预。地方王公,可以自行改革制度,铸造货币,任命人事。这些事情,现在的藩王们做得到吗?”

  “藩王们无非是按照朝廷的规矩,一个国有多少户口,立多少国兵,国内设立哪些官员,朝廷都有明确的规定,导致诸王并不能真正自作主张,这要是放在周代,恐怕连一个子爵的权力都比不过,不是吗?”

  众人尽皆颔首,陆机则总结道:“所以我说,陛下的这种安排完全是无根浮萍,假分封罢了,怎么当得了真呢?”

  刘羡笑道:“我还是那句老话,分封制度是不合时宜的,陛下能够做到眼下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了。”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君,都知道九州万方是一个国家,即使在制度上能够重新实现分封,但只要有这种想法在,就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分封。”

  “我看不见得。”陆机说道,“古往今来,真正用皇帝制度还能国祚绵长的,只有汉朝而已,在此之前,秦帝二代而亡,在此之后,魏祚三代而衰。”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足以证实,皇帝制度是难以持续的,汉室确实是古往今来唯一成功的皇室,但除此之外,真正长寿的夏商周,哪个不是分封呢?”

  “或许皇帝能成功才是偶然,汉室以前没有皇帝,汉室以后也不需要皇帝,世上有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机此次发言之大胆,令众人大感震惊,但他的角度非常刁钻,现在大家也都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故而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

  可刘羡仍然坚持道:“士衡说未来可能没有皇帝,这或许有理,但是说要返回分封,这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的士子,多是靠父辈余荫,苦读书,通人情,但你要重现五等分封,这些学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莫非能够安心回家务农吃苦吗?我并不反感吃苦,但经过了几代人的养尊处优,很多人连粟米和麦豆的种法都分不清楚,想要士子们去做这些事,他们怕不是要跟你拼命咯!”

  陆机则反驳说:“正是因为他们不知,所以才要借用分封制度,强行把士子捆绑在土地上,不然士不知工农,天天研究些清谈玄说,不是亡国之道吗?”

  “当然是亡国之道,但是要采用切实可行的手段,说分封有些太异想天开!”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说服不了谁,可越是这样,双方越是想说服对方。在这种时候,想要打断这种话题,就需要有人提出新的话题。

  今天扮演这个角色的是江统,他是殿中中郎,和孟观同职,出身不算高,但也是个两千石之家,平日颇有真知灼见,又欣赏刘羡、陆机的才华,所以与其交好。

  他说道:“两位说得这些,都太虚诞了,和清谈有什么差别呢?要我说,还不如说些实事,解决一些国家切实的隐患。”

  周对这个话题很关注,他闻言,立刻追问道:“哦?应元兄说的隐患,是什么呢?”

  “是戎狄!”江统叹道:“我看国家再这么不重视下去,是要亡于夷狄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而是遭到了大部分的人哂笑。

  孟观说:“如今国家安宁,边疆的夷狄都已膺服,既没有匈奴那样一统漠北的大敌,也没有檀石槐这样坐拥十万之众的叛逆。如今最强的拓跋鲜卑,恐怕也强不过秃发树机能吧,应元兄说这些,莫不是杞人忧天?”

  周道:“我也不理解,看当下的边疆,夷狄四分五裂,分成了六部,根本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吃桃的王敦也说:“皇晋疆平,胜于汉室,何忧之有?”

  江统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边疆的戎狄,那些不足为虑,我说的是国内这些已经归化的戎狄。”

  “自曹魏初年,国家户口锐减,又与蜀人在关陇等地连战,虽然降服了相当数量的胡人,但也做了错误的决策。”

  “魏武帝为了便于管控,竟然把他们从边疆迁入内地,致使两汉时的北地、上党、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等地,有大量胡人杂居。到了与姜维死斗,和与秃发树机能大战时,又往扶风、冯翊、弘农、京兆、魏郡等地,广迁胡人,到现在,洛阳的胡人都有数万人了吧?”

  “我前些日子到尚书省打听过,国家如今账面上的人口,有一千六百万,加上没查出来的隐户,或许能有个两千多万,甚至我们乐观些说,有三千万。但胡人的数量有多少呢?”

  “魏元帝在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灭蜀时的诏书中有写。”

  说到这他顿了顿,悠然念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前后至者八百七十余万口。海隅幽裔,无思不服。”

  江统叹道:“这还是快三十年前的数据,到今天,全国的胡人恐怕已经要上千万了吧!”

  “上千万人啊!我们国家的在册户口,也不过一千六百万!”

  “这些胡人,不生活在边疆,而生活在国家腹心之所在,一旦什么时候决定造反,就能拉出十万乃至数十万规模的部队。若从上党、弘农这些地方出发,不出三天就能打到洛阳!这不是心腹之患,什么是心腹之患?”

  他说完这些话,众人赫然一惊,刘羡也不例外,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而如今江统一提,他也不免联想起这样一幅画面来:刘聪带刘曜回到太原后,决定带兵造反,他振臂一呼,顿时有万人响应,山呼海啸,令人震撼。

  陆机则否定道:“应元兄说得虽有道理,但这些戎狄,入中国多有百年了,着汉服,识汉字,应该不至于大反吧?”

  江统却断然道:“就是因为他们身受汉化,我才觉得为祸更大!”

  “如果不通儒学,他们也不过是多造些杀孽罢了。可眼下他们懂了名教,将来蛊惑人心,恐怕常人就难以分辨,反过来做胡人的刀枪了。”

  周道:“可我看他们大多心向晋室,并未露出什么反意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这是迟早的事情!”

