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15节

  在这个时代,豆腐虽然已经发明了近两百年,但因为不好保存,制作麻烦等缺点,还未能走进千家万户,仅有士族豪门才会享用与制作。但这些问题在豆子的数量上去后,都不是问题。他甚至在思考,是否可以制作一些豆豉,然后作为夏阳本地的商品,拿到河东和京兆去贩卖。

  在刘羡如此大力的推广下,夏阳县有一半的田亩成功改为豆田,堪称关中之最。

  于此同时,刘羡又下定决心,令龙门津渡口免税。

  在河东与关中之间,自古有三大渡口,分别是与潼关相望的风陵渡,地势最好且筑有浮桥的蒲津渡,再就是夏阳与汾阴之间的龙门渡。

  龙门津其实渡口条件最差,相传是上古大禹治水时,开山辟路,大河在吕梁山和陕北高原之间,湍急奔腾,直到龙门渡口后,之后才变成平原,河流也因此平缓。论风光壮美可能是三渡中最佳,但条件自然也艰苦一些。

  由于夏阳长久衰落,龙门津渡口除去汾阴人往来外,几乎已经无人问津,甚至一度被王林与孙熹所占据。但眼下贼乱既平,刘羡便决意重振渡口,哪怕为此得罪另外两大渡口的蒲坂县与华阴县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干脆免去了龙门渡的关卡税,而后发动徭役,在夏阳县城外修建了许多旅舍,鼓励并州与关中的商人从夏阳处过河。若在夏阳处经商,更是只征收占地经营的市租,并发布公告,承诺两年内在夏阳市集内经商免税。

  如此一套下来,刘羡的政令确实是卓有成效。等到六月的时候,消息传播开来,自河东处来长安经商的商队,几乎过半都选择走龙门渡渡河,夏阳的市集也因此渐渐繁荣。至少可以不用再跑去河东,就能买到足用的纸张了。

  除此之外,刘羡还在夏阳城北建设了一座牧场,恢复了县内荒废了近二十年的铁官司,又在大河边造了一座水磨坊……虽然在一年之内,受限于夏阳贫瘠的人力,很多都是只草创了一个框架。但相较于他来时的夏阳,可以说已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等到了八月份,征西军司集曹掾,辛冉一行人来到夏阳的时候,他们不免感到极为惊讶。

  因为在征西军司的档案里,夏阳应该是一个仅有三百余户的小县。这种户数表现在现实里,按道理来说,应该只有县城周围几里地有人耕种。但在他们这一路走来,发现却并非如此。

  路上遇见的民居虽少,但不时可见。官道两旁的田地里,虽然有些在抛荒,但是耕种的也不在少数。看上去人烟和南边的颌阳县相差仿佛。但官道上的行人却极多,不时可看见驮着货物的马队擦肩而过。

  而等他们看到夏阳城外时,就更感到错愕了。

  夏阳城的城池是修葺过的,如今坍塌缺口的部分基本都补好了,和过去相比焕然一新。但在这群外人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很正常。但城外的集市却达到了一个极为可观的规模,几乎可以与城池占地等齐。虽然还比不上长安与长安的集市,但也可以和临晋、安邑这种大县的市集相提并论了。

  给众人引路的冯翊督邮王奋感叹说:“去年我来到这里,都是自汾阴走小道。没想到一年过去,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首的辛冉却没有同感,他对眼前的景象无动于衷,心里甚至有些烦躁,他本人是实在不想来到夏阳的。

  作为赵王长史孙秀的好友,随着孙秀执掌了征西军司的大权,他也跟着得道,讨得了征西军司集曹掾的肥差。集曹,顾名思义,就是征集征西军司境内下辖的所有物资,其中有多少油水,这完全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而在这个时节,他本来应该在长安养尊处优。只需要派手下人去调拨各县赋税,然后对着账册签字画押即可。

  但前些日子,孙秀亲自来见他,笑嘻嘻地说:“德余,我有件事,你帮我走一趟。”

  辛冉莫名其妙,但也不好拒绝,只能问:“什么事?”

  “去催收一个县的户调。”

  “啊?为何?”辛冉满脸狐疑,这件事交由手下办就可以了,何必让自己亲自走一趟呢?

