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22节

  所以刘羡面色不变,坦然回答说:“我当然怀念洛阳,那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但孙长史不是说过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让我来夏阳,我也就要先做好手中的事情。”

  孙秀碰了个钉子,但笑得反而更肆意了,他说:“刘君确实了不起啊!我不像刘君活得这么潇洒,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想活得光鲜些,吃得美味些,穿得奢侈些。如果有往上爬的机会,我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孙长史和我说这个干什么呢?”

  “哎呀,我是在说一点人之常情,刘君应该猜得到我这个职位怎么来的吧?”

  “当然是朝廷任命的。”

  “刘君也太提防了,这么小心是何必呢?说白了,就是鲁公和皇后任命的。”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鲁公是奸贼,皇后是恶棍,哪怕是再没有尊严的人,也不会希望头顶上是这么两个畜生吧?!”

  这时刘羡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被呛住,继而接连咳嗽了好几下。

  不得不说,虽然无数人都在心里说过这句话,但真亲耳听见,刘羡还是第一次,而且还是从孙秀口中听说。这不免让他有些啼笑皆非,感慨造化的神奇安排。同时他也更感到好奇,孙秀到底要说些什么,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见刘羡沉默不语,孙秀的脸色愈发严肃了,他两只手掌放在一起,不断地摩擦着,而后说:“怀冲,说句老实话,我会上和你说得那些话,并不是假话。”

  “国家要是继续由皇后摄政,这么搞下去,甲子浩劫不可避免,只有太平真君能够救世。”

  “世人都知道,太子有圣君之表,宣武之胄,将来必然能成一番大业。”

  “为了前途和性命,我打算改投太子,和你们一起密谋反贾,你觉得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后,刘羡再一次被整笑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孙秀,用全新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位赵王长史。

  这是一个会说笑话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善于把自己打扮成小丑的人。

  他的言语犀利,思维敏锐,总是能把自己摆在最弱势的地位,然后说出对面最想听的话语。一般人可能会以为他只是一个小水洼,一脚踩进去就能见底。

  但实际上,他的浅薄只存在于言语之中,他的行为却是不可捉摸的。这就像一个看上去一眼见底,积满了落叶和污泥的水洼,但里面却可能隐藏有陷阱。

  孙秀并没有说实话,说白了,这种话,他可以通过赵王司马伦,直接去和太子司马联系,没有必要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夏阳来,找一个被贬的太子党小卒联系。

  刘羡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他或许是楚王党的核心。但在太子党的地位,可能最高的时候能在前五左右,可现在被贬,连前二十都进不去,根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刘羡大概猜出孙秀的思路了。大概就是先扮演小丑讨好自己,然后在言语中挖了个坑,等自己往下跳,最后他再落井下石。

  是个不错的算计,但自己可没有耐性和他玩这个花样。

  所以面对孙秀的装傻,他直接问道:

  “孙长史说的是心里话吗?”

  “当然是心里话,千真万确。”

  “那既然孙长史说出了自己的真心,我也就说几句真心话吧。”

  “啊!那太好了,我洗耳恭听。”

  刘羡抬起头,注视着孙秀,抬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长史如果真有报国之心,还是早些自尽吧!”

  “啊?!”

  “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是你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真真该死!”

  “我若看不见就罢了,你还跑到我面前来当跳梁小丑,我若不杀你,岂不是枉携宝剑!”

  说罢,他抽剑而立,做出一副要诛杀国贼的愤怒表情,另一只手瞬间抓住孙秀的领子,把他直接提了起来。

  这个贪墨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奸臣,体重倒确实挺轻,刘羡手轻轻一举,他就两脚腾空,不知所措了。

  孙秀就这么睁大了眼睛瞪着刘羡,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刘羡会这么简单就要杀了自己。之前在文会上,这么多人,不就他的态度最恭谨吗?他此前不也是说,可以和自己谈条件吗?怎么脸色变得如此之快?

  这人杀了自己后,难道还能活命吗?他就算不上套,不也应该和自己再拉扯几个来回吗?

  恐吓!这绝对是恐吓!

  可看着明晃晃的剑锋逼近,孙秀又突然想到:

  眼下他进了刘羡的私宅,周围并没有他人。而他是孤身来的,并没有带侍卫。

  如此,既没有人能救自己,也没有人能作证,是刘羡杀了自己。刘羡要是推出个替罪羊来,然后咬死了不认,那又该怎么办呢?

