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18节

  刘羡的批复是可以找冯氏与同氏筹款,毕竟这件事成了他们也能受益,如果还不够,再推迟也不迟。

  等刘羡把所有的公文批复完,差不多就是卯时两刻了,天色刚刚发白,如同滴墨的湖水。绿珠正好端来一碗豆粥和两个煮蛋,便是刘羡的早膳。

  用完这顿膳,刘羡就又要离府出门了。

  结果刚喝了两口粥,就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路上就高喊道:“县君在吗?我有急事禀告!”

  刘羡放下碗,定睛一看,原来是陶渠亭的求盗,他放下碗:“发生什么事了?”

  “县君!就在两刻前,斛摩部和贺干部又打起来了!”

  “什么?我不是让他们等我今日去了再说吗?”

  “没办法,这些胡人天性好勇,今日早上起来两部到河边挑水,结果见面就骂,然后跟着就打起来了!现在越打人越多,我估计,现在两部的壮丁应该都到了!”

  “我真是……”刘羡听了真是又气又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连忙将手中的粥一口喝完了,而后对早到的几位县吏说:“论功那边又闹起来了,你们快去叫张县尉、薛司空,我先过去!你让他们随后就到!”

  说罢,刘羡匆匆取了翻羽马,而后骑马往论功亭飞奔。

  秋天的风还不像冬天那样刺骨,但爱马的呼吸已经能凝成白气,刘羡则坐在马鞍上思虑对策。

  夏阳县的两个胡人部落,斛摩部和贺干部,都是自北面迁来的匈奴人。和大部分胡人部落一样,他们已经大幅汉化了,平日里说汉话,着汉服,耕种纺织,更与寻常汉人无异。

  不过大概是保留了部落结构的缘故,与汉人骨子里的温良相比,这些胡人们颇为争勇好斗。一言不合,就喜欢在部落里呼朋引伴,然后在村落间大打出手。

  斛摩部和贺干部也不例外。这两部之所以现在大打出手,起因不过是两家人的冲突。

  斛摩部有个斛摩兰,有天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他看上了邻居家贺干染的一亩旱田,突然死缠烂打,用高价把这亩旱田买了过来。然后当天他就在这亩旱田上挖坑,仅挖了一丈,地里就冒出水,让这亩旱田变成了水田。

  贺干染见状大为后悔,说什么也不卖田了,并到处宣扬说,斛摩兰坑人。但斛摩兰早有准备,他买田的时候,不仅写了白纸黑字,专门找了人做见证,当众摁的手印。这就导致贺干染根本占不上理,来回闹了一通,也没什么人理他,但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两家自此有了龃龉,出门相遇都得斜着眼。

  但按理来说,这样的事情不至于发展成两部的大冲突。但是五天前,斛摩兰和贺干染到同一座山里砍柴,结果当天晚上,斛摩兰没有回家。

  斛摩兰的儿子斛摩盛去找,结果就发现了父亲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遇到了这种事情,斛摩盛当然认为人是贺干染杀的,但是贺干染却矢口否认,声称自己虽然看见了斛摩兰,但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两家因此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两个部落都跟着知道了。

  出了这种人命大案,两部自然是要争到底。斛摩部斥责贺干部竟然为了一亩水田杀人,贺干部则让贺干染对天发誓,声称绝对没有杀人。

  两部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开始还是首领之间进行谈话,但谈着谈着就开始翻旧账,然后就拉人对骂壮声势,结果弄得是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终于在前天爆发成了两部之间的群架。

  一般来说,县长是不用管这种胡人内部乱事的,顶多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酌情处理。当然,最后的结果一般也就是不了了之。

  但刘羡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千来号人在这打群架,先别说会不会影响商人往来。就说这胡人之间,也是千丝万缕,沾亲带故的。要是这两部胡人打得高兴了,再从羌胡中呼朋引伴,到时再有些胡人马贼过来,这夏阳的好日子就没个头了。

