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蜷在通铺角落,耳畔尽是盐工们痛苦的咳喘。
这些人的指甲缝里嵌满盐晶,指节因常年搬盐扭曲成怪异的弧度。
忽然,他瞥见邻铺老盐工在墙上勾画。
那人用盐粒在夯土墙绘出北斗七星,勺柄正指丙字仓方位。
“丙字仓闹鬼呢。“老盐工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盐砖,“上月王三郎被活埋进盐垛,指甲盖都抠掉了“
郭解摸出半块麦饼递去,老盐工浑浊的眼珠陡然迸光:“他们子时往丙字仓运黑匣子!那声响.“
他干枯的手抓住郭解手腕,“像铁匠铺拉风箱!“
“呱呱”
夜枭叫声打断密谈。
郭解翻身假寐,听着巡夜盐卒的皮靴声渐远。
他摸出骨片就着月光细看:“卅七“的裂纹末端分岔,指向东北角的马厩。
那是卫广约定的会面处。
马厩草料堆后,卫广摊开用盐渍绘制的盐场舆图:“戍楼每更漏换岗一次,但丙字仓守卫晡时后不再轮值。“
他指尖点着舆图某处,“酉时三刻有辆蒙布辎车入库,车轮印深逾常车三寸。“
郭解嗅了嗅卫广递来的布条,上面沾着铁锈与松脂混合的怪味:“是武库兵械的防锈膏。《二年律令金布律》载,官械需用松脂混豕膏养护“
他突然掐灭话头。
马厩外传来铜甲撞击声。
两人贴住厩柱阴影,只见三名披筒袖铠的武士提灯而来。
领头者腰间错金带钩泛着冷光。
“.丙字仓的璇玑锁要换密文。“武士的低语随风飘来,“主君吩咐,建元三年的账册今夜必须.“
蹄声突至,一匹辕马惊嘶扬蹄。
郭解趁机弹出盐粒,盐晶在灯笼光中折射出炫目光斑。
趁武士目眩之际,他与卫广狸猫般翻出后窗。
回到庑房的郭解辗转难眠。
老盐工那句“活埋“在耳畔回响,他索性起身假作如厕。
茅棚外的盐垛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宛如无数冤魂堆积的骨山。
忽然,他瞥见丙字仓檐角闪过青光。
那是青铜器特有的冷泽。
夜半,卫广的暗号从墙外传来:三短两长的蟋蟀鸣。
郭解将盐铲插入腰带,又往靴筒塞入燧石与硝粉。
经过老盐工铺位时,他留下全部麦饼。
此去凶险,算是给这苦命人最后的馈赠。
郭解贴着盐垛潜行,每步都踏在戍楼视野死角。
卫广在前方打出《六韬》中的“蛇行“手语,两人时而伏地如蜥蜴,时而贴壁似壁虎。
绕过第七座盐垛时,郭解突然僵住。
前方赫然现出两道拖痕,痕迹里散落着几片带血的指甲盖!
“丙字仓“卫广用唇语示意。
阴森的仓房宛如巨兽匍匐,门环上铜辅首的獬豸纹竟被盐蚀成鬼面。
郭解闻到门缝溢出的铁腥气,这是鲜血与锈铁混合的味道。
他握紧错金剑柄,剑格处“轵县工官“的铭文硌着掌心,猎杀开始了。
钟鸣混着盐卤的咸涩,在丙字仓外荡出诡谲的回响。
郭解贴在冰凉的盐砖外墙上,指尖触到门缝渗出的铁腥气。
那是陈血与锈铁交融的味道,与潼关截杀的走私车队如出一辙。
“璇玑锁在门内三尺。“卫广用盐粒在墙面勾出简图,正是少府考工室特制的三重铜枢。
每重枢轮刻着二十八宿星图,需按特定星序转动方能开启。
郭解眯眼望向檐角青铜獬豸,獬豸左目嵌着的绿松石已被人换成硝石。
这正是《墨子备穴》中记载的“机关瞳“。
“震位角宿,离位井宿。“郭解低声诵出贾信生辰对应的星宿。
卫广闻言,立即将随身算筹按《周髀算经》推演方位。
算筹在盐地上划出的沟痕逐渐拼成“建元三年四月丙午“的密文。
那是贾信升任河东太守的吉日。
“咔嗒!“
铜枢应声而开,门内骤然卷出阴风。
卫广急掩口鼻,仍被腥气呛得眼眶发红。
这不是寻常霉味,而是血肉腐烂混着盐晶析出的死亡气息。
鱼膏灯的青光下,十二口包铜木匣悬于铁索之上。
每口匣面钤着“河东盐监“封泥,泥印边缘的绳纹竟与潼关查获的走私盐包完全相同。
郭解用错金剑挑开首匣,素帛绘制的灞水盐道图哗然垂落,图中潼关标记旁的小字刺痛双目:“戍卒长陈武,岁纳盐二十石免检。“
“贾信的手笔。“卫广冷笑展开卷宗,‘建元三年四月盐耗录’记载的数值匪夷所思:“解池日出盐千石,月耗竟达三百石!“
他取算筹按《算数书》“耗盐计“公式推演,算珠在盐砖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按每盐工日煮盐三斗计,实际耗盐不应过百石.“
郭解突然抓起把黑盐撒向灯焰,盐粒遇火析出青芒:“他们在用盐耗遮掩冶铁!“
他掰碎盐块,露出内芯未燃尽的铁屑,“看这淬火纹路是武库环首刀的残片!“
密室深处传来齿轮咬合声,两人循声劈开盐垛。
夯土墙内竟嵌着青铜铸造的机巧装置:三层转盘刻满天干地支,中央嵌着枚雕工精湛的玉璇玑。
此物形制与未央宫灵台观星的仪器无异,边缘却多出三道血槽。
“建元元年,贾信奏请少府匠人'修葺盐仓'。“卫广想起档案的记载,突然转动玉璇玑至“丙午“刻度。机括脆响中,暗格弹出一方铁匣,匣内“盐铁分账“木牍的刻齿数,与潼关通关记录严丝合扣。
“三月丙申,出盐二百石,得铁器钱十五万,贾取十,高取三.“郭解就着火光细读,木牍边缘的绳痕突然让他瞳孔骤缩。
这是用武库弓弦勒出的印记,与赵王孙地窖缴获的连弩弓弦纹理相同!
