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12节

  “苏武写这首诗,是因为在北海相逢了一位国人,即使素不相识,也当做骨肉血亲,希望自己能与他长久作伴。现在乡亲们唱起这首歌,正是感念您的恩德,希望您也能长久地待在夏阳县啊!”

  他们一行人的席案就在宴会正中间,县吏们围绕刘羡坐成几列,饮食与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多一碟酱莱菔,一壶酪浆而已。

  刘羡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对李矩缓缓摇首,笑道:“世回,乡亲们不是在感念我,他们只是在许愿,希望告别以前的苦楚,令以后的生活能够一帆风顺。”

  “县君何必自谦呢?夏阳衰落十余载,至今方有振作,这不就是您的功劳吗?”

  “那也只是今天的功劳。”刘羡喝了口酪浆,对李矩谈着自己为官的理解,“百姓看待官府,其实是一天一个看法,你今天做好了,他会夸,明天做坏了,他就会骂。他可以既说你好话,也说你坏话,这并不冲突。”

  “如果我因为今天的事情做得顺利,以为以后可以高枕无忧了,然后靠在功劳簿上领俸禄,什么都不干,那乡亲们就会巴不得我早点滚,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只有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他们刚刚其实是在许愿,不是在感念我。”

  李矩闻言,不免有些傻眼,他确实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角度,说道:“县君未免把百姓看得太市侩了吧?”

  刘羡则笑道:“这怎么叫市侩?这叫不要把百姓看得愚蠢,以为他们只看得见你的好,看不见你的坏。”

  他顿了顿后,对一旁在席的县吏们也嘱咐道:“你们也要记住我的话,时刻都不能懈怠。”

  薛兴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高声应是。

  李矩也觉得这话语中有大道理,他低首说:“多谢县君教诲。”

  “不要说什么教诲不教诲的。”刘羡拍着自己的膝盖,感慨说,“我今年才十九,明年才二十,还年轻着呢!说得我平白老了一辈的模样。”

  而后他又对李矩笑道:“这次能够剿平杜干,多亏了世回的箭术,真是神妙啊!我所认识的人里,除了洛阳的上谷郡公孟观,还有我一个好友外,恐怕没有人比得上你。你又这么年轻,比我还小几岁!”

  等李矩自谦了两句后,刘羡又说:“世回,我这里灾乱新平,百废待兴,正是最需要人才的时候,你这么年轻,又文武双全。有没有兴趣来我这?我可以让你当我的功曹。”

  这番话出自刘羡真心,他平时自视甚高,能看得起的人物无不是人中龙凤,哪怕在洛阳,许多公侯子弟都不入他眼。

  但眼前的这个李矩却让他很是欢喜。虽然出身贫寒,但他却练得一手让人望尘莫及的箭术,而且悟性奇高,敏锐又会思考,不仅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布置,更难得的是,有心气,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情。

  刘羡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不久,就已经感觉到,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栋梁之才。故而极想将他揽入麾下。

  可李矩听闻刘羡的招揽后,只是略做思考,就回复道:“多谢刘县君好意,但我是平阳人,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如果不是朝廷,或是征西军司有要事征召的话,我恐怕不便远游。”

  这其实就是一种婉拒,意思是夏阳太过穷困了。除非是直接举荐到朝廷,或者走征西军司的关系,不然,他是不会改换门面的,宁愿在平阳县当一个小县吏。

  毕竟怎么说,平阳也是全国数得上号的大县,相比之下,只有两千人口的夏阳根本不值一提。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出了这层意思,脸色都不太好,张固更是面色发寒,想出言训斥李矩。

  但刘羡却两眼一扫,以眼神示意,将这些不满全部压下去了。

  他回头长叹一声,再对李矩说:“那真是可惜,像世回这样的奇才,正如锥入囊中,到哪里都能崭露头角。我本想沾沾世回的光,看来是没机会了。”

  “不过世回此次路过夏阳,确实帮了我的大忙。等张县君养好病上路,我会专门给征西军司写一封信,陈述世回的功劳。你见到梁王殿下的话,交给他,他一定会有所提拔的。”

  李矩拒绝了刘羡的招揽后,本来颇为忐忑。他确实不想待在夏阳,这里实在是太穷困了,不如平阳远甚。但同时,他其实也非常仰慕这位夏阳县君,对方谈吐中,既有武人的刚健豪爽,又带有宏雅随和,实在是让人心生好感。相比于成为对方的下属,李矩更想和他单纯做个朋友。

  此时听到刘羡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他大为感动,推辞说:“不过是些微末功劳,何足挂齿呢?”