  故而在昨日,刘羡收到消息后,立马和张固、李盛带了四十来名县卒,趁事态还没有彻底爆发前,紧急赶到两部生活的论功亭,而后硬冲到两部之间,强令双方放下武器。

  在除去了夏阳的四伙马贼后,刘羡在两部间已有些名气,加上夏阳集市的复兴,对胡人的生活也有好处。所以在刘羡的劝说之下,两部首领都愿意给刘羡一个面子,让刘羡来判决这件命案的是非。

  结果没想到,这两部胡人的耐心只能熬一晚上,今天早上就又打起来了。

  论功亭就在夏阳县城北二十里远的一处山塬上,东边是水,西边是英山。

  刘羡通过民居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到几百人在水边打得烟尘四起,人声鼎沸。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陶渠亭的几名亭吏已经等待多时,他们看见刘羡快马过来,立刻迎上来说:“县君,快想想办法吧。”

  刘羡话也不多说,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跟上”,就再度挥鞭,加速朝烟尘处奔去。

  很快,他看见了茫茫多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操着石头,或拿着锄头,或扛着木棍,都大吼着相互撕打。你来我往,有来由回,但局势非常的混乱,恐怕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人。

  刘羡也分不清楚,但是他看到有人受伤不轻,鼻青脸肿的,还有流血骨折的,好似不在少数。但好在这些人还有一些顾忌,没有公然拿刀剑和箭矢,不然恐怕要死不少人。

  “我是夏阳长刘羡!你们都给我停手!”

  刘羡高声说这句话,结果当然是没人听,场面的混乱使得无人会去关注一个局外人的话。

  这使得刘羡稍稍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于是他马不停蹄,直接驾着翻羽马往人群中狂奔而去。

  翻羽确实是极难得一见的千里马,它毛色虽不好看,但体型高大,健步如飞,跑起来的时候如同一条灰龙,自带有一股不可阻挡的狂风,令站在它前面的人要么战栗发抖不知所措,要么老早就躲远了。所以阿符勒才称呼它为翻羽,其真意在于快过飞鸟。

  今日也是如此,当翻羽的马蹄声响起的时候,方圆数丈的人都难以忽视。刘羡驱马冲驰进来,周围的人只觉得看到了一座飞驰过来的大山,似要将人压的粉碎。这种生理性的恐惧令他们本能地就停下了斗殴,然后向左右退去。

  还有少数反应慢的,刘羡直接抽出腰间的昭武剑,用剑鞘将这些来不及躲避的人一把拍开,一时间引起无数人的惊呼。

  于是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内,刘羡硬生生在人群中冲开了一条缓冲线,也引得两个部落的人都停下斗殴,往这匹千里马身上望去。

  这时刘羡再高呼道:“我是夏阳长刘羡!你们都给我停手!”

  这时候,现场的骚乱才算是彻底停止了。

  “斛摩根呢?贺干临呢?你们两个在哪?快出来见我!”

  刘羡呼唤的是两个部族首领的名字,此时他身骑大马,怒目圆睁,自带有一股威势。几乎不需要那两人站出来,在场众人下意识的眼神,几乎就把大人出卖了。

  斛摩根和贺干临只好从人群中靠过来,他们都是一看就孔武有力的中年人,一个身高,一个腰宽,但在强壮高大的翻羽马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刘羡持剑翻身下马,冷着脸对两人呵斥道:“你们两个昨天怎么和我说的?不是说好了,今天先让我查,你们等结果,你们就是这么等的?”

  斛摩根回答说:“县君,有些事也不是我所能管的。”

  贺干染也说:“我虽是首领,但也不能不在乎部中的声音。”

  显然,他们两人的意思是,作为胡人部落的领袖,他们必须想部民所想,急部民所急,所以今天闹出来的这场乱子,他们也没有办法遏止。

  但这其实就是他们的借口,说白了,他们自并州迁入夏阳,至今已有几十年了。这其中有十几年,历任夏阳长根本没有管过他们,胡汉分明。斛摩根与贺干染皆不认为刘羡能查出什么,不如早点打出个结果拉倒。

  刘羡也很干脆戳破他们的幻想,骂道:“乱弹琴!你以为我会信你们的胡言乱语?你们在乎部中的声音,就不知道在乎朝廷的声音?!”

