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院出发,驾熟就轻地穿过内院,来到后院,沿路的仆人都向他笑着问候,他也就仰着头连声问:“你们有看见阿田、稚奴吗?”阿田是张固的小名,稚奴是安的小名。
“公子要自己找呢!”
挑水的来福这么说着,伸手揉了揉刘羡的头,又悄悄给他使了个眼神。
刘羡立马跑到水缸边,攀着缸檐往里看,果然看见张固抱膝缩在里面。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张固立马大声说:
“不算,不算!辟疾你和来福说话,你耍赖!”
还不等刘羡回答,一旁的来福就把张固拎起来,笑嘻嘻地说:
“你蹲在这里,我连水都不敢灌,你这不是耍赖?”
张固不敢和大人顶嘴,但还是气呼呼地盯着刘羡。刘羡则不为所动,他沉浸于游戏胜利的简单快乐里,张口说:
“明明是阿田你不行,我才没有耍赖!”
“真正躲得好的人,肯定是谁都找不着的,你还差得远呢!”
这番歪理说服了张固,他低着脑袋想了想,居然认可的点点头:
“那我确实不行,不过辟疾你别得意,稚奴的主意可比我多!”
于是刘羡与张固继续去找安。安确实是个聪明的家伙,刘羡记得自己找了大约有两刻钟,接连看过伯父的书房、后院的假山、内院的衣橱,结果都没有找到。
最后找到左别院的时候,刘羡还是一无所获,这让他倍感气馁。好在孩子很容易因为其他的事物而开心,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刘羡这么想着,就掏出荷包里的蜜枣与张固分食。
张固咬了三颗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取笑道:
“怎么样辟疾,我就说你找不到稚奴!”
“找不到就找不到,等会我就认输……”刘羡靠在树边,也咀嚼着蜜枣,用孩童特有的赌气强调道:“但我生气了,原本想给稚奴半袋枣子,现在我一颗也不给他留!”
这句话刚说完,角落里金黄的稻草堆立刻就动了动,而后有人大声道:
“我认输我认输,辟疾你给我留点!”
无论以后经过了多少岁月,刘羡都还记得这样一幕:光影分明的墙壁下,金堆似的草堆里钻出一张满是草屑的面孔,带着一股暖阳般的金稻草香味,而张固在一旁吃了一惊,差点被蜜枣噎住,方脸涨得通红,口水和鼻涕都咳了出来,而自己提着母亲张希妙绣的荷包,忍不住笑了。
但这一天并不特殊,童年里游戏开怀的日子总是多数,这只是意味着刘羡记忆的开始,而往后的一段时日里,也依旧延续着这样的光景。它就像是旅人偶然在山间看见的溪流,既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将流往何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看见溪水清澈透明,跳跃的水花仿佛珍珠,却不妨碍望见溪底的卵石,而阳光也干净靓丽,在溪石上化出五彩斑斓不断变化的光纹。这光景并非是什么千古难遇的奇观,却难免让人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很多耿介难忘的往事,一瞬间就这样释怀了。
三岁的刘羡就这样静静流淌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要通往何方,也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只是随着自己的天性生活,无忧无虑,玩闹嬉戏,以至于刘羡很久以后再回头来看时,自己都会觉得诧异,按理来说安乐公府的处境是极为压抑窘迫的,为何会给自己一种安逸的印象。但细细想来,刘羡又觉得合理,因为生活的态度是由人决定的,孩子不会记得忧愁,而长辈们也关爱他。
因此,在这种环境下,还是孩子的刘羡充满了勇气,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记得大约是在夏日的时候,刘羡也是在和朋友捉迷藏,只不过这次人多一些。除了张固和安外,还有同辈的族兄刘玄与刘恪,这次是由刘玄来捉,其余四人藏。张固选择藏在池塘边的大箱,刘恪藏在书房门后的夹缝里,而安和刘羡都看中了右厢房的衣橱,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刚刚好能够挤进去。
但安快人一步,他爬进去后就对着刘羡嚷:“辟疾,这里满了。”,然后“砰”的一声,柜门就关住了。
刘羡瞪了衣橱一眼,也来不及生气,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走出房门后,地点的选择便困扰着他,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抬头看天,心想,假如我能飞就好了。
但抬眼看见的并不是天空,而是一棵桑树层层叠叠的枝杈,无尽的桑叶恰似千万张发光的绿手掌,在微风下对着刘羡轻轻招手。刘羡恍然发现,这棵桑树恰如庭盖一样笼罩四方,正好与屋檐的西南角重叠。
如果藏在这里,定然没人发现。
