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素纱禅衣拂过坟前野菊,发间玉簪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将漆木车的残辕置于祭台,辕木“河一工官”的针刻铭文已被人为刮花:“陈阿娇以为换了少府监的文书就能坐实我溺亡,却忘了《贼律》有载:'伪写彻侯印,弃市'。”
卫青抽出律令简册,竹简翻动声混着松涛:“《捕律》亦言:'矫制害者,弃市'。她让董偃私调郡兵截杀夫人车驾,这罪够诛三族了。”
他目光扫过簪尾暗藏的第八根雀羽,那是郭解提前命工匠多刻的破绽:“郭解倒是个懂律法的。”
平阳乡亭,郭解背靠漆木凭几,指尖正用盐水蚀刻一方木牍。
案上摊开的《二年律令》简册被油灯熏得发黄,其中“告律”篇用朱砂勾出:“诸欲告罪人,皆诣乡亭自言。”
“郭君好雅兴。”卫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手中提着车残辕,断裂处露出被盐水泡胀的木芯:“《金布律》载'漕船载盐当用陶瓮',陈阿娇为贪运费改用麻袋,这罪证倒是现成的。”
郭解将蚀刻好的“渭水亭”木牍推过去:“按《户律》,亭长当'谨案户籍'。我已让虫皇柔扮作游徼,明日便去查少府监的盐运簿。”
他指尖划过木牍边缘的裂痕。
这是故意仿造的陈年旧牍,边缘还粘着渭河特有的青灰色淤泥。
卫青抽出削牍刀,在残辕上刻下“窦氏长门”四字:“《贼律》云'盗书弃市'。她既敢伪造少府文书,我们便送她个'盗书'的实证。”
刀锋在“门”字最后一笔突然顿住:“只是这玉簪”
“少府监上月新制的簪饰本该七根尾羽。”郭解端起漆耳杯,琥珀色的兰陵酒映着火光:“我让人多刻一根,再故意掰断第八根丢在河滩按《效律》,'工献器物不中程,赀二甲'。这罪责够少府令喝一壶了。”
祖坟前。
卫子夫将刮花的车辕木投入火堆,火焰吞噬“河一工官”的铭文:“《户律》规定'代户、贸卖田宅,乡部、田啬夫需案验'。陈阿娇在云梦乡强买的百顷私田,该让田啬夫好好'案验'了。”
卫青往火中添了把松枝,青烟扭曲如律令简册上的篆文:“郭解深谙《告律》精髓。'诸欲告罪人,皆诣乡亭自言',明日虫皇柔这'游徼'往渭水亭一坐,少府监那些腌勾当自会有人来告。”
火光照亮坟前新立的界石,石刻“卫氏阡陌”四字还沾着新鲜的凿痕。
卫子夫素手抚过粗粝石面:“当年阿母带着我们姊弟逃籍至此,何曾想过能用《户律》守住这三亩薄田。”
她的玉簪突然指向东南。
那是长门园的方向:“陈阿娇怕是不知,《贼律》里还有'投书罪'这一条。”
郭解的笑声混着夜枭啼鸣传来。
他拎着酒坛跨过田垄,蹀躞带上悬着的木牍叮当作响:“《囚律》有言:'劾人不审为失,其轻罪也而故举之,为不直'。明日我这'渭水亭长',可得好好审审那些'失'与'不直'。”
卫青拍开酒坛泥封,浊酒洒入火堆激起冲天烈焰。
三人的影子在律令简册上交错重叠,恍如《二年律令》中走出的“告”、“捕”、“劾”三篇具象。
远处渭水传来鼓声,混着虫皇柔清查盐船的呼喝。
那声声律令,正顺着渭水,漫向长安。
渭水河畔,虫皇柔正在搜集证据,岸边沉没的车残骸旁,半块浸透的封泥正随波起伏。
泥上“窦氏长门”的印文已泡得模糊,却足够佐证《二年律令贼律》中“伪写印”的死罪。
火塘里的松枝爆出最后几点火星,虫皇柔的金错刀突然挑起半卷焦糊的简册:“《厩律》还说'伤马一匹,赀一盾'。董偃上月强征的三十匹驿马,如今全拴在云阳厩里掉膘。”
刀刃在“厩”字上剜出个窟窿:“这罪够他赀三十盾了!”
颜异俯身拾起散落的《金布律》简片:“按律,一盾值千钱。少府监这些年贪墨的盐铁钱,怕是连三百盾都赔不起。”
他忽然用削牍刀在漆案刻下算筹符号:“若以《算律》'计脱实实,罚金四两'来算”
“颜夫子倒是会算账。”郭解突然将盐水泼向舆图,蚀刻的渭水纹路骤然显出新痕:“东渭桥北岸有片淤田,按《田律》'盗徙阡陌者,赎耐'。董偃为运私盐强拆田界,我已让田啬夫重立了十块界碑。”
虫皇柔的狐白裘扫落案上陶壶,酒液在“东渭桥”三字上晕开:“明日辰时潮水涨到第三层桥墩,按《均输律》'漕船吃水过三石者,罚金二两'。董偃那些装满私盐的船,吃水少说五石!”
