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04节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什么铠甲、兵器,就先把人招满,让阿田去练。让这些人拿着木棍,练练阵型,练练旗鼓,顶多给他们备些弓箭,也就够用了。”

  “至于田亩,我们还是有田的。”刘羡顿了顿,笑道,“按照惯例,县长不是该有五百亩俸田吗?”

  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道:“辟疾,你疯了?你把自己的俸田分了,那我们吃什么?”

  原来,地方郡县官员的俸禄制度与京官不同。洛阳京官乃至于许昌、邺城、长安等陪都官员的俸禄,都是由朝廷直接发放的,规定是多少,那就给多少。但地方官员的俸禄,其实是直接从田里收的。

  朝廷会根据地方官的官秩,在所在地划取一部分田亩作为俸田,让当地的老百姓过来耕作,作为徭役。俸田里种什么作物,怎么种,丰收还是歉收,都一概由地方官自己决定,最后收了多少,也就是地方官的收入。

  刘羡现在是七品县长,按照年俸来说,是五百石,种粟的话,一亩地一年大概能有一石的产量,所以在本地就有五百亩的田地。

  不过哪个年代,基层都会想办法弄点油水,这年头也一样。县长的俸田,一般来说,县里都会安排最好的水地,是可以种小麦的。夏阳的俸田也是如此,估计实际上,一年能有一千石的产粮。

  而刘羡的意思,是要把这五百亩俸田全部拿出来,都用来招募兵士。这当然是能够招到人的,但问题也很明显,正如安所说,没了俸田,刘羡以后哪来的俸禄?若是换任调官了,又哪里去找俸田给下一任县长呢?

  面对安的质问,刘羡不动声色,他说:“这也没什么打紧?现在县内有大片大片的田亩,无非是因为马贼众多,导致很多都荒废了,只要除去了马贼,哪里会缺田种呢?”

  这确实也是个办法,但安还是很犹豫,他说道:“你真有把握?”

  刘羡回答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稚奴,我不跟你说假话,风险肯定是有的,但我也不是傻子,不会干没突发奇想的事情。你就这么去写吧,相信我。”

  安将信将疑,如果放在以前,他也会盲目地相信刘羡。但现在刘羡刚刚被贬,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官,难免会感到一些忐忑,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拿起案牍转身出去了。

  刘羡看他走后,又叫人去传唤兵曹掾胡完,继续做接下来的准备。

  兵曹掾胡完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年人,负责县中兵事的他,身体不算强壮,没有什么英武之气,但有些小聪明。在得知刘羡传唤他后,他隐约猜到了新县长的用意,故而进来后不久,他就主动问道:“县君叫我来,是为了马贼的事情吗?”

  刘羡在白天和他谈过,对他的印象就是一点,虽然话多,但很多都是废话。

  刘羡点头道:“是,早上我们聊了一会儿,但是了解的还不够详细,很多事都没有展开说,现在就我们两个,所以我们好好谈谈。”

  他也不等胡完推诿,紧接着就从身边翻出一张布帛制成的夏阳的地图,摊平在桌案上,指着地点道:

  “早上的时候,你和我说,现在夏阳有四伙马贼。”

  “一伙马贼以匈奴人呼延昌为首,占据了夏阳南面的魏城高台;”

  “一伙马贼以鲜卑人杜干为首,在西北面的梁山结寨;”

  “一伙马贼以河东人王林为首,抢夺了梁山以北约十五里的前汉挟荔宫;”

  “还有一伙马贼,是前年因大旱逼反的,首领本地陶渠亭的孙熹,眼下在龙门山休憩。”

  “胡君,我记得对不对?”

  刘羡说着话,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四个杯盏,按着所说的位置一一摆上,可以看到,四伙马贼的位置,从南到北,形成了一条圆弧,将夏阳县包围在内,若不是还有在城东还有龙门津可以渡河,恐怕夏阳城已经成为一座被封锁的死城了。

  形势的严峻不言而喻,胡完连忙擦着汗回答说:“县君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

  “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胡君,这四伙马贼,谁的势力最大,谁的势力最小?”

  胡完不敢怠慢,连忙指着地图道:“禀县君,其中呼延昌的势力最大,大概有快两百人,在整个冯翊郡,也是数得上的大贼。”

  “王林其次,人马和呼延昌相差不多,还有自己的船,不过他多是去河东郡打秋风,也就偶尔来我们县。”

  “杜干再次,有百人出头,但是他在梁山的山寨很难打,据说还和北边的羌胡有联系。”

  “孙熹最弱,还不到百人,马也不多,但是他们最凶残,前年作乱的时候,害了夏阳很多人。”

  听闻胡完的介绍,刘羡大为感叹,小小一个夏阳,光马贼的人数已经要达到六百人,都快赶上在籍民口的一半了。要知道,能当马贼的,基本都是青年壮丁,这些人都不务正业,难怪一路走来,抛荒的田地如此之多。一时间,刘羡也不知道是该夸赞夏阳百姓的忍耐力超出常人,还是该夸赞马贼们不挑肥拣瘦。

  他思量了一会儿,问胡完道:“胡曹掾,以你的看法,这四伙马贼里,谁对夏阳县的危害最大?”