  说罢,他无视这两人,再度上马,在两部人群中来回踱步,大声道: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气!你们有一些人,是要为死去的朋友报仇!为了友情而不顾生死,我佩服!你们也有一些人,誓要为活着的朋友洗刷冤屈!这是公义!更是理所应当!”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诸位都是重情义的好人!”

  “但如今既然出了这么一件矛盾的案子,就必然有人在说谎!所以你们中有一方,是被朋友的谎言欺骗了!为了谎言而白白浪费感情,甚至浪费生命,岂不可悲吗?”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打一架,而是让我们查清楚案情,搞明白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让说假话的人付出代价!而不是看着对方受骗!”

  “我是夏阳长刘羡,是安乐公世子,是正统的汉室之后,我以我祖先昭烈帝的名义向大家承诺,一定会向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到时候查出谁有罪,我必然先将他捉拿归案,又何必让你们劳师动众呢?”

  “诸位都先回去吧!今日的阳光这样晴朗,不去晒谷子磨面,在浪费时间干什么呢?”

  “涉案的两家留下!我们县里的狱司空马上就到,亲自来审问案情!”

  就这样,刘羡一番话术下,在场的胡人们面面相觑,看领头的首领们沉默无言,又觉得刘羡说的确有道理,于是就嘟囔着各自离开了。

  等在场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狱司空薛兴和县尉张固终于带着人马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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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薛兴验尸破案(4k)

  薛兴到来的时候,差不多已是辰时。在场的人已经只剩下刘羡、斛摩根、贺干临,斛摩兰和贺干染的家人,还有陶渠亭的亭长亭吏。

  与他同来的还有张固及几十名预防暴乱的县卒,但未料到现场已经为刘羡所控制了。

  刘羡见薛兴到来,当即露出微笑,指着他对众人说:“夏阳的赵广汉来了!”

  此时薛兴刚刚下马,他闻言连忙推辞说:“县君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吏罢了。”

  赵广汉是前汉时的名臣,据说他断狱如神,一生判过的案件多达上千起,深得百姓爱戴。后来被汉宣帝重用,一度担任京兆尹。而薛兴此时不过是一个县的狱司空,在这个寒族高门难以逾越的年代,他最大的奢望,也就是能担当一个太守罢了,怎么会把自己和前汉名臣相提并论呢?

  但刘羡却鼓励道:“,不要自暴自弃,赵广汉当年,不也就是个郡吏吗?你以后一定能飞黄腾达。”

  说罢,又对着涉案的胡人们道:“你们要如实阐述案情,我的这位狱司空,双眼如炬,什么谎话都骗不过他。”

  薛兴听了有些好笑,心里又有些感动。在经过这一年来的相处后,他已经对这位安乐公世子有了真切的认识,刘羡不仅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也是一个坦荡苛刻的人,能得到他的认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因此他也相信,薛勇的死并没有什么蹊跷,是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阴谋。自己能和这样一位县君共事,实在是一件幸事,应该分外珍惜。

  只不过他口头上还是说:“尽力而为罢了。”

  然后薛兴开始了调查。

  话说回到这件案子,其实案件的起因、时间、经过都很清晰。

  斛摩兰和贺干染结有宿怨,然后在事发的当天,两人都在后山上劈柴,这点哪怕是贺干染都承认的。而在当天夜晚,斛摩兰的儿子们见父亲久不归家,就上山寻找,结果发现了斛摩兰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一旁还有一根染血的木棍。

  按照一般逻辑来推理,怎么看,都只有贺干染有作案嫌疑。毕竟他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能力,还在作案现场出现过,几乎没有第二个怀疑人选了。