  刘羡的态度却坚持道:“一是一,二是二,我前面不是说了吗?功过是不能相抵的,今天要是不把功劳记下来,以后就永远没人会记得,你才刚刚入仕,千万不要在这方面谦让。”

  一番言语下,让李矩更加感动。接下来,刘羡就闭口不谈公事了,只和李矩聊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然后再询问平阳当地的见闻。

  其实说起历史的发源,平阳和夏阳还真有缘分,夏阳是春秋时韩国受封的地方,平阳则是三家分晋后韩国的都城。只是平阳地处汾水之滨,在吕梁山和太行山间形成了大片的平原,天然是个富县,哪怕是在夏阳在前汉最鼎盛的时候,人口也要比平阳少一万左右。

  所以历代的平阳县令,基本不需要怎么操心,只要按部就班地熬资历,基本就能拿出一份不错的履历,然后升迁郡守。

  不过李矩说起最近,却难免有些抱怨。他说:“最近我们郡里换了个姓宋的郡守,在郡里横生争议,说什么这个人姿势不对,那个人喜欢喝酒,还有人相貌有碍观瞻。总而言之,就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人辞退,实际上就是清除异己,换上自己的亲戚……”

  刘羡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怕在郡里得罪人吗?”

  李矩皱眉道:“当然得罪狠了,除了皇后他们家,县里有一半的士族都怨声载道。”

  “我们县君很不满,和他吵了一架,说要上奏司隶校尉,将他免职。可我们郡守说,他走了宫中的关系,背后的人姓董,没有人能扳得倒他!”

  “这一句真是可怕,我也不知道那姓董的是谁,我们县君就吓得立刻跑到长安来,准备找梁王殿下另寻出路了。”

  刘羡闻言,顿时就猜出来,这个宋姓太守应该是走了武安侯董猛的门路,这相当于是借了贾后的势,怪不得这么嚣张。

  这让他不由得摇摇头,对李矩道:“那张君到长安,恐怕用处也不大。”

  “为什么?”

  “梁王殿下在长安呆不久,也就是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征西军司的领导,恐怕就要换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矩大吃一惊,一时心乱如麻,对此次长安之行的前途感到忧虑。

  而刘羡的心情也不好,他一想到贾谧等人正在堂而皇之地玩弄权术,排挤贤人,重用奸佞,就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快。

  按理来说,刘羡其实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们这样做是在摧毁晋室基业,也是在自取灭亡,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复仇的可能。可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残害百姓,残害人心中的正义,刘羡还是感到难以容忍。

  这时,他不免想到一个新问题,等梁王离任以后,新的征西军司中,肯定会有人找自己的茬,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又该怎么应对呢?

  想到这里,刘羡也感到有些无奈。不管怎么说,自己也就是个县长,无论怎么应付,也只能被动防守,根本不能主动进攻。如果失误一次,恐怕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在这个时候,刘羡突然就格外想念家人,想念阿萝,想念老师陈寿,想念家里的亲人,还有祖逖、陆机那些朋友。如果有他们在就好了,有他们在,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自己都不会觉得孤单害怕。

  正在思忖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县卒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他说:“县君,县君……”

  刘羡见他有些急,便笑道:“有什么急事吗?慢些说也不打紧。”

  那县卒喘顺了气,回复说:“县君,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自己?刘羡有些好笑,他说:“我不就在这里吗?你把他领到这来不就行了?”

  县卒道:“那人说,不便在大庭广众下相见,要县君去见她。”

  “不便?有什么不便?”