  孙秀咧着嘴,一手摸着下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回答道:“嘻嘻,因为这个县的县长非同小可,要有人压得住场子。”

  辛冉熟悉这个表情,这是孙秀想要整人时就会露出的神情。

  然后,孙秀就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事物,交给辛冉说:“你拿着这两个东西,去夏阳收税,看看这个夏阳县长会如何反应?”

  于是辛冉就来到了这里。他自然知道刘羡的身份,但在如今后党已经掌控了整个朝局的前提下,他对刘羡也没有多少重视,只觉得自己跑这一趟非常累人。

  为什么这个人得罪了鲁公,还不知道早些自杀,让大家都省点心呢?这就是辛冉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他带着属下们抵达夏阳县衙的时候,脸上的煞气令迎接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

  安作为县丞,见情形便猜到有些许不妙,主动询问道:“辛椽,属下可有什么不周之处?”

  辛冉却视若无睹,只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道:“你们县君为何不在?”

  这显然是在斥责刘羡的无礼,寻常郡县,若遇到征西军司来人,无不是卑躬屈膝,前呼后拥,而在夏阳,竟然是由县丞来接待。这更加加深了辛冉的不满,并意识到,鲁公讨厌这个人,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安回答说:“回禀辛椽,县北面的两个胡族正在聚众斗殴,闹伤了不少人,我们县君前去安抚,尚未得知您到来的消息,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大概一个时辰内,就能赶回来。”

  面对这个理由,辛冉也没办法发难,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而安又问道:“如果您赶时间,不能在夏阳多留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对账吧。不管怎么说,刘县君是一定赶得及回来的。”

  这也正合辛冉之意,他点点头,就表示同意了。然后就随安到了刘羡的书房,两人对照着账簿,算起今年夏阳应该上缴的赋税来。

  作为孙秀的好友,辛冉自然也有一技之长,那就是心算极快。基本上什么帐目,他看上几眼,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所以孙秀才格外欣赏他,让他管理集曹事务。

  而要确定今年要上缴的赋税,首先是要确认夏阳的户口数目,安翻看户籍册回答道:“丁户二百八十六户,次丁户一百一十三户。”

  辛冉闻言,顿时眼皮一翻,问道:“县丞,不对吧,我今日路上走过来,只路过了城南,沿路看到的人烟就有三百多家,你们县应该不止这些人口吧?”

  安脸色不变,回答道:“辛椽说得不错,这是夏阳今岁元月时的户数,到现在已经八月了,期间县君招抚流民,应该又有近两百户丁口返乡。”

  “那为什么不计入?”

  “按惯例,户口一年一计,按照去年户数算赋税,没有什么问题吧?不然,难道让新落户的百姓,没有收成,饿着肚子也交税吗?”

  这确实是各县的惯例,辛冉想了想,也没有按着这个深究,而是按照户数算起户调。

  户调制度是魏武帝曹操开创的新型赋税制度。在汉朝时,国家是以货币进行收税,但在汉末时,董卓滥铸大钱,导致了全国性的货币体系崩溃。曹操便干脆更改了税制,也就是不收货币,只征收实物。

  赋税分为两部分。一是田租,每亩田不论丰收还是歉收,每年一律收粟四升,相当于十税三。二是户调,也就是人头税,每户要缴纳二匹绢,二巾绵。

  这样的制度一直持续到晋武帝司马炎时,而后才稍作更改。田租仍然不变,依旧是亩征四升粟,但户调则变为,有壮年男子的丁户缴纳三匹绢,绵三斤,没有的次丁户户调减半。

  因此,辛冉算出结果,对安道:“今年你们县要出一千又二十七匹绢,及一千又二十七斤绵。”

  安却摇头道:“辛椽算得不对吧?我们县是边县,按照武皇帝颁布的制令,只需要交三分之二的户调即可。”

  辛冉看了他一眼,似乎吃惊于他的不识趣,面色变得更僵硬了一些。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道:“哈哈,你说得对,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你们今岁的户调应该是六百八十五匹绢,及六百八十五斤绵。”

  说到这,他微微一顿,笑道:“我知道你们困难,看以往的账簿,每年不仅不会征调你们的赋税,还会从汾阴往你们这输运一些救急。但是今年国家多事,物资损耗也多,许多将士都等着冬衣,军司也没有办法。”

  “所以今年夏阳的田租,军司不会征收,但是今年的户调,关中所有郡县都要上缴,一匹也不能少。”

  “这是军国大事,违者便将论罪,能理解吗?”

