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则是沿用汉朝的察举制度,通过地方行政长官举荐后进行策试,通过后授予官职,并追加乡品。
可这并非是无代价的,两种入仕也都是有门槛的:
地方中正该通过什么了解士子?州郡长官又该通过什么来举荐士子?
他们不可能一一去了解所有人,所以就需要一个平台集中士子,然后花一段时间来考察。
这个平台在州郡中或是郡学,或是长官府台,而放在全国政治中心的洛阳,毫无疑问就是太学了。
太学是自汉武帝以来就设立有的国家最高学府,专为国家储才,每年都会从中挑选才学优异者入宫为官。到了魏晋时期,这一制度仍被沿用。只是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兴起,形势与以前略有不同。
在东汉时,太学仕官制度已成定制,每隔一年,天子便会令所有太学生(数量往往上万)进行一次射策,也就是考试。射策结果取前一百名,前四十名称为甲科,选为郎官,中间二十名称为乙科,选为太子舍人,最后四十名称为丙科,补文学掌故。
但到了曹魏初期,生灵涂炭,国家百废待兴,太学连人都招不满,也就顾不上什么射策不射策了。可谓是只要有人,就不缺官当。直到魏明帝晚年,这一情况才有所好转。但射策一事,也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存在,变为纯粹的中正考察举荐了。
司马懿掌权后,出于制衡士族建立皇权的要求,又重新在太学恢复射策。但他也不敢太过打压士族,实行的是两种选拔并行的策略,有才能的人射策提拔,有门第的人走中正考察。
直到咸宁二年,当今天子下令,在太学之中另设国子学,算是正式在制度上确立了两种入仕途径:
官品在五品以上的士族子弟都可以入学国子学,只需元服以后,再待满一年,不需射策便能入仕;
而普通士人依旧入职太学,按照以前的规定射策,只是录取的人数大大减少,东汉能一年选中百人,而西晋仅一年三十人左右。
虽然安乐公府被京畿士族所排斥,但至少名义上是一品公爵。刘羡要入仕,自然也是进的国子学,只要在其间待满一年,便可以拿到中正的乡品,按部就班地入朝为官了。
不过按理来说,安乐公府的出身必然会成为拖累,以刘羡想来,这一切也不会如料想的这么顺利……
成婚一月后,也就是太康八年三月戊辰,刘羡向国子学投书求学。两日后,得到了国子祭酒嵇绍的回复,给了他一枚刻有名字的玉牒,下面还刻有“育才收贤”四字,有了它,刘羡便可以正式进入国子学了。
次日一早,刘羡身穿素色儒服,骑了马,背了一套经义,招呼上安、张固,踏上了太学之路。
太学位于洛阳城南,开阳门外两里。对于刘羡来说,则是策马两刻钟的事情。他从安乐公府出发,沿着建春街往西走一里,向南拐,再直行十里,热闹的南市大街就出现在眼前了。
三月已是暮春时节,正是一年间天气最舒适的时候,河畔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南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闲人。
但与洛阳的西市、金市、马市等其余市场不同,南市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市侩气息。因为这里多有太学生活动,所以南市不是卖的是笔墨纸砚,就是开得茶水酒肆,还有手抄的书籍经义,文坛最新流传的诗集,偶尔再有一些果农在沿街叫卖毛桃、李子、桑葚,颇有一股惬意自在。
刘羡三人下了马,到一个小摊前买了三个撒了芝麻的肉馅胡饼,一面吃一面往南走,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南市中心:一座极为开阔的青石广场映入眼帘,百余辆马车呈数列停靠在其中,而在其正东面,一道四丈宽两丈高的四柱白石石门耸然而立,在其匾额刻写着古朴雄浑的四字篆书“知本修身”。
在石门之下,往来的儒生们络绎不绝,大家大多年轻,而且面带微笑,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整个帝国的文化中心。
“这后面就是太学了。”刘羡在广场中央立定后,打量着来回穿行的人流,一时感慨万千,转首对两位好友笑道,“还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常常路过这里,结果一转快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还没亲自进去过,时间过得真快。”
安回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担忧自己前程?”
