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合着是连后面几顿都算上了。
见伙计的眼光看过来,刘羡从袖中掏出一串直百五铢,说:“你但做无妨,不够我再付。”
“豪爽!”阿符勒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我阿符勒这一趟进京,倒霉了这么多天,今天总算是时来运转,遇到一位大善人了!”
“哦?”刘羡也确实有些好奇,这位敢于在洛阳城闹市仰天长啸的小羯胡,到底来自于哪儿,是什么出身,“那你说说,你是从哪儿来的,遇到了什么倒霉事?”
伙计也是看出阿符勒真饿了,就这么会的功夫,先把油酥豚皮和胡饼端了上来,阿符勒当即就开始了狼吞虎咽,然后含糊不清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可说来话长了……”
原来他是并州上党人,祖先是匈奴别部羌渠部落的后裔,原本在漠北游牧为生。
大概在两百多年前的时候,他的祖先跟随南匈奴单于南迁,辗转到了西河郡美稷一带。到他曾祖父的时候,曹操平定并州,把匈奴分为五部,他们家再次被迁移,这才到了上党定居,到现在也有六十多年了。
阿符勒的父亲是个匈奴小率,手下管着几百来号人,说起来,勉强算是个贵族,可近几年的日子却着实不好过。在汉地待了两百年后,这些胡人早已汉化,听汉语,着汉服,平日里男耕女织,和寻常汉人无异。但最近几年,并州连年天灾,要么是大旱无雨,要是夏日冰雹,就没有过什么好收成,部落里一度闹得要卖儿卖女,才把日子维持下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父亲就纠合附近的几个部落小率,一起想了个主意,打算做起放牧养马的老本行,虽然收益不高,也至少也不会亏本。若是能再组一个商队,到洛阳或者邺城这样的大城市来高价卖出,低价买回一些中原的粟麦,那至少吃穿问题就解决了。
前年和去年,他们就这么试着到邺城行商,确实如计划所想,大赚了一笔。
族中老小极为高兴,就说,邺城虽然繁华,但还比不上洛阳,若是能到洛阳来卖马,说不得能多攒些钱,多买几亩地呢!因此就打算今年领着三百来匹马,专门来京畿看看。
恰好阿符勒快要十四,听说能见识洛阳的花花世界,就求着自己父亲,要和商队一起过来。他天生聪明伶俐,做事机警,深得其父喜爱,稍微说几句好话,自然就答应了。
说到这,轻易不悲伤的阿符勒也不禁长吁短叹,说道:
“实在不该来的,我们当时过了河桥没多久,走入邙山山道,还以为京畿首善之地,治安一定良好,就放松了警惕,结果没想到,在山道上居然被山匪给劫了!”
“在邙山被劫了?”刘羡大感震惊,邙山距离洛阳城也就三四十里,快马加鞭,半个时辰都用不上,在这里居然有山匪?类似的传闻,刘羡根本没听说过。
“对啊!”阿符勒喝了一口米酒,打着嗝道:“当时差不多酉时了,太阳要落山,天色一片昏黄,我们一行三十人急着赶路食宿,就闷着头往前走,结果前面的山林里突然跑下二十来人,手里拿着弩,先对着我们一顿乱射,我三叔当场就被射穿了脸,牙都蹦到我脸上了!”
“我们胡人虽然经常打架,可哪里见过这么多血,当时全都吓傻了,完全不敢动弹,结果身后又来了十来人,也举着弩,说话跟嚼了针似的,让我们全都投降。”
听着阿符勒这么活灵活现的形容,刘羡不禁问道:“你投降了?”
阿符勒两眼一瞪,骂道:“傻子才投降!他杀了我三叔,眼都不眨一下,又怎么会留我们性命?无非是怕再来一轮箭,误杀了马罢了!”
喘了口气后,他又接着叙述道:
“我想,翻羽是这群马里最值钱的千里马,只要我骑着马奔走,他们肯定不敢放箭,就算放箭,也不一定射得中我。所以我不等他们反应,一个人骑了翻羽就往前驾。”
“哈哈,果然吓了他们一大跳!他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我穿过去了!最后只能在后面骂和追,但他们哪里跑得过我兄弟?而且我五岁骑马,早就和马浑然一体了,溜了他们几个圈子,就逃出来啦!”