  安听辛冉言语中带刺,已经猜到他就是贾后的人,是专门来夏阳找茬的。而面对这种威胁,他也毫无畏惧,径直道:“禀辛椽,户调在上月就已经收齐,目前就存放在县府内,辛椽若要征调,直接到府库中清点便是。”

  安是有底气的,在如今刘羡的治理下,夏阳县尚无贪腐问题,该收多少税,府库里就有多少税,既不多,也不少。

  六百八十五匹绢布,如今就整整齐齐地码在府库内,如同一块方方正正的方块山。而六百八十五斤绵纱,则以二十五斤为一袋,堆在绢布一旁。在这种情况下,安倒想看看,这位征西军司的集曹掾,到底有什么办法来颠倒黑白。

  然后安就见识到了。

  辛冉在夏阳县的县吏当众清点一遍后,不慌不忙地拍拍手,一位随从立马从包裹里取出了一杆铜尺,以及一把木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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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度量衡(4k)

  自古以来,度量衡都是一个极其容易忽视,却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度,指长度;量,指体积;衡,指重量。这三者,皆是抽象的概念,既不能看,也不能摸,更不能吃。但是实际上,在人们的生活中却又无处不在。

  人类之所以能够摆脱愚昧,走向文明,就在于人类懂得思考,懂得化实际为抽象,用抽象来布置计划,然后获得长远的发展。所以就有了度量衡。

  人所穿着的衣物,居住的房屋,饮食的饭菜,乘坐的车驾,乃至搏杀的兵器,无不需要度量衡。

  但当人发明度量衡之后,度量衡的含义又发生了衍生。因为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度量衡皆是不同的,不同的度量衡形成了不同的文化,继而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国界。

  而在形成了这种国界后,度量衡就成了权力的象征。灭国,既是废除对方的文字,也是消灭对方的度量衡。秦始皇消灭六国后统一度量衡,就是这种至高权力的体现。

  在这个时候,度量衡是否真的一致,真的重要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能够定义度量衡。权力说多长为一尺,那就是一尺;权力说多大为一斗,那就是一斗;权力说多重为一斤,那就是一斤。

  而辛冉此次所来,就是替孙秀彰显权力的。他并没有收田租的打算,所以没有带斗,但他却带来了一把铜尺与一杆木秤。

  而肉眼可见的是,这把铜尺要远比夏阳县府的铜尺要长,最少长出三分之一。那杆秤所用的砝码,也比夏阳县府的砝码要大。

  当安看见这两样东西的时候,脸色顿时变得极度勉强。

  古往今来,世人多知道,商人们做生意,都喜欢在尺寸上和重量上做手脚。但实际上,官府也同样喜欢在动手脚。

  自汉朝财政崩溃以来,曹魏由货币税改制成为实务税。名义上,什么苛捐杂税都被合并了,官吏们只需要整顿实务税即可,也省去了百姓们自己贩卖作物换取钱财的流程。

  但实际上,可以做手脚的流程却多了。收货币税,税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但是实物却不一样。体面一点的可以说,中间有部分物资损耗了,所以不算数,要把损耗的部分给补齐。不体面一点,直接利用权威,改动官府的度量衡。

  尺寸偷偷加长一些,升斗加大一些,砝码加重一些。你自己测出来的物资,原本是够用的,但是到了交税的地方一看,哪哪都少一些,这就没办法了。

  在如今官方的默许下,各地的官尺都有偷偷加长的习惯,而后官方进行追认。以泰始十年中书监荀勖复原的光武建武尺(21.3厘米)为例,前汉标准尺比之为一尺三分七毫(23.1厘米),曹魏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四分七厘(24.2厘米),而刘羡来到夏阳时,夏阳县用的官尺比建武尺为一尺六分二厘(25.8厘米),呈现一个不断加长的趋势。

  可即使如此,辛冉手中的这杆铜尺也太过骇人了,简直是名目壮胆地更改度量衡,比建武尺大概有一尺三寸长(31厘米)。

  由此可知,那秤上的铜码恐怕也相差不远,最少也加重了两成。

  面对这种有恃无恐、颠倒黑白的行为,安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着,他强自维持着笑容,想心平气和地和辛冉说话:

  “哈哈哈,辛椽,您这是在玩笑吗?”