  胡完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刘羡再三催促后,他才徐徐道:“以卑职之见,当然是呼延昌的危害最大。”

  “他带着两百人马,又在魏城高台,距离官道不远,都不用专门到田野间劫掠,只需要把官道一卡,所有的过路人都要给他交路费,就连郡府的督邮都被他劫过。”

  “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郡府不管?上报到征西军司,让他们抓人不行吗?”

  “主要是马贼就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军司即使派个上千人来,他们往山林里一钻,根本就抓不到。”

  “而且要考虑到,呼延昌是匈奴人,他在胡人中有些声望,若是派大军来征讨,就怕他趁机逃到羌胡中,引发边境胡人大乱,那就大事不妙了。”

  “自从秃发树机能起事后,朝廷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才让他在夏阳待了十几年,根本没什么办法。”

  刘羡听出来了,他把身体微微前倾,笑问道:“那胡曹掾的意思,是劝我不要招惹他?”

  胡完低首道:“卑职只是在说,这伙马贼确实很棘手。”

  刘羡注视了胡完片刻,把属于呼延昌的杯盏撤了下去,点头说:“或许吧,你说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依你之见,若我要剿灭马贼,应该先去剿灭哪一股?”

  虽然已经猜到了刘羡的意图,但真听到这句话时,胡完还是忍不住汗毛直立,他打量了一下刘羡的神色,见他面容坦然,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让他不敢劝阻。

  胡完委婉道:“那要视情况而定,如今县内的衙兵才有五十来人,恐怕时机还不够成熟。”

  刘羡笑道:“这个我自有决断,还是说说你的意见吧。”

  胡完没法,只好道:“那当然是由易到难吧,县君如果一定要剿贼,应该从孙熹做起。他原本是小农出身,有些薄财,但起事时颇杀了几家大户,县里的大姓都恨他入骨……”

  至此,这场谈话总算是结束了,胡完如蒙大赦,急匆匆地逃出书房,仿佛脱了层皮,正好撞上了写完告示的安。

  安走进来,一面把告示递给刘羡看,一面问道:“你说什么了,把胡曹掾吓成这样?”

  刘羡则是一面喝水,一面审视着告示,回复道:“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吓自己,一想到可能要死人,胡曹掾就想缩回家里。”

  “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剿贼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一面杀,一面抚。重要的是,要杀哪些人,抚哪些人。”

  “怎么,你刚来一天,就知道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初来乍到的人才能看得清楚,习惯了反而不易察觉。”

  刘羡审视完告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递还给安,示意他可以贴出去,而后继续道:“马贼肆虐,从来不是靠马贼自己就能做到的。”

  “肆虐了两三年的马贼还好说,肆虐了十几年的马贼,那就不是马贼了,那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和本地人之间,肯定是亲如一家,内外勾结。”

  “我之所以把这些本地大姓赶出去,就是猜出来,这里面一定有人是内鬼,用不得的。”

  安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乍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想来又确实很有道理,这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问道:“那你怎么确定,现在的县府有没有他们的人。”

  “就算有,也是小人物,你先把县兵招齐,替下县府的老衙兵,我们就是安全的。”

  安恍然大悟,原来刘羡是这个用意!他不是用这些人去剿贼,而是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新兵或许杀不了人,但护卫县府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对于最初的问题,安还是想不明白,他道:“那你到底打算从哪入手呢?”

  刘羡取下地图上代表孙熹的那个杯盏,倒了一杯水,浅饮了一口,叹道:“就按胡曹掾的建议,从最弱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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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拜候龙门山(4k)

  招兵剿贼的告示张贴出来后,县城上下又是一片议论纷纷。

  毕竟刘羡拿出来的,可是县府的五百亩俸田,也是黄河边上最好的五百亩水田。即使是县中的三个大姓,主家所占的田亩也就在千亩左右,且大部分都是次一等的旱田,根本无法与俸田相提并论。

  但在感慨新县君的大方之余,县民们却对刘羡的剿贼计划将信将疑。

  “新县君莫非是京畿哪家的大族子弟?这么大胆?”

  “这是大胆吗?我看这是狂妄!郡府十几年都没办成的事情,他说要三个月解决,这怎么可能?”

  “可这新县君确实不一样,几十年了,从来都是县府从庶民家中拿东西,县府给庶民分田,还是头一次。”

  “但这是招人去打马贼啊!就算分了水田,有命种吗?”

  “你这话说得,莫非现在人命很值钱?我卖你一条命,你能给我两亩水田吗?”