  但薛兴还是秉持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没有先下定论,而是说道:“先带我去死人的地方看看吧。”

  斛摩兰遇害的地方在一处山坡,因为是秋季的缘故,这里满地都是落叶,人们踩在上面,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斛摩兰的儿子斛摩田,指着一颗砍了一半的柏木说:“当时我是在这里发现阿父的,他倒在树下,满头是血。显然是在砍树的时候,贺干染趁他不备,突然打了他一下,就把他打死了。”

  斛摩田一说完,他随行的几个兄弟都连声说是。

  而贺干染则矢口否认,说自己根本没到这里来过。

  刘羡眼见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赶紧出面制止,而后转身问薛兴道:“季达,你看出什么没有?”

  薛兴正围着被砍的柏木溜达,听到刘羡的问话后,他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低头沉思。

  在场的众人见状,多露出烦躁的表情来,他们不知道这位狱司空能看出些什么,也不相信他能做到,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谁知片刻后,薛兴突然抬起头,问斛摩田道:“你父亲耳力如何?不会是个聋子吧?”

  斛摩田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案子跟耳力有什么关系?又因为这涉及到一个勇士的荣誉,这让他有些愤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斛摩田不好发作,闷声回答说:“我父亲耳力好得很,方圆五十步的声音,哪怕是露珠滴落,他都清晰可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答立马带来了麻烦。

  薛兴立刻反问道:“那就奇怪了,这里到处是落叶,人走在上面,必然会发出不小的响声。如果有人要走到你阿父身后偷袭,他耳力又好,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胡人们都愣住了。对啊?他们刚刚上山时,还觉得树叶声吵闹,听力极好的斛摩兰,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呢?

  薛兴继续说道:“而且按理来说,这位贺干君是来砍柴的,他当天手里应该有柴刀,为什么不用柴刀杀人,而要用木棍呢?万一一下没打中,或者打不死人,斛摩兰拿柴刀反击,他岂不是反要受害?”

  “而他杀了人,又为什么不处理尸体呢?如果把尸体扔到哪个坑里埋了,应该现在都发现不了吧!”

  “从这些种种的疑点来看,我认为贺干君反而没有杀人的嫌疑。”

  胡人们生性淳朴,直来直往,基本上只从爱恨情仇的角度来考虑。像薛兴这种还原作案环境和作案条件的思路,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此时听到薛兴说的种种疑点,无不面面相觑,继而恍然大悟。

  此时贺干染已经觉得沉冤昭雪,满脸喜色,而斛摩田则满头大汗,质疑道:

  “薛司空,可除了他,还有谁会杀我阿父?没有人了啊!”

  薛兴道:“世上无绝对,哪有这么肯定的事情?莫非你还有知道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斛摩田就闭嘴了。

  而后薛兴说:“有些事情,活人说不一定说实话,但死人是不会说假话的。斛摩君的尸骨还没下葬吧?”

  “没有。”

  “那就去灵堂吧,我看看尸骨,说不定就会水落石出了。”

  他这番话,又让在场众人不明所以,什么叫死人不会说假话?难道他还会通灵不成?

  但听过方才的言语后,已经没有人会去质疑薛兴。于是一行人立刻下山,往斛摩兰的家里赶。

  抵达灵堂后,薛兴也没什么顾忌,当即就打开了棺材,察看斛摩兰的尸体。

  在翻看过死者凹下去的后脑后,薛兴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也顾不上死者家属的抗议,当即就对着凹陷处划了一下,把头骨上的皮肉一齐割开,然后用刀锋在上面反复剐蹭,在一片恶臭味道中,这剐蹭声实在是令人胆寒。

  可面对如此可怖的场景,薛兴脸色却丝毫不变,只过了一刻,他心中有了答案,便收起了短刀,然后找主人借了一盆水,先清洗刀锋,然后清洗双手。最后用绢布擦着手,对在一旁等待的刘羡说道:“县君,可以抓人了。”

  “哦?”刘羡笑问,“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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