说到这,他显得有些洋洋得意,但随即神色又悲伤起来,夹了块鱼生,一面吃一面叹:“可最后就我一个人逃出来了,昨天我回去找叔伯同伴,那里除了些许血迹,连尸体都没找到。”
单论阿符勒说的话,其实非常荒诞不经,有土匪在京畿设伏杀人,简直是在说皇帝治国无方。但三人光看阿符勒的神情,听和他情感饱满的描述,就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信。
刘羡对他非常同情,问道:“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是准备卖了这匹马就回乡吗?可就算卖了钱,你又遇到匪寇怎么办?还是我送你点盘缠,早点回乡去吧!”
在他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只有这一种选择。
不料阿符勒摇摇头道:“不行。”
他用一种极为严肃的神情道:“我们部中一共有四百六十七人,如今一天之内,有三十四名族人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甚至没有尸骨,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一个人回去?我该怎么面对我的父亲,我剩下的族人?难道和他们说,我当了懦夫,一个人跑掉了吗?”
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刘羡想。
但阿符勒显然是另一个想法,他仰望着天空,一时间流下了热泪。刘羡再次吃了一惊,方才他看这少年这么洒脱,还以为他是不会流泪的。但此时他流下泪来,并不显得软弱,而是显得坚强,因为他的神情极为坚毅,他对刘羡斩钉截铁地说:
“我要找回我族人的尸骨,我要为他们报仇!”
“不管背后是谁,我都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我的责任和负担!”
胡人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也悄然打动了刘羡,安乐公世子不禁扪心自问:
我是否也有同样的责任和负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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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给公主的礼物(4k)
胡人少年的志气固然令人感动,但是现实的难题却不会因此消失。
不管怎么说,阿符勒还是一个还没满十四岁的少年,而对手却是能在邙山堂皇设伏的势力。而且以刘羡判断,其中恐怕少不了有官方的背景,涉事的品级恐怕也不低,能够养几十个持弩的门客,家里最少也是个县侯,放在整座洛阳城中,也只有三四十户人家而已。
双方的实力是如此悬殊,绝不是光靠意志就能解决的。
刘羡把自己的分析分享给阿符勒,然后问道:“你想要报仇,勇气固然可嘉,可光有勇气是不行的,有切实可行的计划吗?”
其实这话非常冒昧,两人才刚刚认识不久,此前还素昧平生,阿符勒就算有计划,又为什么要说给他听呢?但阿符勒却全似没有这般烦恼,非常自然地就接过刘羡的问题,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计划,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要查清楚匪寇的背景,不然连仇家是谁都不知道,报仇也是笑话!”
说到这,阿符勒猛灌了一口豆粥,而后向三人卖起了关子:“你们猜,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了三天?”
“不是为了卖马筹钱吗?”一旁的张固问道。
“当然不是!我说了,翻羽就是我的兄弟,之前只是开个玩笑,你若想买,没门!”
阿符勒转过头,又对刘羡笑道:“你这么聪明,总能猜到吧?”
他这样卖弄聪明,实在是不尊重人,哪怕张固脾气再好,此时都不禁红了脸,但随即为刘羡眼神制止,他略一沉吟,大概猜到胡人少年的想法,笑道:“你想从马市入手?”
“对!”阿符勒拍掌道,“劫匪既然劫马,无非是两个用途,一是自用,二是卖钱。而我们这一批运的马,一共有三百一十九匹,有好有差,劫匪不可能全部自用,那剩下的马怎么办呢?只能是到马市卖钱!所以我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安问道:“可马市里的马成千上万,就算他们真来了,你能认出来?”
“当然!我们出发时,为了防止马儿走失,全在马腹上做了记号,只要我不是瞎子傻子,怎么也能认出来!”