阴风骤起,悬匣铁索忽然哗啦作响。
卫广警觉抬头,只见穹顶垂下数十条麻绳,绳端系着的赫然是盐工尸首!
这些尸体手脚皆被盐卤蚀成白骨,唯有胸腔鼓胀如球。
郭解剑尖挑破一具尸身,腐肉中滚出成串榆荚钱,钱文“河东盐监“四字浸满血污。
“活人藏赃.“卫广喉头发紧。
这些盐工生前被迫吞下铜钱,再用盐水封喉制成“人瓮“,正是《汉书郊祀志》所斥的邪术。
郭解猛然掀开东墙麻布,成捆的“传马过所“文书哗啦倾泻,每份都钤着贾信的太守印。
“咔!“
机括异响打破死寂。
郭解猛然推开卫广,三支弩箭擦着耳畔钉入盐砖。
箭杆缠着的硝盐纸包遇风即燃,火光照亮仓外黑影幢幢。
二十名披筒袖铠的武士破门而入,领头者腰间的错金带钩寒光凛冽,钩面阴刻的獬豸纹与门环铜辅首如出一辙。
“好个洛阳盐商。“武士首领冷笑掷出染血竹简,正是郭解伪造的“弘农张氏“谱牒,“主君早料到你等会来送死!“
郭解旋身踢翻鱼膏灯,烈焰顺着盐粒急速蔓延。
卫广趁机劈开西窗,窗外却现出更多弩手。
他们手中的擘张弩缠着浸油麻绳,正是改良过的燃火箭!
“走水道!“
郭解猛然撞向墙角盐垛,露出隐藏的排水暗渠。
腐臭的盐卤瞬间淹没腰际,他在水中摸到冰冷铁环。
正是《墨子备城门》记载的闸门机括!
卫广咬牙转动铁环,闸门轰然开启的刹那,追兵燃火箭已至。
“轰!“
硝盐遇火爆燃,青焰顺着水流窜成火蛇。郭解拽着卫广沉入污浊卤水,手中紧攥的铁匣内,分账木牍的刻齿正与怀中潼关竹符严丝合扣。
当最后一丝气泡从唇边逸出时,他仿佛听见贾信在盐场高台上的狞笑。
那笑声混着盐工的哀嚎,在建元三年的夜风中凝成血色盐晶。
腐臭的盐卤裹着郭解冲出暗渠时,正值鸡前鸣(3:00~3:45),解池东侧的芦苇荡在残月下泛着铁灰色的涟漪。
他趴在盐泽边缘喘息,手中铁匣糊满黑泥,匣角“河东盐监”的烙印映着冷光。
卫广从苇丛中拖出半截盐车轱辘,轱辘辐条间卡着断裂弩牙。
牙内铁胎的盐蚀裂纹如蛛网密布,与月前潼关截获的箭簇纹理严丝合扣。
郭解掰开铁匣,浸透的素帛遇晨风显出血丝纹路。
此乃盐工以指血调硝盐书写的密图,图中解池西北角标注“甲三仓”,旁书蝇头小字:“金三百,簇二千”。
卫广撕下褐布条蘸盐水涂抹,又浮出“建元三年五月输匈奴右校王部”的暗文。
郭解齿缝渗出血沫,想起丙字仓那些胸腔鼓胀的盐工尸首,指节攥得发白。
中鸣(3:45~4:30)金柝相击的脆响遥遥传来,二人趁夜色潜入解池驿馆马厩。
郭解借厩柱阴影展开证据:十二枚松木牍以武库弓弦编连,刻着“建元三年三月丙申,出盐二百石,贾取十之七”。
牍缘绳痕与赵王孙地窖弩弦纹理吻合。
青铜弩机残件悬刀处“河东工官”铭文被磨平,盐水擦拭后显出“建元三年造”字样。
按《徭律》地方工官岁首方得铸器,此物却是三月私铸。
木牍刻齿拼成二十八宿星图,箕宿主丙字仓,斗宿指解池盐监,恰合贾信生辰星位。
卫广以算筹敲击盐砖,算珠滚过牍面刻痕:“每车盐夹藏箭簇五十斤,按潼关竹符所记,仅建元三年春便私运军械钱逾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