三岁的刘羡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然后他就开始爬树。
桑树的中间有一个大的分叉,刚刚好让刘羡踩上去,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两块树瘤,好似人瞪大的眼睛。刘羡深吸一口气,手抠着一块,小脚踩着一块,猛一用力,就爬上了去一个新的分杈。
用相同的方法登上树梢,桑树为此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树干也开始摇晃,令刘羡始终难以站稳。一个三尺多的孩子,踏在碗口大的九尺枝头上下摇晃,若有旁人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会有多担心。但刘羡的心中却只剩下兴奋,他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双手腾空,而后有如神助般地在树枝上小跑几步,而后一跃而起。
刘羡那一刻的感觉是奇妙的。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又或者宁静包裹住了他的双耳,让他只能感受到自己鼻腔里的呼吸。而身前身后毫无着落的轻松,让他以为有清风穿透了自己,将自己消融在天地。最终湛蓝无垠的天空浮现在眼前,云朵似划痕般散落在苍茫的天际里,阳光刺目,可更显得苍穹深邃。
而等他站稳脚跟,视线落在四周鳞次栉比的屋檐,还有远处古朴的洛阳城墙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充满了刘羡的身心,让还是孩子的他想放声长啸。
可惜他还在捉迷藏,好胜心督促他:他该藏起来了,他不能长啸。
于是刘羡赶紧躺在房檐上,拉起一丛桑叶挡住自己,而刘玄恰好从下方经过,并没有看见。
直到这时,缓过劲的刘羡才发现一个事实: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双手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原来他为了爬上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自己又毫无知觉。
但这不妨碍小刘羡感到快乐,等刘玄走到别院后,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感觉,很快沉浸到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幻想。好像自己闭上眼,双腿再一跳,他就能到达天际线上那隐约的山峦。
不过疲倦很快爬上了刘羡的眼角,当屋檐温柔的凉风钻入他的衣领,眼前的桑叶又散发出一股沉郁悠扬的清香,阳光就在桑叶星星点点的缝隙里消失了,刘羡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屋檐上睡着了。
梦里他在树梢踩上了风,从梦的这一头飞到了那一头。
等刘羡再从那一头回到这一头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太阳挂在西面的山岳上,失去了刺眼的锋芒后,它红得仿佛母亲的朱砂,显得很可爱,刘羡因此不自觉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被自己的名字惊醒。
那不是一两个人的呼唤声,而是一群人的呼唤声,有的人在喊“公子”,有的人在喊“辟疾”,还有人在喊“刘羡”,但毫无疑问,这些呼唤里都带着焦虑与担忧。
原来刘羡在屋檐上睡了足足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足以把一场捉迷藏变成一场失踪。当刘玄花了一个时辰,哪怕认输也找不到刘羡的时候,张希妙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于是也带着仆人寻找,而后事态逐渐扩大,大伯母费秀、二伯刘瑶、十二叔刘晨、还有张固的父亲张通、安的母亲寇真,都加入了寻找的队伍,但毫无意外,他们都没有找到。毕竟没有人能把孩子和房檐联系在一起。
就在希妙已经忍不住焦虑,打算派人去通报洛阳令的时候,刘羡在房檐上站了起来,他在夕阳的余晖下,兴高采烈地对地上的张固挥手,说:
“我在这里,阿田,我又赢了!”
而苍头宗六看见公子站在那么高的地方,被吓得不轻,连忙让刘羡别动,而后自己搬了架梯子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刘羡抱下去。
王七还没把刘羡放下,希妙就把刘羡接起来,手掌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笑中含泪地问道:
“冤家!你要吓死我!”
但刘羡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阿母,我赢了,大家都找不到我哩!”
而希妙则假嗔道:“那地方那么高,你怎么上去的?”
