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24节

  母子两人再次默然良久,其间,张希妙睡去了一会儿。醒来后,精神好了不少,她见刘羡仍然在沉思,就唤起他:“辟疾,如果有一天,你能去成都,记得去西郊看看,还有没有当年我和你父亲的庄园,我在那株最大的桑树下埋了三坛酒,或许还在呢。”

  “成都?好啊!”刘羡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决心以后有一天,一定要想办法抵达成都。

  傍晚,张希妙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第二天早上,天气湛蓝清澈,阳光从帘缝中洒下来。希妙很高兴,想要到庭院看看。刘羡扶着他,居然走到了门口。她站住,倚着门框望了一下院子,气喘不止。本来还想再出去一些的,只好作罢了。

  往后几日,希妙渐渐昏沉。一天下午,她突然醒来,见刘羡坐在旁边,问他道:“枇杷花开了吗?”刘羡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院子里并没有枇杷花。她随即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闻到枇杷花的香味了。”

  自此,张希妙完全不能饮食,在五日后终于撒手人寰。她死的时候,已是颧骨深陷,身上骨瘦如柴。遵照她的意愿,也没有邀请太多的客人,只是从白马寺请了名沙门来祈愿,为亡者追福。

  在张希妙下葬的前一天,刘羡在灵堂守了一夜。此时他终于忍不住泪水,在没人的夜晚饮泣呜咽。他默默告诉自己,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泪,按照和母亲的约定,以后他绝不会再哭。

  在出殡的那一天,刘羡扶棺而行,在今天以后,他将再次离开洛阳,到张希妙下葬的地方结庐守孝。下葬的地点定在万安山和龙门之间的一座名叫边山的小山间,其背倚青山,前俯伊水,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内蓄气势而外露锋芒,是希妙生前就自己定下的地方。

  而刘羡将要在这里,用三年来渡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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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沉默的父子

  太康四年二月辛巳,时年十二岁的刘羡正式开始守孝。

  作为自两汉年间因尊崇儒术逐渐普及的民俗,守孝之礼在西晋时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发展到登峰造极。

  按照《礼记》中记载,在服丧期间,为体现孝心,守孝者的饮食要格外注意:如头三日不食,出殡后方可食粥;等到了百日卒哭之后,才可以疏食水饮,也就是吃点粗茶淡饭;而一年小祥以后,才可以吃菜果;两年大祥之后,才可以用酱油盐调味;等到守孝期满,才可以正常饮食,也就是可以吃肉了。

  居住方面也是如此:在死者未下葬之前,孝子要居住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之中;下葬之后,棚屋内壁可以涂泥挡风;百日之后,可以对棚屋稍加整理;一年小祥,可以拆除改建棚屋,用白灰涂墙,铺用普通枕席;大祥时,就可以回到平常的房屋,但不能用床;守孝期满,就不做要求了。

  这样苛刻的守孝内容,既妨碍生产,也毁坏人的肌体,在生活中自然是很难完全遵守的。

  两汉期间,能够按《礼记》执行下去的孝子,不能说凤毛麟角,只能说完全没有。被地方当做道德表率推举上来的孝廉,既有守孝了二十年,期间和妻子连生数子的,比如汉桓帝时之赵宣,也有先故作不孝姿态,然后假装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比如汉明帝时之许武。所以当时有民谣讥讽说:“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所以说,能够忍住世俗诱惑,不折不扣地守孝三年的,就已经是当时知名的大孝子了。比如汉末时的袁绍,先服母丧,再服父丧,守孝六年,因此闻名天下,人人以为贤。相比之下,被察举为孝廉的曹操,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事迹。

  但到了西晋时期,守孝之礼受到了空前重视,从上到下形成了一种“死孝”的氛围。前些年,河东王接丧母,他为母守孝三年,严格执行《礼记》的饮食要求,以致于“柴毁骨立”,仿佛饿殍。而平阳王延更是夸张,据说他九岁丧母,守孝期间,三年泣血,几至灭性,后来每年遭逢忌日,都要哀嚎悲泣十余日。哪怕是阮籍这样,以放荡不羁,蔑视礼法闻名的隐士,也不免要遵守吊祭之礼,只是具体细节不合常规罢了。