  辛冉看着这个勉强的笑容,来时的烦闷顿时不翼而飞了,这回他的脸上焕发出由衷的笑意,笑答道:

  “我只不过在例行公事,县丞何出此言啊?”

  “您手中的铜尺,恐怕不太对吧?”

  “县丞说笑了,这是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铜尺,有哪里不对?”

  “这很明显不对吧!您手中的铜尺之长,刻的是一尺长吧?”

  “对啊!正是一尺之长。”

  “可这一尺长,未免也太长了!我们俗话常说,两指之长约为一尺,您这铜尺,怎么看也超过了。”

  面对这种质疑,辛冉显然想笑,他握紧手中的铜尺,敲了敲县府的库门,问道:“俗话说的东西,莫非就一定准吗?在几十年前,关中还谣传说,魏武是天官圣君,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巴呢!”

  安焦急道:“可您手中的铜尺,与我们县府的铜尺明显不一致啊!”

  “哦?怎么个不一致法?”

  夏阳县的度量衡,就挂在县府府库的门口,一个县吏听到安话语,慌慌张张地把其中的铜尺拿下来,递到安手中,安拿着县尺,往前走了两步,与辛冉手中的铜尺进行比对说:“辛椽,您手中的尺,明显要比县里的尺长一寸多,这绝不合适!”

  “唉呀呀,还真是不合适!”辛冉接过县尺,与手中的铜尺撞了一下,发出叮当响声,而后露出责难的神情,说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莫非你们少收了税赋?”

  他不等安等人回答,又故作大声地喃喃自语道:“又不是第一年做官,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若是真少收了还好说,就怕是收足了赋税,然后换上了小尺,把多的部分给贪污了啊!”

  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污蔑,安闻言,气愤得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不卑不亢地回答说:

  “辛椽如果真是这么觉得,觉得夏阳县都是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小人,那可以到田间的百姓家中去访查一番,如果真的有按辛椽所说的情况,我等愿意受罚!”

  而辛冉却笑道:“哈哈,县丞何必着急呢?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而且我赶时间,哪有空去民间访谈呢?”

  “我只跟你讲究一件事情,那就是眼见为实。”他脸色随即一变,口中的话语就像连弩一样接连射出,“你递给我的尺,与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官尺不符合,对不对?”

  “同理,你这县府的秤,好像也和我从征西军司带来的秤对不上,对不对?”

  “那我今年此来,要征调的军资数量应该是对不上了,对不对?”

  辛冉这么劈头盖脸地说完后,看看眼前安涨得通红的脸色,以及周围县吏们战战兢兢的窘态,不禁大为愉悦,这就是权力带给人的快乐。

  在去年,他与孙秀都不过是洛阳默默无闻的小卒,根本不被士人们所重视。可能刘羡这位楚王党和太子党的中坚,压根都没听过他们的名字,可在现在,他在关中手握大权,可以肆意作威作福,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这种反差给人一种升仙般的快乐,又如同让人饱饮美酒,昏昏沉沉不知所以。

  而在另一边,安还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说:“辛椽,在现在的县集内,就有平阳、长安等地来的商人,他们都自带有尺寸,大人可以招来比对,绝非我县内出错。”

  薛兴也在迎接辛冉的队伍里,他见此情形,也出面说:“辛椽,在下是汾阴人,愿以性命担保,对岸的汾阴尺寸,也与县府等同,绝不是出错!”

  辛冉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大骂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人话?!自古以来,度量衡是以上为准,还是以下为准?”

  “你们如此汲汲于证明自己没错,意思是,征西军司的度量衡错了?赵王殿下的度量衡错了?朝廷的度量衡错了?”

  “所谓度量衡,就是王家的度量衡!朝廷说一尺多长,那就一尺多长!”

  “我手中这杆尺,不只是针对你们夏阳,现在关中所有郡县,包括那些什么胡人,一律按照我手中的这个尺寸来交税。朝廷是一视同仁!”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县吏可以说是面如死灰。安更是露出绝望之色,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有时候,拥有权力的人想要整死一个人,是完全不需要讲任何道理的。而他居然自作聪明,以为清正廉洁就可以做到无懈可击。

  实际上,自古以来,这种陷害忠良的事还少吗?当年赵高害死扶苏,曹操杀死孔融,钟会陷害嵇康,无不是如此混淆是非。只有像阮籍那样装疯卖傻,说不定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一刻,安心中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后悔派人去找刘羡,应该让他趁机离开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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