刘羡又看了一旁的张固一眼,一手指着桑树,得意道:“我爬树上去的。”
“那怎么叫你你不答应?”
“爬树太累,睡着了。”
看着孩子洋洋自得的表情,希妙终于忍不住母亲的威严,狠狠地打了刘羡两下。但刘羡却还在笑,因为张固、安他们到了,且都流露出佩服的神气来,还偷偷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件事也一度成为了安乐公府的谈资,直到刘羡成年后,苍头来福还对刘羡笑话说:“公子要上屋,可以要梯子,可不许再爬树了!”
但对于童年的刘羡来说,不管母亲怎么嘱咐,他的童年仍然是活泼与好动的。就像不管溪流的前方有什么阻碍,把它变成何种形状,溪流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越过去。何况刘羡还生活在周围人的关爱中,所以他仍然没有忧愁,没有顾忌。
可这种清澈的岁月到底只是来源于孩子的无知,而无论孩童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必然成长,要经历疑惑和迷茫,正如同溪流终究要裹挟泥沙,汇入江海。
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在人成长的时光中,不知不觉就发生的事情。等到人们习惯于疑惑和谜题共存后,他们恍然回顾,才发现原来那段溪石斑斓的岁月,是一段普遍却又回不去的路程。然后他们也就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真正结束了。
而刘羡人生中这个结束的开始,是源于五岁时偶遇的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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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陌生人的询问
到刘羡五岁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咸宁三年(公元277年)。
这一年很奇怪。首先是正月初一的中午,突然出现了日蚀。
这是刘羡人生中第一次目睹日蚀,所以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在后院的天井逗弄自家的黄犬,刚刚还光影分明的世界,转眼就模糊起来了。
初时大家还以为是流云遮住了太阳,但没想到天色继续黯淡,不多时,整个世界就显出一片污泥般的昏暗,黄犬害怕得对着天空狂吠,马厩的马也随着低声嘶鸣,加上街上人们狂乱的惊呼声,真如同末日降临。
可对这样的景象,刘羡只觉得新奇有趣,他就和见到一朵从未见过的花一般,一路欢呼着小跑到母亲面前分享:
“阿母,快看,天上的太阳没了!”
张希妙此时正在榻上织绣,费秀也在一旁,她见刘羡跑进来,便把孩子搂在膝头,笑道:
“不要看,等会太阳就出来了,小心伤眼。”
刘羡似懂非懂,紧接着就听见母亲和伯母商量起来。
费秀点燃了一盏油灯后,对着张希妙感叹:“还记得上一次日蚀,你还怀着辟疾,一转眼,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张希妙点点头,也说:“日蚀是阴侵阳之象,在成都的时候,大家都管这叫妖魔吞吃太阳,天底下是要动刀兵的。”
费秀则说:“怕不只是动刀兵,那年,我记得镇南将军羊公西陵惨败于陆抗前,汉中那边还爆发了瘟疫!”
她最后总结道:“今年正月初一日蚀,恐怕也不是个好年景。”
虽然在后世看来,这种说法比较迷信,但咸宁四年的年景确实不是很好。
首先是春日来得很晚,到二月中旬,往日洛阳的桃花都该谢了,此刻却还没开,反倒有大风不期而至。风声在天地间震耳欲聋地呼啸,树木随之狂乱地舞蹈,洛阳的门框也跟着嘎嘎作响,好像有什么神灵在发怒,令凡人们心惊胆战。
等到二月下旬,大风停歇。人们出门再看,四野可谓是一片狼藉,许多枝干纤细的树木如橘树、杏树,真的被拦腰摧折,枯枝、尘土可谓散落一地,更别说很多穷人家的屋顶,可谓是片茅不存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大风之后,紧接着就是霜降。在三月初,接连几日天寒地冻,无论是街道、门楣、屋檐,还是窗台、江岸、树梢,都挂上了一层纸浆似的冰霜,大地坚硬到快马踏过去,连蹄印都没有留下。在这种情况下,农人们根本无法正常播种插秧,有识之士都说,今年的河南恐怕免不了粮荒了。
六月,天气刚刚恢复正常,关中就有使者入洛,又上报了两件坏消息。
第一件也是天灾,说关西突然发生大地震,波及到汉中、武都、阴平、天水、陇西、金城六郡,数万百姓因此流离失所,亟待朝廷赈济。