  守孝到几乎要死人的地步,这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但一样风俗能够发展到这种地步,自然也有时代独特的原因,说来无非是两条:

  一是经过数百年的权力斗争后,士族终于争得了应有的权力地位,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们标榜自己的德行清高异于常人,应该获得权力,那自然也要表现出相应的情操。而孝字作为儒学之首,正该是他们大作文章的地方。但至于是不是名副其实,这恐怕就要另行考量了。

  二是司马氏以篡权弑君夺得帝位,有违儒家提倡的忠君之道。但身为皇帝,也必须吹捧自己的德行,那便不得不在其他诸如仁恕、宽和等方向找补,如此才能符合“天家”之德。

  而其中孝之一道尤为重要。齐王司马攸身为宗室之首,以身作则,先为晋景帝守孝,再为晋文帝守孝,又服侍羊、张两位母后,也一度形销骨立,这才海内归心。天子司马炎稍不如兄弟,但也在行政上大肆提倡孝道。所谓上行下效,“死孝”之风自然是席卷九州,创历代之最。

  不过这些对于刘羡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此时守孝,既不是作秀般的死孝,也不是敷衍般的走走过程。

  由于早年跟随陈寿读书的时候,陈寿就在守孝,刘羡随之一起饮食,早就适应过守孝的生活,此时再经历一遍,他并不会感到什么不适。

  但他此时也不想像其余那些守孝者一样,天天在墓碑前痛哭流涕。因为看到张希妙的墓碑,他立刻会记起母亲生前的教诲,感受到沉甸甸的负担。流泪是承受不了负担的表现,他必须向母亲证明,自己能够坚强地走下去。

  所以刘羡婉拒了费秀等人派人照顾的要求,哪怕才十二岁,他就自己动手,专门在靠近母亲的墓地旁,找一处平缓处建造木屋。他砍除荆棘杂草,打下木桩,上面铺上木板,搭建起一座一丈见方的木屋,形制与当年陈寿的小屋差不太多。也是住宿之外,又在侧面搭一个读书这样的顶棚。唯一的区别就是,刘羡日常还要练剑术与射术,所以还立了一些草人做靶子。

  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刘羡又到东坞,让朱浮运了整整一车书籍过来,在卸下书籍和日用的一些物品后,刘羡就打发朱浮回去了。临走前约好,每隔十天,朱浮来送一些日用品,并带一些换洗的衣服。

  从此以后,刘羡就正式开始了守孝的生活。上午读书,下午练武,傍晚前到母亲墓前问安,诉说自己这一日的所得所获。这是很简单的生活,也是此后刘羡回顾自己一生,可能是最寂寞的一段时光,不过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内心却像是雨后的竹林一样清净,他已经有了人生的第一个真正目标,那就是守孝结束后成婚,然后踏入仕途,按照母亲的遗愿,去成都看一看。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心事,就是消失的安乐公。虽然已经有一月不见他的踪影,但按照母亲的说法,他是一定会来看望母亲的。刘羡听信张希妙的话,一直在耐心等待。只是五六日下来,迟迟不见踪影,让他不禁有了一些怀疑和责难。

  很快,第一个十日过去了。朱浮乘车过来送米面,随行的还有侍女阿春。结果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三人坐在顶棚下等雨停了再走。

  山中急雨哗哗而下,空气湿冷,四周昏暗。刘羡见阿春抱着手坐在廊下望着大雨发呆,忽然想起来,他听张希妙说过,阿春也是从成都随她一起来到洛阳的。她也丧失了亲人吗?刘羡忽然心生伤感,就问阿春说:“你还有亲人在世吗?”

  阿春摇摇头,艰难地说了一句:“都没有了。”

  她见刘羡陷入沉思,就慢慢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刚好经历成都大乱,父亲,母亲,丈夫,还有孩子,都没有了!”