颜异突然抽出《津关令》简册:“《津关令》载'船载超限,津吏可没货'。届时让虫皇柔扮作津吏登船查验。”
“然后'意外'发现舱底藏的三百具弩机!”虫皇柔的刀尖在案上划出寒光:“《戍律》有云'私藏兵甲五具以上者,斩'。这蠢货怕是要把廷尉府的斩刑轮个遍。”
窗外夜风骤紧,吹得《户律》简册哗啦作响。
郭解突然按住乱飞的竹简:“云阳乡的盐商今日告到县廷,说董偃强征民船时打伤了人。《贼律》'斗伤人,完为城旦'。”
“他手下那个屯长可不止'完为城旦'。”颜异翻开《告律》简片:“按'群盗伤人,磔'的条款,当车裂示众。”
虫皇柔突然扯开蹀躞带,数十枚“窦氏长门”封泥叮当落地:“我在桥洞暗格里藏了二百枚假印,届时让戍卒'偶然'发现按《贼律》'伪写印者弃市',够陈阿娇哭断肝肠。”
郭解用削牍刀在舆图上戳出个窟窿:“东渭桥南有座废仓,按《仓律》'损败仓屋,费值过百钱者,赀一甲'。董偃为藏私盐拆了仓顶.”
“那破仓顶少说值万钱!”虫皇柔大笑,合欢铃震落檐角积灰:“够他赀百甲了!”
颜异忽然起身,皂缘直裾扫过火塘:“明日辰时三刻,潮水涨至桥墩第三层条石时,按《徭律》'治渠当以春三月',现在秋深水冷,戍卒必不愿涉水查验。”
“正好让我的'游徼'押着盐商去告发。”虫皇柔的金错刀劈开酒坛泥封,浊酒泼在“窦氏长门”封泥上:“这些假印遇水褪色,露出底下真正的'少府监'印文,董偃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郭解突然将车残辕掷入火塘,烈焰吞没了“河一工官”的铭文:“《工律》'造器不程者,赀二甲'。少府监上月造的百具弩机全不达标,明日正好让廷尉府验看。”
夜枭啼声撕破寂静,虫皇柔的狐白裘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忽然扯下半幅帛画,画中董偃正指挥郡兵搬运私盐:“按《盗律》'盗赃过六百六十钱者,黥为城旦',这画上的盐袋,少说值万钱!”
颜异拾起《囚律》简册:“届时我持此画往廷尉府,按'劾人不审为失',少府监那些蠹虫一个都跑不了。”
火塘渐熄,三人的影子在律令简册上越拉越长。郭解忽然用盐水在漆案画出最后一道渭水:“明日潮水退时,董偃的罪证会像这渭水淤泥。”
“多得挖都挖不完。”虫皇柔的金错刀钉在案心,刀柄在死寂中发出最后一声清响。
青铜雁鱼灯的光影揉碎在青砖地上,陈阿娇的犀角梳停在半空。
九枝金步摇垂下的东珠串突然断裂,满地玉珠滚过错金铜匣边缘。
“你说卫氏的车出现在东渭桥?”
犀角梳齿刮过漆案,在错金纹饰上拖出刺耳声响。
跪在阶下的窦氏门客深衣沾满芦苇屑,怀中捧着的漆木匣还在渗水,匣盖缝隙露出半截素纱禅衣。
“臣亲眼所见。”门客额头紧贴青砖,“车辕木'河一工官'铭文虽被刮花,但车帷金线用了双股辫针法。”
他掀开漆匣,水渍浸透的越地贡锦在烛火下泛起幽光,“与三日前少府监送往平阳的祭服同出一辙。”
陈阿娇的赤舄碾过满地东珠,护甲突然刺入锦缎断裂处:“董偃!”
皂色深衣的阴影从廊柱后转出,董偃袖中二尺剑格上的“河一工官”铭文若隐若现。
他跪在门客身侧,双手呈上浸透的素纱禅衣:“臣已查过,车驾残骸中有此物。”
“这是卫子夫祭祖穿的禅衣。”陈阿娇指尖划过衣襟暗纹,突然扯开夹层,细碎丹砂混着芦苇絮簌簌而落,“好个'亡书'之罪!”
董偃膝行两步,从袖中取出半枚龟甲:“太卜署今晨在渭水捞出此物,甲背刻着卫氏生辰。”
龟甲裂痕中隐约可见朱砂绘制的北斗纹,“若与《贼律》'祠巫蛊者腰斩'的条款相合.”
“不够。”陈阿娇的护甲叩响铜匣,“东渭桥距长安不过三十里,那贱婢此刻怕是已过渭水。”
她突然掀翻漆案,素纱禅衣飘落在门客脸上:“你说车驾往何处去?”
门客保持着稽首姿势:“臣追踪至渭水河湾,见车转向云阳乡官道。”
他袖中滑出一枚青玉簪,“在岔道口拾得此物。”
簪头朱雀喙尖残缺处,粘着渭河特有的青灰淤泥。
董偃突然抢过玉簪:“上月少府监新制的青玉簪本该七根尾羽。”他指尖抚过第八根雀羽的裂痕,“《效律》云'工献器物不中程,赀二甲',这多出的羽翎.”
