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阳城民户虽不多,可地势险要,东北面是子马兰山,西北面是子午岭,西南面还有嵯峨原、清河原两道山塬环绕,可谓是四塞之地。若将关中之地比作一条龙脉,那泥阳之所在就是龙脊之所在。关中得之则四肢俱全,关中失之则首尾难顾。”
“朝廷深知此地的重要性,因此,为抵御朔方羌胡,在此苦心经营六十载,外有七尺深一丈宽的堑壕两道,堑壕后有外垣一道,城墙皆高四丈,还有十八座望楼,内又有瓮城两座,左右相援,可谓是国家巨防。只需三四千兵力,足可以阻挡外来的十万大军,百万大军。”
刘羡自幼熟读史书兵书,朱球说的这些,其实不用他讲,刘羡也是明白的,但此刻他却佯作糊涂,问道:
“朱公的意思是,泥阳是一座极坚固的城池,我只需要留数百人在城内,诸位就能守住咯?”
“这……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朱球咳嗽了两声,显得有些尴尬,他连忙解释说:
“在下的意思是,府君眼下收回泥阳,已然是大功一件。当务之急,是保证泥阳不再丢失。您去救援张都尉,其心固然可嘉,但若是出城后因兵力不足丢失了泥阳,那就是令好事变成了坏事,因小失大啊!”
这句话是所有北地士人的心声,得知刘羡收复泥阳后,周遭的士人可谓是欣喜若狂,不止泥阳的士人前来效忠,富平、池阳乃至频阳的士子也前来观望,不过四五日时间,泥阳城内就已经收拢了两千余名汉人,在刘羡眼前议事的则有三十余人,而且肉眼可见地,这个数字还在将在以后继续增长。
刘羡笑说:“朱公未免忧虑得太多了,我只是在和大家商议,还没有出城作战,也还在探查敌情,怎么在大家看来,似乎我已经必输了一样。”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就像接力一样,朱球刚刚说没有这个意思,来自富平的梁晏就紧接着进言道:
“恕在下冒昧,府君文武俱佳,能收复泥阳,已是天纵之才,但想要再出城野战,确实有些力不能及了。”
“自万年惨败后,郡内老卒已然一扫而空,府君如今招揽了一些流民做郡卒,可并没有甲胄,也没有多少合格的将领,更没有多少人懂得军令。府君带着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出战,纵使有再高的才能,又怎么发挥得出来呢?”
“在下虽然不才,但也知道战国时的先例,廉颇率领赵人便是天下名将,率领楚人时就默默无闻,难道是他的才能发生了什么改变吗?并非如此,其实是士卒的素质约束了他的发挥。”
“府君也是如此,您手下并没有真正的士卒,怎么能够去赢得真正的胜利呢?诸公之所以劝阻,也是从这方面考虑,还望府君鉴纳。”
这番话说出来,既有引经据典,也有对眼下的分析,说服力不可谓不高,众位士人听了,觉得也符合自己心意,于是纷纷附和应是。刘羡冷眼旁观,发现场上众人,除了自己带来的斛摩根等人外,只有傅畅没有附和。
他在心下微微赞许,暗想:还是年轻人拥有跨越艰险的勇气。
但眼下的这个场面还是需要平息,刘羡咳了两声,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道:
“梁君说的确有道理,但这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按照军法,如果朝廷没有特别下令,对同袍见死不救,是可以按临阵脱逃罪论处的。”
“我们若是没得到消息还好,如今得了消息,怎么都要有一番表示,不然事后追究起来,恐怕功过难以相抵。”
形势有时候也难敌国法,刘羡把国家军法搬出来,众人一时便哑了火,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毕竟再怎么畏战,也没人乐意背一个违背国法的罪名。
但不出声不代表就同意,刘羡深知自己离不开这些士人的支持,若就这么放他们离去,或许永远也救不了张光。
还是得用一些谋略。
刘羡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在城内休整几日,等人稍微多些了,我们拉着三千人出去游走一圈,走到一半,看见几个羌人了,我们放几箭就撤回来,如此装装样子,也就对朝廷有些交代了。如何?”