  说到孩子,阿春的情绪难免有些激动,她闭上眼睛,不知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强忍泪水。

  刘羡知道她肯定丧失了亲人,却不知道还曾结过婚,有过孩子。

  过了一会,阿春平复下来,她干笑了一声,对刘羡说:“我现在每想念孩子,就念观世音菩萨。法师说,只要心中虔诚,他们就会投胎转世,再不过苦日子了。”

  刘羡心中觉得难过,想劝劝阿春,为什么不趁着还未衰老,再找人结婚,生个孩子呢?但看着她满是烫伤的脸,顿时就想起了父亲用滚水泼阿春脸的往事,一时间倍感羞愧,甚至扭过头,不敢正视阿春的脸。

  雨停后,阿春起身,和朱浮一起提着东西下山去了。刘羡站在棚下,默默地目送他们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远去。他想,自己也要承担起阿春的责任来。

  晚上又开始下雨。第二天早上更是暴雨如注,小屋在雨水中摇摇欲坠,一度让刘羡担心有倾塌的风险。

  雨下的真的很大,雨声掩盖了一切声响。刘羡自己生火煮了一碗浓粥,坐在地上正准备吃饭,屋檐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他有些不安。他起身走到门前看雨,地上的流水汇成小溪从木柱间穿过,往低洼处流去。茂密的树丛在大雨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风吹过来,树丛就像发冷般的抖动着。

  雨停了该再加些茅草,然后在林中找根木头,给屋中再加一根梁柱。刘羡这么想着,踱步回到灰暗的屋里,背对着门坐下,想把剩下的食物吃完。他坐在地上吃饭的时候,突然感觉从背后透过来的光影晃动了一下,中间夹杂了短暂变暗的过程。他停止咀嚼,竖起耳朵听,但听不到任何异样。

  有什么东西来了!刘羡一阵毛骨悚然,这里地处偏僻,没什么山贼,但如果是什么诸如豹子、熊之类的野兽,那就不好说了。于是他赶紧起身到墙边,拿了昭武剑,榆木弓,再十来支箭矢,就捏着脚到门口,仔细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廊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扑通一声跳到外面的雨地上。刘羡赶紧追上去,大喝一声,拉弓上箭冲出门外,对准了一个人影。就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立在外面的雨地里。听见屋里有人冲出来,那个人突然转身,和刘羡一个对视。那个人胡子邋遢,面色苍白,双颊消瘦,手里握着几支枇杷花,花瓣被雨水打乱,已经难见颜色。

  正是消失已久的安乐公刘恂。

  父子二人在雨中对视,一下子都愣住了。刘羡握弓的手没了力气,渐渐放下来,而刘恂手里的几支花也脱手落在地上。

  大雨倾盆而落,一时间世界只剩下茫茫的雨声。

  刘羡沉默着面无表情,可他胸中的恨却如怒涛般反复激荡,但眼前又浮现起母亲临终前的容颜,让他无法向这个人下手。而他同时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偏偏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终于克制住了,然后低下头,对刘恂说:“有躲雨的地方不站,站在雨里干什么?”

  他的语气非常不逊,简直是对待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但这已经是他压制自己厌恶的极限了。他强迫自己去执行母亲说的谅解,但终究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

  但这显然已经超过了刘恂的预期,他不像往常那样发怒,沉默少许后,也没有说话,终于挪动脚步,径直往草屋内走去。

  看父亲进入草屋后,刘羡随后进去,先是往火堆上加了些火,而后又盛了一碗粥,转手递给安乐公说:“给!”

  安乐公此时脱了蓑衣和斗笠,正在草席上发呆,没想到儿子又做了一件超出他预料的事情。他还是一声不吭,双手接过粥碗后,只是拿调羹不断拨弄着碗中的汤水,很长时间都没有下口。

  刘羡也没有再看他,而是就拿了一本《管子》自顾自读了起来。但实际上,也就是装装样子,有刘恂在身旁,他心乱如麻,根本什么都读不进去。

  过了好久,他终于听到父亲说:“刘羡,我刚刚才发现,你已是个大人了。”

  刘羡心下一酸,但口里却下意识讥讽道:“都是托大人的福,教导得好。”

  这一句顶过去,又让安乐公不吭声了,他把碗里的粥水都喝光后,才说道:“你不是我,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或许阿母懂吧。”

  安乐公虽然哀伤,但也禁不住儿子连续这样的揶揄,终于有些恼怒地说道:“那你还说什么?!你学过剑,难道还见过血?”

  “我见过阿母的血。”

  短短几个字,一下就将死了刘恂。

  安乐公几乎瘫倒,完全丧失了反驳的力气,他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了,只是简短地问道:“希妙她……有什么遗言?”