而第二件则是人祸,地震发生后,鲜卑叛胡秃发树机能意识到凉州后援断绝,竟趁势突袭凉州刺史杨欣所部,杨欣措手不及,被当场枭首。这已是自秃发树机能起兵以来,朝廷战死的第三个凉州刺史,第四个封疆大吏。
一时间,洛阳人心惶惶,都在议论今年国中发生的坏事,甚至连“天子无德,国祚不永”这样的话都传出来了。害得天子司马炎不得不当众烧掉太医司马程据献的雉头裘,以此自证廉政之心,而后又到太庙焚香拜祭,祈求皇天后土保佑。最后接连朝议了三天,才颁布政令说,时局困难,朝廷不得不缩减开支,以应急用,于是就把朝中官员当年的俸禄都削去一半。
不过这些事情,五岁的刘羡是不明白的,他对于这一年的具体记忆,就是家中的饭食突然素了许多。家中常吃的肉糜换成了麦饭,胡饼变成了汤饼,整天配着些莱菔、薯蓣、苋菜做配菜。偶尔吃次羊肉,家中也没有什么香料,导致入口时总觉得腥膻乏味。
好在希妙总是知道如何让孩子开心,她把今岁的桑葚都收集起来,烘干了做成蜜饯,存了整整两大篓封在地窖里,刘羡哭闹时就给他拿两颗,甜蜜总是和母爱一样能让刘羡安静。
这其实是平静清闲的生活,而发生在一个大部分人饥不择食,少部分以土饱腹的年代中,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幸福了。
如果一直生长在这样的幸福环境中,恐怕刘羡真的会如张华所想,成为一个不知疾苦的安乐公吧。
但这种宁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以一种堪称是诅咒的方式。
那是在七月的中旬,在那段时间里,由于财政困难,朝廷正在严查官僚腐败,重点监察的是勋贵们的匿民隐田问题,就连安乐公府也不例外。在洛阳令的要求下,刘恂三天两头到县衙里对账核算,六个叔伯也各有事务,导致府中一时空落落的。刘羡虽然依旧能和好友嬉戏,但也会好奇,家长们都去干什么了呢?
于是在傍晚快用膳的时刻,刘羡就会在府门口静坐,一边数着路边柳树的垂叶,一边眼瞟过往的行人,从中寻觅父亲的身影。
然后刘羡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他感觉有目光在悄悄注视他。
起初,刘羡误以为是错觉,毕竟安乐公府坐落于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若有人向一个孩子瞥上几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在一名青衫人从街旁路过,同样漫不经心地看了刘羡一眼时,小刘羡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他们此前见过数面。
是阿父叔伯的熟人吗?是来福王七等人的朋友?抑或还是自己的错觉?刘羡沉思于这个问题好久,但当他准备放弃,再次抬起头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撞入眼帘,正是那名青衫人。他以同样随意的脚步从府门前路过时,又瞥了府门一眼,刘羡看准了他的模样,确实是同一人。
他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当晚用膳时,刘羡和长辈说起此事,结果刘恂脸色低沉,张希妙则默然不语,只有二伯刘瑶在一旁说:
“辟疾,你不要管,就当没看见好了。”
“?为什么呢?”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实在不行,就当他们是护卫吧。”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刘羡更生疑惑,但他看长辈的神情,就识趣地低下头扒饭,心里却转着各种念头:
真的是护卫吗?如果是,为什么要当没看见呢?二伯说的是他们?又难道不只有一个人吗?
这些问题既困扰着刘羡,又让他兴致勃勃,他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解开的谜题。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羡趴在屋顶上,用空前高涨的兴趣去观察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
目标很明确,就是找一些看上去无所事事,可却长时间停留在家宅附近的陌生人。
五岁的孩子正是眼睛最尖的年纪,旁人可以看到的地方,他都可以看到,旁人看不清楚的地方,他仍然看得清楚。所以刘羡的寻找很顺利,到了第四天,刘羡对情况就大体有数了:类似的人一共有十四个,南门六个,北门六个,侧门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