说话间,他目光扫向对面的马市,忽然呆住了,此时正好有马商赶着一群马入集,看上去和寻常商人没什么区别,但这位少年胡人的脸上却有各种悲欢喜怒交集,让人不禁诧异,人居然能有如此丰富的情感。
阿符勒先是大叫一声,说道:“就是他们!”而后抄起剑就往外赶。
但赶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拿起没吃完的蒸羊羔,拼命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含糊地对着刘羡说话,张通和安都听得一头雾水。
刘羡猜出来他的话语,笑答道:“用不着道谢,你如果晚上无地居住,可以到安乐公府来,我家还是很欢迎客人的。”
阿符勒双眼一亮,双手抱拳,猛猛点头,羊羔吃完了,就又把胡炮肉端上,直接往门外一溜烟跑了,直把一旁的伙计看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伙计又把眼神望向刘羡,似乎受到这胡人少年的影响,刘羡看上去也像个怪人了。
刘羡对同伴耸耸肩,而后向伙计笑道:“多少钱?漆盘就算在账上吧。”
从酣休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刘羡便按着原路往家里赶。回家之后,阿萝问他有没有遇到什么朋友,他笑而不答,只是让府里清扫出一间厢房。
但当晚阿符勒并没有来。
这是可以想见的,如果阿符勒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要去报仇雪恨,那他就是在一个人追查数十名马贼,这一路必然是凶险非常,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能说抽身就抽身,说入睡就入睡。
而且往更坏处想,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人半道发现,那结果自然是残忍的,不仅客死他乡,甚至可能剩不下一个全尸。
但刘羡还是坚持留下了这间厢房。
这不仅仅是因为要往好处想,而是他冥冥间有一种感觉,自己和这位激情洋溢的羯胡少年之间,一定存在着无法明言的奇妙缘分,在不远的将来和极远的将来,都会产生奇妙的碰撞。
第二天一早,刘羡照例去始平王府伴读。
今日王傅刘颂讲的是《汉书食货志》,算是刘羡比较擅长的篇章,但刘羡心中还在想阿符勒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引得刘老夫子在心中长吁短叹,非常痛惜。
王府的两名伴读里,王粹文采平平,为人木讷,不太招人喜欢,而刘羡则精通经史,又不好谈玄,极对这位老廷尉的胃口。
如今见他愣愣出神,刘颂还以为,好好的一颗读书苗子,也被始平王带坏了,堂上连着点了刘羡几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引得司马玮和王粹都在一旁暗暗发笑。
等到了晌午,刘颂总算是讲完了课,就一人郁郁寡欢地离开了。
刘羡与王粹本打算一齐告辞,谁知始平王大手一挥,把他们都拦了下来,说道:“不要急着走,留下来用午膳吧,我有件小事,想找你们商量商量。”
小事?刘羡不敢掉以轻心,在现在的他看来,天家没有小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一场朝局的动荡。
而且说是小事,司马玮的态度也非常慎重,他不止是让刘羡和王粹留下来一起用膳,舍人歧盛还有长史公孙弘也都入席,一并在一旁陪坐,神情严肃地似乎要讨论什么军国机密一般。
等酒菜都上齐了,司马玮郑重说道:“再过一旬,我家小妹就要过生辰了。你们说,我该送什么礼物为好?”
搞了半天,原来是给公主送礼?刘羡顿感啼笑皆非。
司马玮口中的小妹,乃是当今天子的第九女,颍川公主司马华,如今年方十一。
虽然年纪尚幼,但在京中却名气极大,原因无他,她是司马炎最宠爱的小女儿。
听说这位公主从小就生得玲珑可爱,等长到七八岁,更是仿若玉人,即使与纯白的西域和田玉相比,也不分轩轾。
而且她生性娇憨烂漫,颇有异象相随。
据说有一次误入西游园中,撞上了园中豢养的猛虎,结果老虎沉睡酣然,竟不受其害,令天子颇为惊奇。加上后来天子连丧两子两女,就更加得到宠爱,即使有一次她误闯东堂朝会,竟也不受司马炎责怪。
不过对于刘羡而言,这些也只是朝臣们口口相传的传说,民间并没有人见过。
而且真要论绝色,颍川公主恐怕也比不上金谷园的绿珠姑娘,所以刘羡也就没往心里去。
只是没想到,今日在这始平王府,传说竟变得触手可及了。
一旁的王粹没有多思考,他想当然地说道:“这有何难?女子爱慕虚荣,本就是世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殿下就送些珍贵的珠宝首饰,公主还能不喜欢吗?”