  刘羡终于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着父亲,缓缓说道:“阿母说……她让我不要恨你,她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刘恂听到这番话,一时间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他赶紧背过身子,对着墙角不让儿子发现。

  刘羡确实没有发现,他现在只觉得父亲可恨,连带着他的所有行为都面目可憎。这里面的是非没什么好说的,再怎样悲惨的过去,都不是对身边人施暴的理由。生活中还有人爱着自己,怎么能不珍惜呢?刘羡现在就时时警醒自己,要珍惜身边人的爱。

  父子两人接下来谁也没再说话,等过了半天,雨终于小了一些,安乐公就披上蓑衣准备离开。刘羡最后和他说:“你还是早些回府吧,二伯他们应该等急了。”

  安乐公看了儿子一眼,沉默地点点头,戴上斗笠,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往北边走了。

  人生啊,其实就是泪水落在雨里。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刘羡开始安心守孝。

  而过了一个月,朱浮又来给刘羡送衣物的时候,说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随着天子司马炎的不断打压,齐王党接连失利,齐王司马攸不得不遵从帝命,入国归藩。结果没想到,还没成行,齐王竟病逝了。据说因为是因为对党争失利极为不甘,齐王急怒攻心,呕血而死。天子司马炎极为伤心,当即斩杀了为司马攸看病的御医,又令侄子司马继承爵位,不必离京。

  至此,时长近两年的齐王党争,终于以帝党的全面获胜而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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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阮公辞别(5k)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光阴飞逝,不知不觉间,已是太康六年(公元285年)的五月了。

  此时夏日炎炎,万物滋生,蝉鸣声震耳欲聋,莺雀间或风铃般来回鸣叫,更不时有山岚刮过山林,使得齐腰的野草与茂盛的枝叶也随之狂歌,加上浅水处的蛙鸣,洞穴中的狐鸣,万物之声交融在一起,好似奏响了一曲没有节拍的强乐,令边山上下格外热闹。

  但这种热闹来自于自然,并不会使刘羡感到喧嚣和聒噪,反而因为一种心灵上的平静,让他能够欣赏其中的生机与美妙。因为他的生活也回归到平静中了。

  随着齐王司马攸的死亡,原本极度剧烈的齐王党争终于结束,太子司马衷的大位也彻底稳固下来。于是一夕之间,西晋朝堂的政治斗争都烟消云散,连带着京畿百姓的平静生活也随之回归。洛阳解禁,坊市重开,凉州和并州来的商队再次畅通无阻,城郊的街巷也恢复了灯红柳绿,连带着刘羡在边山的守孝之地都有人拜访了。

  大概在齐王病逝的下一个月,张华被天子重召回京,任命为太常,张韪也随之返京。而后陆陆续续的,那些被父母遣送回祖地的元勋子女们,也都返回到了洛阳。石超也在其中,在回来后,他听说刘羡一个人守孝,第一时间就骑马来边山看望。

  看见刘羡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所食也不过蔬果,他两眉先是高高皱起,然后就笑着说:“等你守孝结束,我请你到我六叔家,见识见识些绝世佳肴。”从此以后,石超就隔三岔五地来看他。

  然后是儿时的好友,安与张固,他们也都回洛阳来了。在八岁左右的时候,也就是刘羡随陈寿读书后,他们也都被各自的家长叫回去就学发蒙,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五六年了。安的父亲是正,张固的父亲是张通,都是蜀汉亡国后随安乐公一家进京的死忠。如今这两人都已经去世,便让孩子子承父业,继续当安乐公府的门客,以后也就是刘羡的随从。

  几年未见,两位儿时同伴都已经大变样。

  由于正此前被朝廷起用,当过巴西太守,家格有所上升,加上司马炎曾特地夸奖过正的忠名,说“正昔在成都,颠沛守义,不违忠节”,所以益州的中正格外看重,氏也摇身一变,成了巴西有名的郡望。连带着安回来时,身上也染了些士族特有的清贵之气,张口就要和刘羡谈玄论道,其能言善辩,倒也颇有古之谋士的色彩。

  而张固的父亲张通早年是蜀汉殿中督,以勇力著称,在刘羡试儿会上,还说过想培养他勇武,可惜并未如愿。后来张固回家,就被张通悉心培养,打熬力气,又教他弓马骑射,刀枪棍棒诸般武艺。等张固骑马来见刘羡,这位儿时的玩伴已长到七尺有余,练得膀大腰圆,还有一手好枪法,一看就是战场上冲阵的好手。

  他们同刘羡玩笑说:“辟疾,你有我们一文一武陪伴左右,应该去建功立业啊!怎么在这里蹉跎岁月?”