  人们就是这样进行争论着,他们其实都不太相信刘羡的计划能够成功。但是无一例外,却也相信这位新县君的想法是真诚的,不是客套的。

  毕竟在刘羡到来的第一天,他并不是只讲了空话套话,而是切切实实地行动起来,先是整顿县内的人员,同时又把俸田拿出来作为奖赏,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无法骗人的。

  所以在十日内,虽然县民们还是对刘羡抱有质疑,但到底还是招够了一百人。

  由于夏阳县人少,招来的这一百人可谓是良莠不齐,其中还有十来人是在外县招的。年老的大约有五十来岁,头发提前花白了,年幼的甚至还未满十四,连元服都来不及。

  当刘羡第一次把招来的县兵们带出来训练的时候,其余县民们看到了都觉得气馁,私下里议论说,县君的水田,恐怕是要白分了。

  县中的三家大姓见了这场面,原本的一些惊疑和提防也都没了,也都是当看笑话,乐得等待事态继续发展,看刘羡打算如何收场。

  但老实说,刘羡自己对这个进展还是很满意的。正如他此前设想的那样,他本就没打算让这些人去剿贼,仅仅是作为护卫保证安全,这就够用了。

  而现在,他不仅招满了人,而且还惊喜地发现,这些人虽没受多少军事训练,但大概是要提防马贼,又时而进山打猎的缘故,都有一手还算漂亮的弓术。

  不管是老人还是少年,二十丈以内的目标,只要不是拳头大小,基本都能射中。这甚至比禁军中的很多人都强了。

  在刘羡抵达夏阳后的第十五日,也就是在九月己巳,郡府派人从龙门津过来,给刘羡运来了五百石粟米。这是刘羡第一年的俸禄,因为他是秋天来就任,第一年来是无法从俸田里收获俸粮的,所以按照惯例,就任时先补发一年的俸禄。

  刘羡等的就是这些俸粮。在签收后的第一日,他就从中拿出一百石来,作为训练县兵的军粮,然后带着人直接到夏阳城北的高门原去拉练。对外宣称说,练成了就去剿贼。

  刘羡的样子做得很足,不仅自己跟着县兵到了高门原,还把一部分无事可做的县吏也带上了。说是事关全县,人人有责,每个人都应该参加操练。然后他就一直住在兵营内,甚至都不回县府办公了。

  这一天,刘羡站在台上,看着张固在带领县兵们整顿阵型,对着随行的几名县吏说:“诸君觉得,练兵的要点在什么?”

  随行的县吏多面面相觑,毕竟术业有专攻,这不是他们的本行,而之前县里的兵事,基本是由前县尉董崇来负责的。而如今兵曹掾胡完又留在城内,大家只好讪笑以对。

  刘羡本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出来,说这些只是想自我总结一番,毕竟,这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带兵,虽然人数极少。

  他说着心得道:“其实练兵一事,无非追求四个字,令行禁止。”

  “知道什么是军令,怎么执行军令,并且能够执行军令,就是一支不错的军队了。”

  “孙子在兵法中喜欢说谋略,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谈论将领指挥的艺术,但这都是有前提的。”

  “如果没有一支能够执行将领军令的行伍,即使将领论战无敌,在战场上也是一触即溃。”

  “所以吴起在兵法中少谈谋略,多谈练兵,与孙子可谓是互为表里。”

  说到此处,刘羡望着不远处尚且东倒西歪,不能成行的队伍,感慨道:“但练兵枯燥,成效实在太慢,也难怪世人不爱谈论。”

  说罢,他开始沉思此后的方略,不料这时,有一人出来说:“县君,想要练兵有速效,我有一个想法。”

  刘羡闻言,抬首去看,发现说话的乃是狱司空薛兴,他不免有些诧异,问道:“哦?薛司空有什么想法。”

  薛兴说:“自古以来,想要全军都精通兵法,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马分良驽,人分优劣,总有人学得快些,也有些人学得慢些,进度不一,这是人之常情。”

  “只是学得慢的总是多数,若是倾心于让这些学得慢的人更快些,还不如教导那些学得快的士卒。”

  “先把那些学得快的士卒集中起来,把战法和阵法都教给他们。等他们学会后,再提拔他们为什长,让他们去教导那些学得慢的人。”

  “学得慢的人或许记不住,但再蠢的人也知道模仿,只要什长知道该怎么做,剩下的人反应慢些,能跟着去做,也就能搭出个样子来。”

  “模仿多了,久而久之,全军也就会习战了。”

  刘羡闻言恍然,他不禁吟道:“故用兵之法,教戎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这正是出自《吴起兵法》的内容,刘羡感慨道:“说得很好,想不到薛司空在刑律之外,也懂得兵法啊!”

  薛兴抱拳说:“家父喜欢谈论这些,所以卑职多少也知道一点。”

  “原来是家学渊源。”刘羡听到这,顿时上下打量起薛兴,令他浑身上下颇有一阵不自在。

  这些日子,薛兴一直在观察这位杀兄仇人,发现这位安乐公世子确实算一个好人。他不仅做事雷厉风行,谈笑和善,难得的是也能同甘共苦。

  这几天来高门原练兵,刘羡不仅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作为军粮,而且吃住都和大家在一起,丝毫没有洛阳贵公子的贵气,如果不是他的口音有明显的不同,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会是夏阳的县长。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应该不会阴谋害人才是。不知不觉间,薛兴想更多地了解这个新县君,似乎从他身上,能了解兄长在洛阳的生活,也能了解在洛阳发生的种种变故。同时,他自己有预感,却又隐隐不能说明,自己其实也想从这个人身上,了解一些自己祖先所追随的,曾让人舍生忘死的,又难以形容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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