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55节

  阿萝趁机缩到刘羡怀里,笑问道:“辟疾,现在你心静吗?”

  与早熟的刘羡相比,阿萝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令刘羡没有任何脾气,他笑道:“好,好,多亏了阿萝了。”

  很奇妙,成婚已经一年多,可对刘羡来说,妻子阿萝还是一个谜。她似乎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么一番笑闹后,她确实轻松打消了自己心中的踟蹰,让温柔和快乐驱赶了其余所有情绪,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

  如果是无心,她是需要自己呵护的娇柔花朵,如果是有心,那她便是善解人意的港湾与屏风。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能让刘羡对她充满柔情蜜意。也正是从妻子身上,刘羡切实感受到了,柔软也是一种极为强大的力量。

  刘羡笑着拍拍妻子的背:“好了,别闹了,还是白天呢!”

  阿萝也就很乖巧地退回原位,继续慢悠悠地磨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刘羡则继续提笔,他此时已心无旁骛。

  而有时候造化就是这样,当你对事情毫不担忧的时候,喜讯也就自然而然到了。

  正当刘羡临摹完碑帖,正收笔审视的时候。府外传来了喧哗声,就像是大河解冻时的凌汛,起初只有一丁点的响声,随后就有万千奔流驰过,席卷碎冰飞泻向海。

  很快,他就看见来福一瘸一拐地赶过来,路中就向房内高喊说:“公子,喜讯,喜讯呐!”

  刘羡心中顿时大定,他笑着站起,迎上前搀扶住来福,说道:“您慢点说。”

  “是国子学的嵇公来啦!”

  “喔?”刘羡吃了一惊,他连忙整顿衣冠,往堂内走去。

  而等他步入正厅的时候,几乎府中所有还在的下人都环绕在大厅内外,低声打听着消息。

  而在厅堂内,嵇绍已经端坐入席,由二伯刘瑶照顾着,桌案上给他端来了茶汤、樱桃、枇杷,甚是丰盛。

  嵇绍显然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一时颇有些不适,直到看见刘羡过来,这才松了口气,起身笑道:“怀冲,恭喜啊!”继而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黄帛和一份名牒,递交到刘羡手里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朝廷的著作郎了。”

  此言一出,府内上下顿时喜笑颜开。

  著作郎这个职位,安乐公府很熟悉,毕竟刘瑶此前就担任了多年的著作郎。

  这是朝廷的六品官位,隶属于中书省,主要职责是整理典籍、公文,顺带修史。虽然权职不大,算是一个清官,是许多老人所不喜的位置。但对于一个刚刚开始入仕的青少年而言,每个人都要从无事的散官做起,能做著作郎,可谓是一个很高的起点了。

  这也出乎了刘羡的预料,在他想来,自己得个七品散官就已不容易了,六品更是从没想过。

  一时间喜悦和疑惑涌上心头,刘羡手脚有些虚浮,他接过黄帛和名牒,仔细对照了两遍后,这才收入怀里,然后问道:“祭酒,我这是得了几品?”

  见刘羡并没有失态,嵇绍心中也颇为欣慰,他对刘羡笑道:“这是托彦辅公的福,是他执意提拔你,最后定了灼然二品,你事后可要去登门感谢才是。”

  听说是灼然二品,刘羡更是吃惊,他知道这四个字的份量,西晋的二品虽多,实际上也不过是数百人,而能得到灼然二品评价的,恐怕不超过二十人,其中无一不是王佐之才。比如家住在安乐公府隔壁的广武县侯张华,品状就是灼然二品。

  “是否太显眼了?会不会得罪人”刘羡脑中第一时间闪过这些想法,随即又有些失笑,自己刚刚还在为得不到高品而忧心,此时却又恐惧品状太高了,简直是鳃鳃过虑。

  眼下正是高兴的时刻,高兴的时刻就应该尽情高兴啊。

  刘羡当即请嵇绍暂留家中做客,又派人去请了老师陈寿,祖逖、刘琨、刘聪、王粹等好友,还有阮氏和曹氏的一些青年子弟,如阮玄、阮孚、曹广、曹苗,当然,也礼节性地邀请了石超、张韪、贾谧等勋贵子弟。自己则去始平王府,去邀请了举荐的主君始平王司马玮。