  想到此处,孙秀表情僵硬住了,他的耳朵和嘴唇都有些苍白,而身体则微微颤抖着。

  当昭武剑的剑锋靠在孙秀脖颈的肌肤上,他一个激灵,立马举着双手说:“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玩笑?什么玩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公子的眼睛,我那些说改投太子的话,当然是假的,我只是想找公子讨要那杆铜尺和秤罢了。”

  “只有这些?”

  “当然也想过一些陷害公子的事。我打算借公子之手,联系太子,然后趁机伪造书信和笔记,坐实公子和太子谋反,这样就能够让鲁公满意了。”

  “好计谋啊!”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我是鲁公的人啊!鲁公恨公子入骨,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公子即使杀了我,鲁公还是会派人来继续对付公子,而且变本加厉!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公子忍耐了这么久,何必令过去的努力付诸东流呢?”

  刘羡当然没有准备真杀了孙秀,见孙秀暴露了真面目,刘羡便将他放下,收剑说:

  “我去年不是对你说过,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也不会招惹你,是你自己想来找死。”

  孙秀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苦笑道:“您未免也太看轻鲁公了,我如果不想办法来整您,我这个位置怎么坐得稳呢?”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说实话,刘羡实在看不起孙秀的丑态。当年他在中书省的时候,也用类似的手法威胁过贾谧,贾谧威胁他,他就直接卸下了贾谧的胳膊,可贾谧还真是个硬骨头,一句话都没有求饶。

  而这个孙秀,虽然有些才能,但个性上还不如贾谧。不仅长得丑陋,而且还缺少一股狠劲。

  一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能够主管关中的军政大权,刘羡甚至连嘲笑贾谧的兴致都没有了。

  但孙秀见刘羡似乎放过了自己,眼睛滴溜溜一转,心思又活动起来了,他靠过来说:

  “那不如这样吧,不管怎么说,公子总还是想回洛阳吧?”

  也不等刘羡回答,他就像一个狗腿子一样说道:“我给公子讲句实话,如果公子继续待在夏阳,就算年年考绩第一,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升迁。”

  “我知道您有养望的打算,可我觉得,以鲁公这样的人,哪怕您名望堪比管龙尾,他也不会让您离开夏阳的。”

  孙秀口中的管龙尾,是数十年前的著名隐士管宁。汉末时周游北方,终生不仕,过着极为清苦的隐居生活。后人见他如此不慕名利,便一致推崇为“节操胜霜雪”,堪称是三国第一名士,评价还要在诸葛亮之上。

  刘羡这下没有反驳,贾谧确实是这样的人。所以在治理好夏阳后,他确实也有些茫然,虽然想了一大堆办法,但确实没有一个能够确保自己起复的路子。权力之间的层级就是这样无情,或许不能随意杀人,但却能让人茫然无措。

  刘羡只能按照李密说的,尽自己的责任,然后等待时机。

  但现在,孙秀却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听说,目前在北地、冯翊北部的朔方,有数个匈奴部落,好像,叫什么铁弗人。里面有一个部落,领袖叫郝度元,这些年只要一到秋冬,就会屡屡南侵。”

  “这样吧,只要公子能够想一个办法,说降这个郝度元,便是立下了一件奇功,我可以直接在朝堂之上报捷。那这样,公子的功劳也就不能不赏了。”

  “公子觉得如何?”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孙秀甚至毫不掩饰。

  刘羡听说过郝度元的名字,这几年郝度元数次自安定、北地南下,可谓是征西军司的心腹之患。即使在夏阳的两个胡人部族中,都非常有名。如果真这么好说降,肯定轮不到刘羡来做。一旦答应下来,这一行就是九死一生。

  但若真成了呢?正如孙秀所言,这桩功劳是一定会上报到朝堂上的,即使贾谧如何憎恨自己,也不能抹杀。

  就算不能返回洛阳,至少也要给自己升个太守之类的官职吧。

  刘羡思考片刻后,一抬头,又看见了孙秀的谄媚笑脸,他不禁再次调整了对这个人的评价。

  这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竟然设计了这么一个自己无法拒绝的陷阱。

  想通这些,刘羡再无犹豫,他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等待你的文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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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铁弗人(4k)