此言一出,包括司马玮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顿感无语。
刘羡也不禁暗叹一口气:自己这位同僚未免太过天真了,竟还没明白送礼的性质。
果然,长史公孙宏立刻出面点破道:“弘远(王粹字)此话未免也太失礼了,公主贵为千金之躯,平日里收受的金银珠宝,何以等闲而论?就是估以千数,对公主而言,都不过寻常数字,更别说打动她了。”
“如果在平时,送些珠宝也就罢了,可在这一日,诸位皇子都会赠礼。殿下身为皇子中的五兄,未来的宗室领袖,难免会与兄弟们进行比较,若不能令礼物别出心裁,眼前一亮,怎能体现出殿下的别具一格,念亲至深呢?”
“若是办得差了,说不得还要影响陛下对殿下的印象,所以一定要慎重……”
王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送礼,行为背后居然隐藏着这样多的玄机。
“这份礼物,最好还能常常让大家看见,然后一下就想到殿下。礼物是什么样的形象,实际上也就变成了殿下在众人中是什么形象。弘远,我们要好好合计,一定要让这份礼物变得十全十美。”
公孙宏说得煞有介事,可刘羡听得却是心中冷笑,他早就看穿了这几位幕僚的本质,并且感到分外不齿:
说来说去,就算说出花来,实际上也就是送一件礼物罢了,于治国无用,于民生也无用。
这些人,宁愿在讨好公主身上挖空心思,也不愿老老实实做些实事,将来能成什么气候?而且如此小气惯了,以后真的到了夺权的危急关头,又哪来胆子担当呢?
所以在这群人对礼物激烈争论的时候,刘羡在一旁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只等讨论结束了就告辞回府。
结果讨论了近半个时辰,还没有讨论出来一个统一意见。
司马玮听得久了,不免头昏脑涨,他挺身揉了揉太阳穴,眼睛下意识扫到刘羡,才想起他还没发表意见,于是干脆挥了挥手,令场上众人安静下来,再转首问道:“怀冲,你怎么不发言,对这件事又有何看法?”
还是没逃过去啊!见众人的眼神望过来,刘羡在心中暗自感慨。
虽然对歧盛等人不屑,但他对司马玮还是有好感的,既然问到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往正道上出些主意。
刘羡淡淡道:“殿下,方才大家说了这么久,落脚无非在奇之一字上,但我方才在想,礼物真的一定要奇吗?”
司马玮问道:“哦?怀冲有何高见?”
刘羡身体微微前倾,叹道:“我以为,殿下应该在诚字上着手。”
“诚字?怀冲不妨细说。”
刘羡解释道:“殿下听说过魏文帝(曹丕)与陈思王(曹植)争嗣的故事吗?”
“当年河北初定,魏文世子之位不稳,就以吴质为谋主,寻求胜过曹植之法。”
“一日魏武出征,魏文与陈思同时送别,陈思王出口成章,文采俨然,左右侧目,魏武大悦,魏文窘迫,而吴质耳语道:‘流涕可也’。到辞别时,魏文便哭泣而拜,满朝为之唏嘘,以为魏文帝文才或不及陈思王,但孝心诚明远胜,这才不再有易储之想。”
“这次给公主送礼,诸位皇子定然是绞尽脑汁,殿下想要在奇之一字上胜出,不能说绝无可能,但也胜算极小。不妨就效仿魏文帝,从诚之一字上着手。礼物不必贵,但一定要是殿下亲手所得,最好还要辛苦一番,让大家都看得见。”
“如此一来,殿下什么都不用说,公主就能感受到血缘之亲,耗费既少,又明扬殿下崇简之德,陛下和群臣看在眼里,也会赞扬殿下的辛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