“是卫氏故意留的破绽。”陈阿娇的九枝金步摇撞出碎玉声响,“她既要装死,本宫便让她真死!”
陈阿娇踢翻错金铜匣,青玉印滚到董偃膝前,“用这'窦氏长门'印给告劾文书钤封。再去少府监取三枚空白符券,要盖着秋祭专用的朱雀印。”
董偃捧印的手指微微颤抖:“调兵需持虎符.”
“虎符?”陈阿娇忽然轻笑,九枝金步摇垂下的东珠扫过董偃面颊。
她扯开衣领,脖颈上赤金项链坠着半枚虎符,错金铭文“渭水都尉”四字泛着血光:“三年前本宫嫁妆里,可不止这点东西。”
门客突然抬头:“《戍律》载'漕运险隘可屯戍卒五百',但东渭桥.”
“桥北废仓藏着三百具强弩。”董偃接口道,“再加云阳厩强征的驿马,《厩律》'私用驿马超廿匹者罪同盗兵',凑上千人戍卒绰绰有余。”
陈阿娇的犀角梳突然劈断,半截梳齿钉入门客面前的青砖:“子时前,本宫要看见东渭桥升起窦字旌旗。”她将染血的半截梳子掷向董偃:“你去调兵。若遇阻拦.”
二尺剑寒光闪过,案角《贼律》简册齐整地削去三寸:“便说搜捕巫蛊同党,按'夜禁通行者斩'的条款。”
“诺。”
董偃额头触地时,袖中滑出个漆木小匣。
匣内两枚符券已钤好朱雀印,空白处留着丹砂绘制的虚线,正是少府监特供的贩盐凭证。
东渭桥下,董偃立在桥头,看着赤帻戍卒如蚁群般涌过官道。最前方的屯长擎着丈二木牌,“奉律缉凶”四个朱红大字下,粘着未干的“窦氏长门”封泥。
“还剩三队。”门客幽灵般出现在桥柱阴影中,“云阳厩的驿马正在桥南集结。”
董偃摩挲着虎符断面:“陈中宫要的是死无对证。”
他突然将符券抛向渭水,浸透的朱砂印文在河面晕开血痕:“让戍卒经过废仓时'偶然'发现弩机。”
对岸忽然传来銮铃清响。
门客袖中滑出半截玉簪,簪尾第八根雀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幽蓝:“卫氏的车已过河湾。”
董偃的二尺剑在桥栏刻下深深划痕:“子时三刻,放火烧桥。”
他望向长安方向,长门园的青铜雁鱼灯正在夜幕中明明灭灭,恍如择人而噬的兽瞳。
灞陵驿。
郭解的环首刀劈开驿站窗棂时,卫广正用削牍刀在《戍律》简册上划出三道血痕。
驿丞的尸首横在门廊,手中攥着的“窦”字令牌还滴着黑血。
“三十里外发现车残骸。”安国少季甩落獬豸冠上的芦苇絮,腰间蹀躞带暗格滑出半截青玉簪,“车帷金线是双股辫针法,与上月少府监送来的祭服同源。”
卫广的刀尖挑起玉簪,簪尾第八根雀羽的裂痕里嵌着青灰淤泥:“董偃这厮倒会挑地方。”
他忽然割开驿丞的深衣束带,露出腰间“河一工官”的烙印,“灞陵渡河道狭窄,按《贼律》'壅塞水道者弃市'。”
“他要淹的不是河道。”郭解扯开驿站舆图,指尖戳在灞水河湾,“夫人车驾要过浮桥。”
地图上朱砂标记的漩涡处,隐约可见墨渍勾勒的沉船轮廓。
铜漏里的水滴突然变缓。
安国少季从袖中抖出半幅素纱禅衣:“渭桥令的妻子说,董偃今晨提走三十具蹶张弩。”衣襟处的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说是奉《祀律》修缮灞陵祭坛。”
“修缮祭坛?”卫广冷笑,环首刀劈断案角,“他怕是要用弩箭给夫人车驾'祭天'!”
刀锋扫落的竹简上,《二年律令贼律》“谋害皇子者磔”的篆文裂成两半。
郭解突然抓起驿丞的左手,拇指关节处老茧厚如铜钱:“这茧子是常年握弩枢磨的。”
他掰开僵硬手指,掌纹里嵌着黑色膏油,“少府监上月丢了三百斤石膏油,按《金布律》.”
“按《金布律》当斩。”安国少季的麈尾拂过舆图,在河湾画了个圈,“我让夫人灌醉了渭桥仓吏,库中蹶张弩少了五十具。”
他突然压低声音,“但董偃只提三十具,剩下二十具.”
三人的影子在《戍律》简册上交叠成鹰隼状。
卫广突然割破指尖,在舆图上画出五道血线:“灞陵渡两岸峭壁有五处暗哨,每哨可藏四具弩机。”
铜壶滴漏忽然发出空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