  此时虽是春忙时节,却正是少年们最清闲的时候,除去勋贵子弟多不在府中外,其余能受到邀请的客人们,下午陆陆续续都到了。

  家中早就为宴席准备好了食材,客人们一多,府内立马就忙碌了起来。

  阿春等侍女在厨内来来去去,不断地往送出一些佳肴,朱浮、来福则在门口,给贵宾们迎来送往,就连安乐公刘恂的侍妾们,此刻也具有荣焉,不须他人交代,就换上了华丽的衣裙,主动为宴会伴舞鼓乐。

  自从刘羡降生以来,安乐公府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么多的青年才俊,这么多的欢声笑语,还有这么多张没吃过苦的面容,其中带有对未来的向往,连带着将府内上下,过去二十年多的悲凄一举抹平了。

  许多自蜀中来的家仆,都跟着高兴得抹眼泪,甚至失声痛哭,朱浮对来福说:“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王七稍稍得空,喝了一口酒,面容不禁抽搐起来,“这不是泪,是酒。我……”他猛饮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嚎啕大哭。他向来是不哭的,直到今天,大家才知道他的哭声是这样高亢。

  “别哭,会让公子丢人的。”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苍头一边说一边大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忽然又唱起歌来,那是一首来自蜀中的老歌,歌词什么的已经全听不清了,但曲调非常的苍老曲折,像是山中的野狼在对月长啸。

  国子祭酒嵇绍在旁边听了,忍不住举起酒杯,对旁边的刘羡道:“怀冲,看起来,公府上下,都以你为傲啊!”

  刘羡一时也感慨万千,他也举杯说:“我一直很感激他们。”但在心里,他有些酸楚,他知道,众人其实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够给公府带来命运的转折。

  可在这些人群中,刘羡却再看不见张希妙,这令他忍不住微微低头,调整自己的表情。

  自己已经答应阿母了,必须一刻也不放松地发奋图强,成为支持我的人的支柱!

  这么想着,刘羡才轻笑着又把头抬起来。

  嵇绍并不知道刘羡的心理变化,仍旧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不过怀冲,他们可以骄傲,你可别因此自傲,你还很年轻,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有一个好的开始固然很好,但也要有稳住心态,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在官场仕途上,永远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品第虽然重要,却也不过是一份路引罢了,得失心不要太重。”

  “多谢祭酒教诲。”

  正说话间,始平王司马玮端着酒杯慢步过来,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向刘羡笑说道:“怀冲,恭喜你啊,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能得了灼然二品!我记得上一位得到这个品状的,还是裴吧!”

  嵇绍颔首说:“确实如此。”

  司马玮拍着刘羡肩膀道:“那你可是前途无量了,裴升迁之快,连我都瞠目结舌呢!”

  “我记得他当年十六岁一入仕,就当上了五品太子中庶子,一年之后,便升迁为散骑常侍,我记得陛下说,再过半年,他就又要升职了,也不知是个什么官。”

  “已经定下来了。”嵇绍淡然道,“半年后,我就要改任徐州刺史,而太常府接了上谕,说是由钜鹿郡公接任国子祭酒。”

  “哈哈哈!二十岁的国子祭酒!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祭酒了吧!怀冲,你以后也会如此!”

  刘羡则失笑道:“殿下何必玩笑?我哪里配和钜鹿郡公相比?不过是彦辅公等人抬爱罢了,论真才实学,我还不入流呢!”

  司马玮大笑道:“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他们几人的讨论声又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大家既为刘羡得到了灼然二品高兴,同时也忍不住想了解,这西晋立国的三十年里,还有哪些灼然二品。

  场中最了解此事的当然是陈寿,他既为弟子高兴,也为众人介绍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张华、刘毅、王衍、乐广、王戎、杨珧……这些名字大多是已功成名就,威震一方。

  祖逖听着有些气闷,他今年没有参加太学射策,只因觉得即使通过,得到的品第还是太低,所以还在等待机会。而听到刘羡通过的消息后,他不免为自己焦虑,就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些老人了,国家要走向何方,还得看我们这些后进。”

  陈寿也没有反驳,他的眼睛打量过祖逖、刘聪、刘琨、司马玮等人,抚须笑道:“是啊,未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我看在座的很多人,都不比那些古时所谓的名臣逊色。”

  借着这个话题,刘聪忍不住延伸道:“那以承祚公来看,后辈中最出色的是谁呢?”