在场众人听了这个提议,脸色顿时都放松下来,相互议论了一会儿后,傅出面道:“府君说得有理,只是我们还是先定下一个地点为好,总不能不见羌人,我们就一直走到马兰山内去吧?”
立刻有人提议道:“定在孝雷亭如何?这里距离马兰山还有十里,地势开阔平坦,走一趟也不费力。”
刘羡当即颔首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时间就定在十日以后吧。”
至此,刘羡和士人算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这次军议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士人们与刘羡告别后,陆续从北地郡府中离去,转眼就只剩下刘羡一人。
此时已经是申时了,还未到晚膳时间。刘羡稍稍收拾桌上的案牍,就到府门前吹吹秋风,想以此来吹散心神的些许疲倦。
站在泥阳城的中心,刘羡举目北望,苍穹下的子午岭立刻映入眼帘。山间的林木大多已经凋谢了,山头秃了一半,剩下的绿树,无非就是世人熟知的竹林、松林、柏林,即使满山都是落叶,但这已无法覆盖山中连绵裸露的岩石。
“马上就要冬日了,解救出景武兄后……”刘羡看着这副深秋景象,在心中深思。经过长时间的锻炼后,刘羡已经学会了未雨绸缪,他在九月份时就已经在思考年关乃至下一年的事情。
但这时,他听到身后传出一个促狭的声音,问道:“府君何时给我回复啊?”
刘羡一回头,就看见了傅畅那副似笑非笑,满脸暧昧的表情。很显然,他口中说的回复,是在问之前刚进泥阳时,他亲口提出的,想迎娶刘羡族妹,和刘羡结成亲家一事。
“哈哈,世道真不是开玩笑?”刘羡很欣赏傅畅,故而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禁微笑起来,说道:
“我可是知道的,令兄傅宣傅世弘,可是当今的驸马,尚的是当今皇后的亲女儿弘农公主,如今正在尚书省当尚书郎,可谓前途无量。”
“按照灵州公(傅祗)的想法,世道将来不是与藩王联姻,就是要娶公侯之女,怎么找我家来寻开心呢?”
傅畅闻言,很流畅地答道:“府君家不也是公侯之家吗?按理来说,您家与我家,就是门当户对啊!”
刘羡哑然,傅畅话说得不错,安乐公确实是大晋官方认可的公爵,但公爵和公爵不能一概而论,论政治影响力,刘羡的政治影响力基本就是整个安乐公府的政治影响力,可以说是晋朝公爵中最为寒酸的了。但看傅畅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此事,刘羡也有些严肃起来,问道:
“世道是认真的?”
“在下当然是认真的。”
傅畅走到刘羡面前,对他肃然行礼道:“在下是由衷地敬仰府君,想与府君结亲。”
言下之意,是非常看好刘羡未来的前途。
“哦?那可真是承蒙厚爱了。”刘羡问道,“只是不知,你为什么这么看好我?”
“当然是从府君身上看到了成功的秘诀。”
“成功的秘诀?”
这倒让刘羡有些好奇了,他再问道:
“你说说看,是什么秘诀?”
“六个字,智略,奇勇,宽容。”
见刘羡露出鼓励的眼神,傅畅便徐徐说道:
“府君大人来到北地,先是用刺杀计策除去贼首,而后是用内间计收复了泥阳,又设宴对羌胡瞒天过海,争取了稳定大局的时间,眼下又对着大家无中生有,骗得众人出兵,似乎须臾之间就能想出计谋,真是叫在下叹为观止。”
“这就是府君的智略,或者说,是天下第一等的智略。”
“但只有智略,没有勇气,智略也难以实施。府君的智略之所以能够无往而不利,是因为府君比其他人更勇敢,或者说,对自己更苛刻。您几乎每一步都把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作为智略中的关键一步,其余人却不能,反而望而生畏,那自然就会输给府君。”
“这就是府君的奇勇。也是这几日我从府君身上学到的道理,原来智慧没了勇气,就会变成市侩。”
“而最让我感叹的,是府君您的宽容。”
“有很多事,您其实都在体谅大家的难处,大家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利益,而看不见长久的利益,所以不愿意合作。所以本来很多简单的事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
“府君就是考虑到这些,以宽容的心态顺应大家的立场,以此设计一个又一个计谋,为此不惜多牺牲自己来达到最大的目的,从而获得众人的拥护。我真是好奇,您是怎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的?”