  刘羡则笑道:“时候还长,我这是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于是他们常常来边山陪伴刘羡,有时候还同卧在草庐中,一面聆听天地间的风涛之声,一面谈论古往今来的英雄事迹,心中则澎湃激荡,思绪万千,鲜有倒头就能酣然入睡的情形。

  当然,除了这些同龄人外,小阮公偶尔也会来看望刘羡。一是看看他的近况,二是考校他的功课,三则是带一些好友过来,专门为刘羡扬名,毕竟刘羡已经决心入仕,也有鄄城公做提携,那相关的准备,现在就可以开始做了。

  所以到了太康五年的时候,原本以为会非常寂寞的守孝生活,刘羡其实过得并不枯燥。他无聊时有朋友相伴,迷茫时有老师教导,空虚时有书籍慰藉情感,更有已经明确下来的未来目标与希望。就连安乐公也收敛了许多,回到府中后,虽然没过几天,刘恂就旧态复萌,依旧沉醉于酒色之中,但至少不再有什么令人瞠目的暴行了。

  这些都让刘羡高兴,唯一让他伤感的就是,母亲无法亲眼看到这一切了。他只有每晚在母亲墓前祈祷,希望母亲泉下有知,能够高兴一些。

  在这一天,刘羡正在草庐前锄草。他打算在山间清出一块空地来,移栽些赏心悦目的花草,兰花、菊花什么的都行。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也是张希妙生前喜欢的杂务。

  正翻地的时候,刘羡听到山下传来了熟悉的长啸声,立刻放下手中的木铲去看,果然望见了一辆牛车,前面驾车的是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青年,后面斜躺着的是一名露髻披服、倚车长啸的老人,正是阮孚与小阮公。小阮公远远望见了山上的刘羡,便停下啸声,将手中的尾来回摇晃,以表示看到得意弟子的高兴之情。

  刘羡赶忙披了袍子迎下去,而后恭恭敬敬地为小阮公牵牛,将他们牵引到一块三面环水、上有竹林的平地。这是因为阳光炽热,暑气如蒸,原本的草庐虽然地处开阔,但被太阳晒个正着,远不如此处清凉。

  等小阮公坐定后,刘羡给他们端来两壶清水,然后坐在下首,询问小阮公道:“老师,我还是按照惯例,先吹些曲子吗?”

  小阮公拍拍手,闭着眼睛道:“行,先来首《奇鸟》吧!”

  小阮公所言之《奇鸟》,乃是其叔阮籍的《咏怀诗》之一。刘羡早已学得熟了,他点点头,掏出怀中的竹笛,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住笛孔,将气息缓缓送入笛中。

  这首乐曲起初悠扬空旷,仿佛处在一片混沌中间,上望之昏昏,下望之茫茫,只有一股不可捉摸的灵气涤荡其中。然而转瞬之间,乐曲如一声惊艳的鸟鸣唱过,混沌也如刹那芳华般绽放,弹指间化作一片分明的天地。苍穹间云开雾散,山野间松涛连绵,一条清澈的河水从中徜徉而过,奔向太阳的光辉中。

  此时阮咸打着拍子唱道:

  “林间有奇鸟,自鸣为凤凰。清朝饮醴泉,日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使心伤。”

  小阮公人近六十,嗓音沙哑,本来与前面悠扬的笛曲并不相搭,但随着唱到中段,笛声转低转静,反而衬得歌声颇有股夕阳之下,万籁俱静,唯有黄沙飞腾的沧桑悲凉感。

  而随后笛声猛地提起,如一道狂风倒卷,使大地山川纷纷掠过,小阮公的歌声也顺势狂飙,如长江东去般声嘶力竭,转眼曲声茫茫,歌声杳杳,仿佛此前的混沌、天地、山野、河流,尽数化为乌有,只剩下一股说不尽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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