“当然不是,我是感叹人生真短。”刘羡仰望着石门上的大字,道,“但还是要大步向前。”
往前走,又是一大片青石广场,上面立着一片碑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熹平石经。
一百年前,大汉的鸿儒们为消除经学分歧,聚集一堂,刊定六经,经汉灵帝同意后,由一代文宗蔡邕亲自执笔,写下多达二十万字的经典,最后刊刻在石碑之上,供天下学子仰读。
此后历经洛阳大火、官渡之战、高平陵之变,洛阳的主人接连变了三轮,可这些石经仍在此处,甚至还能看到石碑上烈火熏烤与刀剑砍过的痕迹。
而在石经碑林之后,就是太学庞大的校舍群了。
如今的太学占地六十亩,有一百三十间校舍,九百间内室,容纳有三千多名太学生。而国子学则在太学内的最东北角,大概只占据了二十间校舍,一百间内室。
别看国子学占地虽少,可五脏俱全。太学有博士十九人,而国子学虽只有国子祭酒一人,博士一人,但却有十五名助教,足可见天子之重视。
而值得一提的是,刘羡走进来时,发现过往的学生骤然锐减,预计校舍内只有不到百人,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五品以上的官员就这么多,而进入国子学就相当于免试,几乎所有学生都能一年得官,一年一茬人走,人自然也多不到哪去。
张固、安要去太学进修,而刘羡则去找国子祭酒嵇绍报道。
嵇绍的屋子就在国子学最前面,刘羡到时,房门在大开着,可见一名中年儒士正在桌案前提笔抄书,姿势端正,模样古板,正是嵇绍。
刘羡敲了敲门。
嵇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停下来,说道:“是你啊,快进来。”
刘羡上前行礼道:“见过祭酒。”
两人确实也算是熟人,此前嵇绍看在阮咸的份上,参加过刘羡的元服礼与成婚礼。
“不要这么客气,你是我世叔小阮公的弟子,按辈分来说,我应该称你为弟,你应该称我为兄。”
不同于古板的外表,嵇绍的言语非常温和,甚至有心情和刘羡玩笑。
刘羡道:“祭酒玩笑了,晚辈岂敢与今之缺并称?”
今之缺是养父山涛给嵇绍的评价,指嵇绍和春秋时晋国上卿缺一样德才兼备。面对这句不痛不痒的马屁,嵇绍笑了笑,没有跟刘羡继续深究,而是取出了名册,用朱笔在刘羡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勾。
画完后,嵇绍把名册放回原处,再次说道:“并称不并称,本也是说不好的事情。我和世叔聊过,你的才学很好,放在这一届国子学里,肯定是名列前茅。”
听到嵇绍如此夸奖自己,刘羡自然是非常高兴,口头上还要推辞道:“祭酒过奖了。”
嵇绍笑着摆了摆手,说:“但你也不要自傲,现在的国子学,学风不振,哪怕是整个太学,值得称道的人也寥寥无几。但这并不是因为缺乏少年天才,而是他们在荒废时光,最后泯然众人,明白吗?”
“明白,学生一定努力。”刘羡对国子学的学风也有所听闻,由于完全不担忧出路,所以不乏有学生报道之后,直接消失,第二年坐在家里就能拿到中正的品第。
嵇绍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点点头道:“这里平日都是自学,没什么管教,有疑问可以去请教助教。不过以你的水平,在这国子学,其实也学不到太多东西。所以你来不来,我不做太多要求,但我和谢衡博士都有讲会,五日一小讲,十日一大讲,都在下午未时,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听听。”
“是,学生记下了。”
“那你就在校舍转转吧,我就不留你了。”
“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正当刘羡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又被嵇绍叫住,他说,“这一届国子学,公侯子弟极多,你要当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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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再与勋贵子弟相聚(4k)
“呦,这不是辟疾嘛!”
当刘羡踏入第三间校舍,当即便有人叫他,刘羡闻声望去,果然看见石超在向他招手。
刘羡见状,也笑着向他点点头。
在去过金谷园后,目睹了石崇非比寻常的暴行,以及石超司空见惯的冷淡后,刘羡对石超已有了一层隔膜,不能再恢复到此前亲密无间的关系。
故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石超虽照常邀请刘羡游猎玩乐,但刘羡以准备元服、成婚为由,基本都婉拒了。
但石超性格粗犷,为人豪爽,到目前还未察觉到刘羡的疏远,仍旧如往常般对待刘羡。
他向刘羡走来,轻拍刘羡肩膀,笑道:“你最近新婚燕尔,我都不好打扰,怎样?新妇是悍妇还是佳人啊?”
石超的态度这样亲近,刘羡也不好太过冷漠,加上毕竟相交了这么多年,情谊还是在的,不禁玩笑回道:“你这话要让我夫人听到,你以后怕是进不了我家门。”
“哈哈,这有何惧?大丈夫四海为家,你以前的豪气呢?”
一面说,石超拉着刘羡的胳膊,一面往室内走,而后朝自己原本的伙伴道:“来来来,看看谁来了?”
还有自己认识的?刘羡有些纳闷,跟着看过去后,他随即恍然:原来都是故人!