听到这里,刘羡不得不对傅畅刮目相看,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看重这个少年,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聪明。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幼苗,如果成长起来,应该会是一株大树,能给自己分担一些风雨,自己应该在这里留下印记。
这么想着,刘羡回答道:“因为几年前,我看错过一个人。”
“看错一个人?”
“对,我曾经非常自以为是,当然,现在也是,只是当年更甚。”
刘羡回忆起李肇,有些伤感又苦涩地说道:
“我曾经觉得他人那些庸俗的选择,都是因为不聪明才如此选择的。但实际上,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曾经看低的那个人,其实很轻易地就看穿了我,只是他没有揭穿。我才认识到,其实我才是那个傻瓜。”
“或许每个人都是傻瓜,因为人永远不能了解别人的内心,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木讷的表情下,会藏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看轻任何人的内心,或许他们不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但他们的眼睛一定是明亮的,内心一定是下过判断的。”
说到这里,刘羡顿了顿,对傅畅问道:“话说世道,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哪怕骗人也要去为张都尉解围吗?”
傅畅茫然地摇摇头。
“之所以现在有许多流民前来投奔泥阳,是因为我冒着风险也在为民做事。民心对此做了一个判断,认为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若是我对张都尉见死不救,他们也会做一个判断,认为我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放弃之前的判断。”
刘羡感慨道:“以吴起这样未尝一败的名将,尚且说固国不以山河之险。我若失去了这份信赖,等到到时候真有羌贼打过来,纵使泥阳城防绝险,民心不愿意死命效力,那又如何守得住呢?”
“这就是我说的,要相信,人的目光是雪亮的,他们或许会朝三暮四,或许会昏招频出,但是绝对不会漏掉你做过的每一件事。”
听刘羡说到这里,傅畅既生出些开悟的恍然,同时又诞生了更多的迷茫,他不禁问道:“那府君为何不将这些话说给二兄他们听呢?”
“因为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他们就是不想出战,拒绝出战的理由是说不完的。我说这些,反而会辩论得没完没了,不如早做准备。”
说罢,刘羡继续遥望马兰山方向,别看表面上他这么镇定,实际上对于能否获得下一次合战的胜利,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
这或许就是战争的魅力吧。
求票!求订阅!请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动力!
第223章 孝雷亭之战(4k)
十日时间真是一晃而过,这一日,天刚一亮,泥阳的军号就响起来了。
军号响起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比较茫然,但随后苍穹下又响起了密集的鼓声,鼓声隆隆,怒涛般驱赶了众人的睡意,同时大家也就知道,这是到了约定出兵的时候了。
鼓声的来源是泥阳城南,显然这就是集结的地方。等到众人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很轻易地看见太守刘羡,此时他一身戎装,胡坐在一块木制的高台上,周围立着八座军鼓,身后的地上插着八十来面白虎幡。在阳光的照射,春风的吹拂下,旗幡猎猎作响,使白虎张牙舞爪,更显威严。
来的也不止是临时组建的郡卒们,此时已是深秋,百姓们都闲来无事,此时听到号声和鼓声,都来观看,导致城头、营外到处都是人,有百姓、有士子,有胡人、有汉人,男女皆有,城内几乎为之一空,观者如堵。
在这种广大目光组成的压力下,郡卒们不由自主地想维护自己的体面与自尊,抬首挺胸,竭力走出更好的队列。
由士人们担任的将领更是如此,由于是事先约好了装装样子,朱球等人都是身着儒服过来,准备郊游的。走到校场上临时改变了主意,赶紧换上了戎装武冠。就连傅这般体质衰弱的,也是如此。
大概人都是虚荣的吧,在这一次,这三千新卒走出了十来日里最好的一次队列。这段时间里,刘羡也就是让他们练习队列,跟随旗鼓,并没有再教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当然是不难的,但一旁的贺干临还是忧心忡忡,他对刘羡低声道:“府君,只靠这些人,恐怕还是打不了什么仗吧?”