  县卒递给刘羡一个事物,说:“她说,只要把这个簪子给县君,县君自然就明白了。”

  刘羡接过县卒手中的簪子,定睛一看,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清醒了五六分。原因不为其它,这个簪子他见过,而且仅在一个人头上见过,这是一支缀着九枚珍珠的凤纹银簪。

  他立马站起来,一面让众人宴会继续,一面对县卒道:“她人在哪?你带我过去。”

  来人就在夏阳县南门,悠然地坐在一辆牛车上,她头戴风帽,穿着寒地行旅之人惯常的皮袍,且用布巾蒙面,但其身形婀娜,一望便知是名女子。

  刘羡打着火把走过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但情绪非常复杂,忐忑中掺杂着喜悦与疑惑。他挥挥手,让身边的县卒离去,然后问道:“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女子缓缓举手,将脸上的布巾摘下来,露出一张天下无双的惊艳容颜,她轻轻一笑,似乎冬天就散去了,春天已提前来了。

  正是刘羡在三年前送往巴蜀的绿珠。

  两人四目相对,她轻声说:“公子,别来无恙?”

  刘羡望着她,突然想起了洛阳的无数青春岁月,那些他本以为已经结束和遗忘的故事,瞬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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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重逢(4k)

  时隔三年未见,绿珠似乎没怎么变化。她还是有一双忧愁的眼睛,仿佛梅花般的绛唇,以及露水般的微笑,就像是刘羡偶尔做梦时记起的那样,似乎难以琢磨,又让人想要亲近。

  可刘羡一见到她后,来不及升起重逢的喜悦,反而先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立刻追问道:“绿珠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毕竟他和绿珠之间涉及到很多人,石崇、李密、刘聪、陈寿……这些都可以追溯到自己刚刚元服时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就是他在始平王府熬资历的时候,百无聊赖就和阿符勒、刘聪、祖逖等人去劫了石崇的金谷园,而后他趁着大雨,孤身把石崇最心爱的侍妾,也就是绿珠,给抢了出来。

  刘羡常常回想这件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自己都不太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感受,怎么会干出这种莽撞的事情来,毕竟当时自己刚刚成婚,稍有不慎的话,连全家都会受到牵连。

  但在诏狱的时候,刘羡还是想明白了。其实就是在守孝三年中,他积累了太多怨气,又因为母亲张希妙的教诲,不能对着父亲刘恂发怒,结果一忍再忍,到了金谷园一行后,这股怨气被石崇的暴虐所激发,终于忍受不了,用这种方式,来试图发泄掉心中的恨,同时也弥补童年的遗憾。

  现在的刘羡已经能够以平常心看待这段过往,但却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年轻时荒唐所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作为楚王一党,他其实能够承受得罪贾谧的风险,毕竟这是一个政治派系与另一个政治派系的事情。但对于金谷园大劫案来说,这是几个年轻人和帝国法律之间的事情,这一旦发现,依然是刘羡承受不了的风险。

  所以这次和绿珠的重逢,刘羡第一时间表现得非常谨慎,甚至有些绝情。他不明白,绿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自己过来的?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有多少人知情?

  但回答的却不是绿珠,而是一个在他身旁的一名拿着牛鞭的年轻人,他上下打量着刘羡,缓缓说:“公子放心,这件事,我们兄弟几人是商议过的。”

  他不说话,刘羡还没注意到他,但一注意到他,刘羡的眼睛就移不开了,此人年岁应该和刘羡相仿,但脸部的线条很硬朗,给刘羡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像李密!刘羡顿时恍然,他问道:“你是老师的儿子?”