  夏五月,孙秀的公文正式下达到夏阳县,命刘羡北上朔方,招抚屡屡扰边的铁弗匈奴。

  按照官场上的惯例,这种招抚的事情,应该是由征西军司派人,出动五品以上的官员去和部落首领洽谈的。

  身为县长的刘羡不仅没有资格去洽谈,甚至不能离县。因为律法上有明言,除去交接等特别情况外,所有的地方主官都不能贸然离开辖区,否则一律以渎职论处。

  显然,这就是一个针对刘羡特别颁布的公文,刘羡完全可以以要求不合律拒绝,同时也可以接下。

  拒绝可以当无事发生,而接下后就必须完成,不然就将以渎职论罪。

  刘羡当然是选择了接下这个差事,虽然明知道这是孙秀不怀好意的陷阱,但他必须接下。

  因为这是他这两年来,看到的第一个能切实立功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下一次也不知道在哪里。

  身为安乐公世子,小阮公老早就和他说过,他这一生充满了挫折和危险,他不仅要能耐着性子等待,更要能够迎难而上。

  所以在接下任命后,做了差不多十天准备,刘羡把政务交给安和李盛后,终于第一次离开了夏阳。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行,刘羡知道,上次自己这么折了孙秀的面子,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所以在离开前,他要慎之又慎。

  “阿田,你去县卒中挑一百个人,并且到处采购物资,说我要带一百名护卫北上朔方,去找郝度元谈判。”

  面对刘羡的要求,张固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就执行的,但此时他还是有点担心,问道:“辟疾,我听说那个郝度元有上万人,你只带一百人,够吗?”

  “当然不够,带多少人都不够。”刘羡拍着佩剑说道,“但我这不是用来打仗的,我是来防孙秀的。”

  “孙秀?”

  “他这样老鼠似的小人,任何害人的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我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会在半路设计埋伏我。”

  “当真?”张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一想到孙秀那贼眉鼠眼的面孔,也就释然了,孙秀确实是这样的人。但他又问道,“那又到市集里买什么呢?该有的物资县府里不是都有吗?”

  “我们这是去和胡人谈判,总要备些礼物。你去买三十缸豆豉、五百匹丝绸,还有些蜜饯,十五辆结实的板车,最重要的,是府库里的黄金,全调出来。”

  “原来如此。”

  “你弄快些,先买物资,后调人。”

  但出乎张固意料的是,等他把护卫都准备好后,刘羡已经先带着物资离开了,只留下一句话说:“带人出城,到乡间走一圈,然后回来。”

  ……

  “县君,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话呢?”

  说这话的吕渠阳正一副商人打扮,身穿白衣,头戴斗笠,对着刘羡问道。

  刘羡此时也是商人打扮,他身骑普通的灰鬃马,一面探看北面的风景,一面回答道:“带一百名县卒出来,还是太招摇了,我们是来找人谈判的,不是表达敌意的。”

  “我让张县尉调人,其实就是一个幌子,吸引孙秀的注意力罢了。”

  刘羡现在的队伍,大概只有二十六个人。谁也想不到,刘羡居然一个县卒也不调,而是选择了和论功亭的胡人合作。然后他们扮做胡商,大摇大摆地踏上了商道。

  夏阳到朔方的商道其实只有一条,就是走梁山的山道折向东南,一直到黄崖山处(今黄龙县),那里是冯翊郡最大的胡人聚居地。到黄崖山再往东北跨过六道山坳,就能抵达洛水,再沿着洛水一路向北,就是进入朔方最主要的道路。

  当年杜干这伙马贼,就是沿着这条道路抵达夏阳,最后到梁山中落草为寇的。

  与刘羡同行的,除去吕渠阳外,还有斛摩根与贺干临,他们服从刘羡的要求,各自从部族中挑了十二名壮丁相随。但听闻刘羡的话语,不由有些怀疑,他们望着山林两侧的道路,只能看见阳光的斑斓与林木的枝叶,难免有些将信将疑。

  斛摩根说道:“县君,真的会有伏兵吗?不会是小题大做吧?”

  这也难怪,胡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人无孔不入到这个地步。在他们看来,有什么仇怨当面了结就是了。

  刘羡闻言仅是一笑,对着斛摩根说:“你若不信,可以大叫一声看看。”

  斛摩根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就像一道雷霆猛地炸响,让同行的人不禁捂住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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