刘羡回道:“我怎么会指望他们打仗?拉出来吓吓人的,真正要见血的还得是你我。”
刘羡的计划早在十日前就想好了,他先是威吓,称不出兵会被军法从事,又假意说出兵只是装装样子,不准备对敌。如此软硬兼施,总算是把北地的士人们唬住了,让他们同意出兵。
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如今利用鼓声召集民众,给士人与士卒施压是第二步,至少可以保证让他们不是一个松懈的态度去奔赴战场。
等士卒们聚齐以后,刘羡便当众挺身,慷慨激昂地说道:
“诸君,此前铁弗为鲜卑所逼,背井离乡,南逃梁山,是何等之凄凉?是天子仁义,以庶民何辜,百姓何苦,不念两国之故仇,故而借地安抚。孰料其贼子野心,矢志图叛,以贪戾之徒,袭我堂堂之师,得一时之肆虐,伤万民之农时。此仇此恨,岂能宽介!”
“今北地都尉张光,与我义同兄弟,他骁勇善战,省爱民役,危难不损德操,仁义泽及兵士。为羌贼困于孤山,守志数月不屈。我今日出军,不为其它,志在为其解围!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按军法,若能斩敌一级,赏布帛一匹!斩捕贼首虏一人,赏布帛百匹!陷阵者赏布帛百匹!斩旗杀将者千匹!”
重赏之下,士卒群情涌动,挥手高呼道:“杀贼!杀贼!”
刘羡随即当众折箭,执剑指天发誓,誓言道:“不破贼子,绝不还城!”
新卒、丁壮举兵高呼:“破贼乃还!”
周围百姓也随之高呼:“破贼乃还!”
那些带兵的士人们见此情形也无不变色,他们至此才明白,自己已经被刘羡绑上了贼船,此时想要再休战退兵,已经是全不可能的了。
而后是当众授旗,按照寻常军制来说,应该是百人授一旗,但刘羡并为了恐吓羌人,虚张声势。因此直接降低至五十人授一旗,这导致数十面旗帜在军中升扬起来,自有一股凛凛威风在。
刘羡最后将自己的八字安乐旗帜从包裹中取出来,当众挂在最高的旗帜上,高声道:“出发!”
这么大的声势,马兰羌那边自然也不会不知情,尤其是两日之前,刘羡还特地派人到马兰羌中,约战说:“尔等若有豪气,不妨率军到孝雷亭,我们两军对垒,堂堂正正地一决雌雄。”
马兰羌这边收纳了一部分从泥阳逃出来的胡人,早就对刘羡万分提防,只是顾及到泥阳城防坚固,所以不敢去攻打,便一直在马兰山与泥阳城之间犹豫徘徊,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听到刘羡主动约战,其首领麻余有些难以决断。前来投靠的休官齐纳说道:“这个新太守只不过是获得了些晋人士族的支持,招揽了一些流民,仓促之间难以习战,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大人只要举众应战,必能取胜!”
麻余思考片刻后,觉得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就同意了与刘羡的约战。
这一日,他们收到刘羡整兵出军的消息,留下一千人继续围困梁塬,四千人便按照事先约定,直接向孝雷亭开进。
相较于逼仄的马兰山山道,孝雷亭确是一块极为难得的平地。或者说丘陵之间的地势较为平缓,不至于高来高去,近三里的宽度,至少足够两军在此处展开。
晋军先羌人一步抵达此地,等到羌人能看见对方的时候,只见灿烂的阳光下,大地一片金黄,晋人旗帜高悬,队列严整绵密,一阵风吹过来,低垂的白虎幡顿时张扬起来,露出旗幡中隐藏的爪牙。但下方的晋人却岿然不动,好像一大片沉默的冰雪。
麻余看到这个场面,忍不住回头看自己麾下的兵士,他们还来不及列阵,在黄土里和张光对峙了过两个月,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精气神上似乎输了晋军许多,心里不由有些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