  果然,年轻人回答说:“正是,在下李盛,字宾硕,在家中排行第六。”

  刘羡的脸色有些缓和下来了,对李盛说:“你们来得不是很凑巧,我此时正好有事,你们先到我府上坐一坐吧。”

  说罢,他当即走后门,将李盛与绿珠带到自己的小院里,而后回到县衙前主持宴席。然后宴会又办了大概一个时辰,但此间刘羡有些魂不守舍,无论大家表演了些什么,又唱了些什么,都没有往心里去,脑海里只想着这件事情,不知什么时候,宴会就已经结束了。

  此时冬风乍冷,明月高悬,等刘羡回到小院的时候,周围的气氛已经变得很静。宴会开得很大,但也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已经先歇息了,准备明天早上再收拾残局。

  刘羡推开卧室的门,他第一时间是想和李盛好好聊聊。但一抬头就发现,房中的火盆正爆着火星,只照亮了绿珠一个人的影子。

  她此时正挽袖系裙,弯腰结发,拿着抹布擦拭房中的家具,身旁放着一个木盆,里面的水正冒着热气,映照出绿珠婀娜的身姿。绿珠听到开门的声音,立马起身回眸,一手撩起耳边的发丝,露出雪白的玉颈,嫣然一笑道:“公子,你回来了。”

  刘羡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绿珠了,结果在她一笑之下,发现自己又变得非常狼狈。他赶紧侧过眼神,佯作无事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宾硕呢?”

  “宾硕他赶了半个月的路,已经去侧厢歇息了。”

  “啊,真可惜,我本来还有些话想问他。”听闻绿珠的回答,刘羡叹了口气,继而道:“既然这样,你一路车马劳顿,应该也累了吧。早些歇息,我也先睡了。”

  说罢,他就准备转身关门离开。

  不料绿珠叫住他,说道:“公子,这不是你的房间吗?你要去哪里歇息呢?”

  刘羡道:“我们县衙里还有客房,我可以去那。”

  “公子的意思是说,绿珠是一个想让主人去睡客房的女人吗?”

  这句话一下就把刘羡将住了,他狼狈道:“当然不是……”

  “那公子为什么要躲着我呢?好像我是什么怪物一样。”

  “怎么会?”刘羡还想掩饰一下。

  但绿珠却不依不饶,她太明白刘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一定要把说清楚:“公子刚刚还有话要问李宾硕,而我就在这里,难道李宾硕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

  “啊这……”

  刘羡像个哑巴一样什么都答不上来,弄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他举起双手投降了,说道:

  “是这样,是这样,我确实怕绿珠姑娘,我看到绿珠姑娘就想到当年我自己的不成熟,感到非常的羞耻和尴尬。”

  “所以公子是不想看见我,见面就想让我走咯?”

  “当然不是,我非常喜欢绿珠姑娘,只是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公子越这么做,越是孩子气。”

  这么说着,刘羡好像是被大刀砍中了,他卸下了自己的伪装,走到火盆旁坐下。他重新正视起绿珠,就像三年前一样,这个女子出身贫寒,外貌绝美,可比起她的外表,她的心灵却更加骄傲与美丽,让刘羡屡屡受到挫败。

  绿珠也将手中的抹布拧干,挂在水盆边,而后端坐到刘羡对面,在火光静静地注视着刘羡,说道:“你高了,也瘦了。”

  而后她很自然地拉住刘羡的右手,撸起袖子观看道:“听说你和一个人打斗,把右手弄折了,现在好些了么?”

  刘羡有些受不了,绿珠的手刚松开,他就连忙收回手说:“不用绑夹板了,但是医疗和我说,还要养个两年。”

  他把话题拉回来,问道:“你在蜀中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过来?”

  绿珠听到这个问题,促狭地看着他,笑道:“当然是有人写信给我,担心你不能照顾自己,让我来担起这个重任。”

  “谁会写这样的信……”话说到一半,刘羡顿时明白过来了,他瞪大眼睛问道,“不会是阿萝写的吧……”

  绿珠微微颔首,叹道:“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这个人,虽然这些年磨砺自己,成熟了些,但本性不变,还是太过于锋芒毕露,不爱惜自己。如果没有人看着你,你肯定要任着性子胡作非为,她担心你做些傻事,就希望我能来代替她,至少让你收敛一些。”

  听到妻子对自己的评价,刘羡本能地就想进行反驳:“我怎么就任着性子胡作非……”

  但他一对上绿珠的眼神,话语就卡在嗓子里了。确实,眼前的这位女子,就是自己胡作非为的最大成果,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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