  大家都笑了,觉得这个话题毫无悬念。毕竟刘羡刚得了灼然二品,作为老师,陈寿不偏心自己弟子,难道还会去夸赞别人不成?

  果然,陈寿笑道:“在中原这么多年,我最得意的就是收了这么一位弟子。”

  不料他竟在这里顿了一顿,又转而说道:“不过,我在江东南访时,遇到有两名奇才,他们都不逊色于怀冲,如果进京的话,也可被评为灼然二品吧!”

  这答案可谓是大出众人所料,在座的都是中原人士,还真没人了解过江东的情形。说来也是,吴国立国数十载,在三国中最后一个灭亡的国家,还取得过与北方对抗的不少胜利。国中当然该有奇士,但是什么样的奇士,江南才子尚未入京,中原士林自然也无从知晓。

  可此时陈寿居然说,吴地有两个灼然二品,这就不得不让人好奇了,嵇绍问道:“不知是哪两人?”

  陈寿答道:“吴郡陆机,吴兴周。”

  陆机,是陆逊之孙,周,是周处之子。这都是将令天下人永不忘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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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无所事事的中书省(4k)

  不过对于刘羡来说,天下有哪些英才,暂时还与他无关紧要。他现在要做的,是先去中书省报到。

  五日后的一早,刘羡换了一身很朴素的青色儒服,头戴儒巾,脚穿黑色步履,骑翻羽马经东阳门入洛阳城。而后一路向西,走过两里后,青白的宫墙渐渐印入眼帘,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心头,令他顿生巍峨之感。

  他以往经常能看见这座宫城,但那时他只是路人,眼下他要亲身进入,作为其中的一份子。

  这个念头闪过刘羡脑海中时,令他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再打量洛阳宫墙时,似乎这上面的每一处拱檐、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杂草,都跟他的命运挂上了联系,在一同呼吸,一同跳动。

  刘羡想,这里便是洛阳的中心,便是整个帝国的心脏。

  在这种心态下,他在司马门前立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上下审视了片刻。

  今日没有朝会,宫墙前的官员很少,可以看到宫门前开阔的广场,行人们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但却少人敢踏入其中。

  这给宫墙带来了庄严与肃穆,而两队高大的宫卫立在一道两丈有余的大门前,斧钺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更给旁人一种凛然不可靠近的威压感。

  刘羡感到很感慨,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若是自己能策马飞奔进去,该多是一件快事。

  不过眼下显然是不行了,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下马,走到门前,向一名为首的宫卫问道:“请问到中书省怎么走?”

  这宫卫身高八尺,着两铛铠甲,头戴铁兜鍪,手持一根长槊,看上去非常雄壮,但为人倒非常和蔼,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装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和声问道:“你是找人,还是有事?”

  刘羡掏出自己的名牒道:“我是新到任的著作郎刘羡。”

  宫卫吃了一惊,接过名牒,神色变得更加和缓,他当即问道:“第一次来?”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便拉着刘羡跨过司马门,正式进入宫道内,而后指着西面说:“你一直往西走,走到尽头,看到西掖门,再往北走,走到千秋门,左手第一个院子便是中书省。”

  他又嘱咐说:“拿到印绶后,记得好好保管,宫中认人不靠名牒,主要靠印绶。”

  刘羡一阵感谢,就又踏上了宫道,这宫道出乎意料地宽阔,恐怕能容纳两辆六驾马车并排而行。而在入宫后,宫道两侧的墙院也低矮不少,可以从中轻易眺望周围的建筑园林。

  经过四代人近七十年的修缮,魏晋洛阳宫虽还比不上两汉洛阳宫,但也算得上华丽壮美。

  刘羡一路走来,两边各种有珍树奇卉,每隔数百步,便能看见精心雕琢的小湖石山,它们仿照中国各地的名山大川,或为泰山,或为华山,或为嵩山,又在其间筑台建阁,放养奇鸟,下见鸳鸯游于碧波之中,上望云雀矫首绿丝之内。似乎宫墙外的庄严只是洛阳宫的伪装,雅致才是它真正的内在。

  如果多在其间环游几圈,恐怕只觉得天下一片太平,若能在里面醉生梦死,恐怕没有人不会愿意吧?

