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67节

  不得不说,朝廷在元康六年派遣的这支援军,大概是晋朝历史上军纪最好的军队,往前三十年无人可以比肩,往后看一百年也很难有人超越。

  毕竟军队是一个压抑的地方,将领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因此要么有人好酒买醉,要么有人狎妓放纵,更有一些人,以嗜杀暴虐来泄愤。将领既然作风不正,士卒们自然也不会约束自己,然后变本加厉。所以自古以来,就有“兵不如匪”的说法。

  而托了这次朝中争权夺利的福,后党宁愿把平叛的功劳让给朝中这些最格格不入的边缘人,也不愿意让其余藩王得偿所愿,最终奇迹般地弄出来这么一支军纪严明、将领尽责的军队。

  刘羡、李矩一行人策马踏过渭桥,还未看到长安城门,就先看见了长安城北郊的街道旁,高挂在沿路桑树下的上百具尸体。

  此时天上正落着雪花,飘飘洒洒地覆盖在尸体的面孔上,也覆盖了他们狰狞的神情,同时低温让这些尸体肌肤发白,绳子也变得僵硬,好像一块冰棱一样冻在了树干上。根据他们的体型和体征来看,不难看出,这些死人都曾是士卒。刘羡看到这骇人的场景,可谓是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在城中犯下奸淫、杀人罪行的晋军士卒。

  这消息当真是让刘羡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后,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梁王等人的新政。在大难之下,征西军司已经变了天,不再是赵王与孙秀的天下了。

  继续往里走,可以看见城门北面的市集,可谓是秩序井然。士卒在街边来回巡视,商贩则视若无睹地叫卖,人群中有许多都是前来赶集买必需品的农人,但氛围极为和平。可以看得出来,经历了战乱以后,人们再一次发现了日常生活的美满与珍稀。

  在进城的时候,刘羡一行人把名牒交给城卫审阅时,不无感慨地询问道:

  “是哪位贵人在管理长安?这是我第三次来长安,却是我见过最好的长安。”

  城卫亦有同感,高兴地回答说:“刚来时是建威将军周处周子隐公在接管,前天改为了安西军司傅祗傅子庄公。他们都是天大的好人啊!”

  小兵脸上自豪的神情,给了刘羡极为深刻的印象,等入城以后,他转首对李矩说:

  “如果天下的官员有一成能像这两位老公这样,现在官场的风气就正了。如果天下的官员有三成能够这样,大概就是尧舜之治了吧。”

  但很可惜,在大晋帝国如今的政治环境下,这无疑是一种昙花一现。

  刘羡到了征西军司,在客舍放下行李后,立刻就去拜见现在的征西大将军,也就是梁王司马肜。

  梁王殿下的住所就在原赵王司马伦的住所里,刘羡来过一次,对里面各式各样的米道法器还有祭坛印象深刻,不过在现在,这些事物都一扫而空了,看上去空荡荡的。刘羡被仆从领进大堂,脱了靴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司马肜披着津袍,正端坐在火盆旁,和长史卢播下着樗蒲。

  可能人老到一定岁数,面容就停止变化了吧,梁王还是五年前他刚到长安述职时的模样。身体清瘦,眉眼慈祥又带着三分洒脱,行动却不失矫健。刘羡正要行礼,他便放下手中的掷具,对刘羡笑道:

  “这不是刘怀冲吗?就不必多礼了。”

  他的口气非常自然,似乎两人是认识已久的老友,不过实际上,这才是他们相见的第二面。

  刘羡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对司马肜道:“刘羡见过梁王殿下。”

  “哈哈哈,你是收复北地的功臣,一路远来,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吧?”

  “禀殿下,来时没有遇到什么叛军,但是背井离乡的流民极多,很多人成群结队,衣食无着。若放任不管,恐怕会酿成大祸。不过到了长安后,这些情况就好了很多。”

  司马肜闻言即失笑,指着刘羡对卢播道:“看见没有,这就是遭鲁公恨的人,一张口就是在敲打上级。”

  卢播则笑回道:“殿下,这也是朝中少有的直臣,唯有有德者方能驾驭。”

  “若不能用他,便是无德之人?”司马肜随即又指着刘羡笑道,“那我可是救过他一命,看来是德怀甚高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室内的气氛也变得较为轻松融洽。

  开过一次玩笑后,司马肜让刘羡坐到火盆旁,终于说起正事:

  “北地郡的情形现在如何?上次得报,还是听说你为准备收复富平,眼下成功了吗?”

  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刘羡在与张光汇合,得到了李矩收拢的两千余溃兵,终于彻底稳定泥阳的局势。而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在准备收复南边的富平县。

  “是,殿下给我传信的时候,我刚刚收复富平。”

  “哦?怎么收复的?”