  江统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倒让大家失笑了,以人种来断定人心,未免也过于偏颇。

  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国家真有上千万胡人在生存的话,怎么可能迁移得动呢?恐怕人家原本还不想造反,你这一迁,才是直接海内沸腾了。

  刘羡不无侥幸地想,还好这回没邀请刘聪过来,不然听到这番言论,以他自尊之高,非和江统撕破脸不可。

  正思忖间,他闻到一股糊味,转头去看,才发现大家讨论得过于入神,连一旁的肉烤焦了都不知道,连忙呼喊大家过来抢救。

  众人见吃食出了问题,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都搭手过来抢救,大家大呼小叫,举止失措,不少人都烫到了手,但狼狈之余,大家又不免相互取笑起来,氛围融洽平静。

  但这也是最后的平静了。

  在晚宴结束后,一行人返回洛阳,街道上巡逻的侍卫陡然增加了三倍。

  而路过城门时,可见上面贴着一道崭新的布告,上面写着:自今日始,全城戒严。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管理员希瓜和我说,生日了,要大家都开心,多更一章,我说行,但存稿就彻底寄了。

  寄了就寄了吧,裸奔就裸奔。

  感谢虎目石、ttuugsjq的打赏~

第98章 司马炎之死(4k)

  这一次,天子的病重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青年时的司马炎,曾经是个丰神玉朗,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静如玉树,动若潺水。无论是谁,在与这位天子相交的时候,都会由衷地感到如沐春风的惬意,也能体会到这位青年人心中堪称无穷无尽的雄心壮志。

  但在现在,他只是一个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的老人。

  天黑了,杨骏进入含章殿,殿内空荡荡的,除去他外,仅有两名侍卫守在门外。杨骏点燃一盏油灯来照明,灯光黯然,微弱的火头随着暗风起伏,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惨淡的灯光下,照应出昏睡中司马炎骨瘦如柴的身形。

  即使是已经服侍了司马炎大半年,但杨骏每次看到天子的状态,还是难免胆战心惊。因为他亲眼目睹了岁月的伟力,无论握有什么样的权力,坐拥什么样的财富,建立过什么样的功业,人总是会成长,衰老,死亡。

  杨骏是亲眼看着司马炎一点点消瘦的,天子的皮肤上渐渐遍布斑点,还未花白的头发尽失光泽,躺久了后,身上还长出一些褥疮。最可怕的还是对神智的侵害,这位曾经气吞山河,一统三国的皇帝,如今多半是昏沉的,睁眼看人时,往往要茫然好久,说出来的话,有时幼稚得令人发笑。死亡的气息正在将这位一统天子逐步侵蚀,甚至连活着的欲念都啃食殆尽了。

  皇帝也是凡人,皇帝也是会死的。

  在这种时候,杨骏就会感到格外的恐惧,他在想,自己比皇帝还大上几岁,他又还能活多久呢?都说舍生取义不如苟延残喘,可这种苟延残喘,实在是一种酷刑。

  他因此愈发珍惜自己的健康,也更加重视自己残存的岁月。

  但产生这种重视的同时,杨骏也萌发了对皇帝的轻视。

  在这段日子里,杨骏发现,皇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早衰的老人。

  在下达了分封的命令后,司马炎已经渐渐不能意识到自己命令的意义,因此逐渐成为了一个可以任由杨骏摆弄的木偶。杨骏安排他的饮食,他就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杨骏安排他子时翻身,他在其余时间就只能活动手指,哪怕杨骏拿出怎样荒诞不经的诏令,皇帝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点着头。

  太脆弱了,司马炎明明还没有六十,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熬到了这幅田地。

  杨骏很轻易地就得出了答案:这个人愚蠢到不知道节制自己的欲望,在本该强身健体的时间里纵情声色,结果损伤了根本元气。

  这个人真的是宣皇帝司马懿的孙子吗?杨骏还记得司马懿暮年时的威名,哪怕他再腐朽,再枯槁,他的躯体里依然蕴藏着无比强硬的意志,战胜一切的智慧,为此他可以在七十高龄发动政变,进行血腥的屠杀,也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月内就平定了王凌的叛乱。

  以前他一直以为,只有这样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的人,才有资格把持神器。

  但现在目睹司马炎的虚弱之后,他发觉其实没有这么困难。再回想司马炎执政以来的所谓功业,感觉也平平无奇,国力相差到这个地步,灭吴一事,根本就没什么值得吹嘘的,自己不也操持国家近七年,一切都平平安安吗?

  故而在这种心态下,他开始利用天子的昏迷,将殿中的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的亲信,也开始在禁军中明目张胆地安插人手:以心腹王佑为侍中,胞弟杨济为卫将军,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外甥张劭为中护军,党羽刘豫为左军将军……到现在,杨骏几乎已经彻底把持了宫廷内外。

  但在这种情况下,前些日子还是出了一件打破他计划的事情,那就是天子司马炎突然有好转的迹象。

  司马炎那天醒来,看见身边没有一个熟人,一时愤怒不已,竟然有精力对着服侍的侍女破口大骂,同时传令说,要同时召见车骑将军杨骏与中书监华。

  等两人抵达含章殿后,一向宽宏仁慈的他,在猜到了杨骏的安排后,对着杨骏厉声斥责,说道:“杨骏!你怎么能这般做呢?!天下多少人盯着你,你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后他又转首对华说:“替我拟一道旨意,召汝南王司马亮回京,我死以后,让汝南王与车骑将军共同辅政!”

  但皇帝的精神也就只能维持这一阵,说罢,司马炎又觉得疲惫,随即倒下昏沉睡去了。

首节上一节69/18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