  但联想到自己在东坞躬耕时的辛苦,刘羡心中却生出一股由衷的不适。

  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金谷园,金谷园的豪奢与宫城里旗鼓相当,可金谷园的恶行却是那样直接的血腥残酷,让人难以忘怀。这座宫城也看似平静,可平静的背后,却是庶民们民不聊生的困苦生活,它又能比金谷园好到哪里去呢?

  这么想着,刘羡突然有些发冷,连带着对自己产生了几分厌恶。

  好在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结束了。刘羡忽然发现《中书省》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赶紧站定了往回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中书省的庭院已出现在自己背后了。

  他找门前的宿卫再次通报姓名,宿卫上下打量了一番,立马就把他往院中带。中书省不大,只有九间房舍,前面八间分左右依次排开,而最后一间设在正北面,那便是中书监华与中书令何劭所在的办公处。

  这时中书令何劭不在院内,只有中书监华在席案间展卷阅读。

  华出身平原华氏,是故曹魏重臣华歆的曾孙,如今已经七十一了,两鬓斑白,头发稀疏,束发定簪都显得有些勉强。

  但他精神却很好,听说刘羡是新晋的著作郎,才十六岁,他便笑眯眯地站起来,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道:“我们省里多了位少年英杰,好啊,很好啊!”刘羡连忙向他行礼,他则佝偻着背把刘羡扶起来,说:“以后同朝为官,倒也不用这么客气,只要用心做事便可。”

  说到这,一个人影从门前路过,华眼前一亮,连声呼唤说:“伯仁啊!伯仁!你进来!有事找你。”

  刘羡定睛一看,发现来者竟然也是一名青年。他身着常服,看上去年纪比刘羡稍大,但也就在两三岁左右。这青年小步慢趋,入房内先行礼,而后不急不缓地问道:“华公,何事找我?”

  华指着刘羡,对这名青年笑道:“伯仁,这位是朝廷新任命的著作郎,刘羡刘怀冲,也是安乐公世子,鄄城公佳婿,更是今年的灼然二品。”

  而后又指着那青年,转头对刘羡道:“怀冲,这位是去年到任的秘书郎,周周伯仁,成武侯公子,我们中书省年轻人不多,你们要好好亲近。”

  原来是名将之后,刘羡恍然,他听说过成武侯周浚的事迹,在灭吴之后,是周浚坐镇秣陵,削平了扬州的剩余叛军。

  两位年轻人相互认识后,华又对周道:“伯仁,你那个屋里不还空个位置吗?就让怀冲和你作伴!他初来乍到,你也帮他多熟络一下。”言下之意,是让周来做向导。

  华的言语中带有调笑,但这青年却面色沉静,非常有礼节地问道:“华公,我资历尚浅,还有诸事不通,是不是让左公来较好?”

  “太冲又不得闲!你也就是多走一趟,先带着怀冲去少府那里把印绶和常服领了,再交代一些杂项,要不了多少时间。来,这是我的令牌。”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也不好拒绝了,他再次躬身,算是答应了这件事。

  华摆摆手,两个年轻人就退出来了。

  刘羡本打算先和周寒暄几句,不料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刘羡还没有开口,他就风风火火地说:“少府不远,我们快去快回。”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刘羡只好跟了上去。

  所谓少府,乃是朝廷九卿之一,专门管理皇室财政和宫禁人事,自秦汉时就是极重要的政治机构。

  只是自东汉以来,皇帝重内朝而轻外朝,不断从少府中拆分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等机构,到现在少府权威已远不如往昔,但府省之间仍有联系,诸如三省之间的寻常用度,基本都是由少府调拨的。

  也是在这里,刘羡领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印绶。

  著作郎是六品官,佩戴的印绶也就是普通的铜印黑绶。刘羡拿到手中的时候,来回翻转打量,只见铜印微微发青,上铸有龟纽,下刻有“著作侍郎”四个篆体,然后再纽扣上系有一尺来长的纯黑丝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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