  “在富平守城的不过是一些蟊贼,我从夏阳调了县卒过来,打着殿下的旗号,那些人看着旗帜就被吓跑了。”

  “哈哈,好,这么说来,你已经收复北地全郡了。”

  “托殿下的福罢了。”

  “那么西边叛军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动静?”

  “我已经往扶风境内派过了斥候,据查报,叛军主力此刻正在六陌一带聚集人手,人数极多,但具体有多少人,还需要时间确定。预计四到五日,就会有回报。”

  “你可有布防?”

  “此事我已交给了北地都尉张光,他曾在马兰山遇困近百日而不屈,对朝廷可谓忠武,由他负责此事,必不至于再出差错。”

  经过一连串的对答后,司马肜颇为满意地颔首,对一旁的卢播赞许道:

  “大浪淘沙啊!《道德经》里说,国家危难有忠臣,此言诚不我欺。”

  卢播则敲击着棋子回应道:“有这些贤臣良臣,我王要平定乱贼,可谓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司马肜又突然对刘羡问道:

  “怀冲,你知道我为何唤你来长安吗?”

  刘羡心中一紧,知道大概是关于自己官位的事情,但口中还是说:

  “在下不知。”

  司马肜毕竟收过刘羡的金子,某种意义上,刘羡也算是梁王的嫡系,所以他越看越是欢喜,便捋着胡子笑道:

  “按理来说,你收复北地不久,情形应该还不稳定,我是不应该叫你过来的。但你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身负朝廷重任,受命前来平叛,许多事都不比平常,也就不讲那么多规矩了。”

  “是。”

  “一共有三件事。”

  司马肜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卷黄帛,递到刘羡面前道:

  “第一件事,是朝廷正式追认你北地太守的职位,之前赵王给你的任命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你可以把暂领这两个字去了。”

  话未说完,司马肜又从身边掏出一方漆盒,打开后,可见盒内装着一方银印。

  “这是讨虏护军印,你的身份很敏感,要不要授予你军职,朝中的争议很大,但在太子殿下的支持下,还是给你定下来了。李世回收拢的那两千溃兵,就直接划到你帐下吧。”

  与汉朝制度不同,在改革了军区制度后,魏晋时期的太守并不能直接带兵,必须要经过军镇授予军职之后,才算得上名正言顺的地方诸侯。这也同时意味着,从此以后,刘羡有直接向朝廷上书的资格,可以不再被贾谧压制了。

  “多谢太子殿下,也多谢殿下。”

  刘羡再接过黄绢与银印,心中情绪纠葛,一时悲喜难明。

  他素来骄傲,自认为怀有济世之才,可为了得到这一张黄帛,一方银印,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辛苦努力。尽管他想强压下这些情绪波动,但双手还是有些许颤抖。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拼尽全力到底有着怎样的份量。

  司马肜也知道刘羡很不容易,等他的情绪稍微缓解后,拍了拍刘羡的肩膀,徐徐道:

  “至于第二件事情,是关于贼首齐万年的。”

  “齐万年?”刘羡压下情绪后,连忙问道。

  “是,你也知道,郝度元本来是你招降的,齐万年也是随你来到长安的。现在朝廷和他们打了这么久,可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这仗该如何打?故而我要问问你,齐万年是个怎样的人?如此也好对症下药。”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刘羡不须深思,即刻回复道:

  “齐万年是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的人。”

  卢播听得不甚满意,质疑道:

  “这话毫无意义,他既然敢造反,当然是一个野心勃勃,胆大妄为的人。”

  “卢长史没理解我的意思,齐万年的野心勃勃,和其他人的野心勃勃是不同的。”

  “不同?”

  “对,寻常人的野心勃勃,多是对现状的不满,继而产生一种虚妄的幻想,通过一时激情,来铤而走险,做一些超过自己能力界限的事情。这样的人是盲目的,自然也很容易失败。”

  “你的意思是,他不盲目?”

  “是,我认识齐万年时,他还是一个小帅,手底下不过几百人,也受到内部排挤,但他却不骄不躁,待人非常和善,寻常人与他相处,根本不会觉得他是一个狂妄之人。”

  “那你为何会觉得他野心勃勃呢?”

  “因为我从未见他沮丧过。”刘羡回忆起和齐万年相处的那几十天,面貌都觉得模糊了,但对齐万年的笑容却记忆犹新。这个胡人在数十日的寻常生活中,一直对生活保持着令人惊讶的乐观态度,似乎连一次叹气都没有过。

  “人都会笑,可我见齐万年时,发现他时时刻刻都在笑,似乎是平凡也不能磨灭他的笑容。这说明他有非凡的志向,也就是非凡的野心。”

  说到这,刘羡对司马肜总结道:

  “殿下,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想法,但是既然是齐万年起事僭号,以在下之见,殿下千万不要抱有侥幸。寻常的招抚、讲和等缓兵之计,对他是绝不管用的。”

  “若与他为敌,就必须彻底消灭他,否则,稍有不注意,让齐万年逃出升天,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也能东山再起。”

  听罢,司马肜与卢播面面相觑,显然刘羡对齐万年的评价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司马肜拿起一根木骰,在手中把弄了半晌,终于对刘羡道:

  “既然如此,怀冲,明日的军议,你也要来参加。”

  “军议?”