聚在石超原本座位旁,有五个青年,他们大多身穿儒服,峨冠博带。相较于以前,变化都很大,但面孔上都依稀留着过去的影子,刘羡很快认出了他们:从左到右依次是张韪、陈植、贾谧、荀绰、裴该。
好嘛,当年万安山游猎的少年里,可以说就差当年和自己比剑的王胄了。
先打招呼的是张韪,他满脸通红,举杯笑道:“辟疾,许久不见,一齐来饮一杯?”
刘羡脸上笑容一僵,他这才注意到,他们几人正在学舍中公然饮酒,旁边还放着几碟鱼脍、醋芹之类的下酒小菜。
作为国家最高学府,国子学本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地方,寻常学生,恐怕都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看待国子学。但有一句话说的好,憧憬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距离。对于勋贵子弟来说,国子学触手可及,自然也算不上严肃。但刘羡却也没想到,在入学的第一日,就能得见石超一行在这里饮酒作乐。
这下刘羡算是知道,嵇绍说的学风不振是什么意思了。
面对递过来的酒杯,刘羡婉拒道:“此时尚是白日,醉酒有违观瞻,还是晚上再说吧。”
其余几人听罢,多笑道:“假正经。”
甚至还有人没认出刘羡来,贾谧此时半醒半醉,眼神迷离,他打量了刘羡半天,对旁人问道:“他是谁来着?”
刘羡主动回答道:“贾兄贵人多忘事,四年前,你曾赠了我一把昭武宝剑!”
贾谧皱起眉头,女子般的姣好面容露出令人心醉的神情,可他想了片刻,还是一无所获,摇头说:“,我送出去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哪能一一记得?”
刘羡哑然,陈植赶紧在一旁提醒说:“就是那个曾经和王虎头比剑,打赢他的那个安乐公世子,现在已经叫刘怀冲了。”
“哦!”贾谧恍然大悟,拍着桌案笑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他又指着门外说,“王胄呢?王虎头不是还说,以后要跟他接着比吗?人呢?”
陈植笑道:“长渊又说笑了,王虎头去年不就拿了品状,已经去宫中当殿中宿卫了吗?”
“嗨!扫兴!扫兴!”贾谧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对刘羡道:“你真不来一杯?”
刘羡还是微微摇首,本着好意劝谏道:“这里本是君子修身之地,所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酒色却令人心昏,如此有违圣贤之道,还是注意些吧。”
“哈,不料竟来了一位真君子!”
贾谧显然是喝醉了,起身靠过来打量刘羡,他的行为如此冒昧,以致于刘羡颇有些不知所措。
只见他贴到刘羡半尺的地方,审视刘羡的相貌,点点头说:“有副好皮囊。”回头又对同伴笑道:“可惜,却不懂得人生之乐!”
贾谧又斟满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又不知从哪里拾起一把纸扇,笑道:“如果君子之道有用,汉室哪里会亡?你应该早点懂得人生之乐。”
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平,纸扇遮住面孔,左手置于膝上,朗朗唱起《西门行》来。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
“好!好!好!”旁边的几人都喝起彩来,贾谧本就美貌,此时饮酒高歌,衣袖渐渐如蝴蝶翻飞,竟当众跳起舞来,舞蹈轻飘,与他秀丽的容貌相称,更显贾谧潇洒不羁,风流倜傥。
而贾谧此时把纸扇一扔,眼神与刘羡一撞而过,越跳舞,他的歌声就越高。
“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
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
唱到这,贾谧的兴致也越来越高,他的心眼中显然已不包括刘羡,而是在校舍中央自娱自赏: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美丽的舞者,放肆的歌声,引得众人一齐叫好,掌声不断。
贾谧颇为自得,他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同辈的同伴从来不敢给他任何脸色。便连众多皇子,也要看在太子妃与齐王妃的脸面上让他三分。所以不管在何处,他都肆无忌惮,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心意,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此时也是一样的,当他舞罢,又斟了一杯酒,递到刘羡面前,问道:“怀冲可有酒意?”
刘羡有些无语,他看得出来,按照对面的意思,今天是不喝不罢休了。
看样子,这位年轻的鲁郡公目空一切,自己要是得罪了他,将来的仕途恐怕寸步难行。
喝几杯就喝几杯吧,总不至于刚入国子学,就与这些勋贵子弟们关系闹僵,日后在官场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羡心里这么劝慰自己:和光同尘,和光同尘,何况连嵇绍都没有管,自己实在没有理由逞强。
这么暗念着,刘羡脸色不变,接过贾谧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刘羡亮起干净的酒盏,勋贵子弟们都叫起好来。
石超笑道:“辟疾,上次去过我六叔家后,酒量见涨啊!”
荀绰则说:“堂堂安乐公世子,哪有不善饮酒的道理?传闻当年老安乐公和文皇帝斗酒,不是平就是胜,就没有输过。”
裴该干脆在一旁起哄:“荀官奴说的什么话?莫非你以为长渊会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