  “是,这也是我找你过来的第三件事。眼下关中一团乱麻,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们不过是刚刚开个头罢了。”

  司马肜露出一副头疼的神情,用手揉着眉头说道:

  “此次羌胡的叛乱规模之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秃发树机能,朝中没有人觉得能轻易平叛,我自然也不做此计划。只是到底该怎么做,这就需要众人集思广益,想出一个办法出来。”

  “明天,征西军司的各个人物都会到齐,你有什么意见和想法,也可以在会上进行讨论。”

  “朝廷极其重视这一仗,若能顺利灭贼平叛,我不会克扣你的功劳的。”

  刘羡赶忙道谢,至此,这次会谈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老实说,这次和梁王的会谈,是刘羡这几年来最顺心的一次。不仅得偿所愿,正式拿到了北地太守之职,而且一路走来,无论是整个长安的清平氛围,还是梁王说话时的宽和态度,都让刘羡感觉极好。

  事先他在听说到这次征西军司的新名单时,也觉得缺乏能够服众的名将,人选有待商榷。但此时亲身体会后,刘羡又觉得是自己太消极了。若是能如此上下和睦,众志成城,也未尝不能取胜。

  曹操用兵号称天下无敌,无论是曾祖刘备还是孙权,其实都不如他。但结果不还是在赤壁为孙刘联军击败了吗?齐万年不比曹操,眼下的征西军司实力特更加雄厚,有什么理由不取胜呢?

  这样想着,刘羡向司马肜做了告别,正要踏门离去的时候,梁王突然叫住了他,说道:

  “对了,怀冲,差点忘了给你提个醒,小心周处找你的麻烦。”

  周处?刘羡脚还没有踏出门槛,一时愣住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他意识到,眼下的征西军司,可能并没有他印象中的这么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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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失败的军议(4k)

  第二日,刘羡从客舍内醒来,时辰尚早,窗外天色极暗,屋内一片漆黑。火盆上的木炭几乎烧光了,但还有两三块发红的炭芯,在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却无法照亮屋内的黑幕。

  刘羡穿好衣物,点亮灯火,提了水桶打算去水井处取水。结果刚打开门,一阵苍凉的天风呼啸而来,带着些许雪花拍到刘羡身上,令他一瞬间汗毛直立,刚睡醒的困意被席卷得无影无踪。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打量门外:

  好大的雪!

  昨夜入睡前原本还是黑白相间的土地,此时尽数被银白色覆盖了,即使天色依旧黑暗,但刘羡也能感受到积雪的厚重与炫目。似乎整座城池都被积雪给覆盖了,目色所及,地上天下,前后左右,除了白色,还是白色。空中的鹅毛大雪和屋檐下的冰棱更平添了一种晶莹感。

  在风吹过来的时候,雪花打在衣服上,发出细细簌簌地,像是有许多的树叶飞下来打在上面似的。而刘羡到水井处打水时,发现水井的井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刘羡用锤子凿了半刻,才把冰层砸开。

  在提到水的那一刻,刘羡的手已经冻红了,他心想:这实在是个非比寻常的冬天。

  他烧了壶热水,梳洗一番过后,就在门前的雪地里舞剑,一直舞到浑身发热,李矩也从隔壁起来后,他又回房内擦了把脸,与李矩到长安街道上的集市中饮食。

  李矩也被冻得不轻,两人本来都不是奢侈之人,但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碗水盆羊肉,喝着热乎乎腾着白烟的汤汁暖暖身子。

  用完早膳,两人就到征西军司的主厅内准备军议。由于李矩是牙门将,相当于是征西大将军的贴身护卫,所以也有资格参加这次军议。

  由于居住在客舍,两人来得算是晚的,走到主厅时,参会的人物基本都到齐了。刘羡望过去,雍州刺史解系、征西护军贾龛、新平太守皇甫重、秦国内史李含等认识的人都同他打招呼,刘羡看到这几位熟人,还是有些高兴的,不过环顾发现,没有看见北宫纯,一问才知道,经过河东之乱后,他对官场失望,去年已经辞官归乡了。

  这让刘羡感到很遗憾,他还没来得及向北宫纯道谢。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堂内的氛围有些冷漠。刘羡看得出来,打了败仗后,征西军司原有的这些将领都心存芥蒂。可奇怪的是,安西军司那边的将领似乎也有些冷淡,与外在的表现并不相符。

  他向皇甫重询问这件事,皇甫重城府不深,直接告诉刘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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