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广愕然看向沟壑里的数字,竟比实查少了一半。
他忽然瞥见郭解袖中露出的半幅素帛,上面“河东郡“三字血渍犹新,顿时了然。
这是要留着钓更大的鱼。
暮色降临时,县卒们在庭院架起庭燎。
郭解亲手将鎏金铜樽盛满酃渌酒,卫广割开炙烤的羊羔。
当脂膏在火中爆响时,这个曾饿殍遍野的寒冬,似乎也随着赵氏豪宅的庭燎渐渐暖了。
卫广忽然用短剑挑起块焦炭,在雪地写下“盐铁“二字。
郭解会意颔首,剑尖在二字旁添上“均输“。
这场血战不过掀开盐铁走私黑幕的一角。
远处长信宫的暮鼓声里,满载赃物的牛车正碾过结冰的章台街,车辙里渗出的盐水,在月光下凝成细碎的银芒。
整整五百万钱,带回了右内史的官寺。
右内史官署的铜壶滴漏声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赵禹第三次数错钱箱数目时,终于把铁算筹狠狠摔在青砖地上。
五百万枚三铢钱在庭院堆积如山,午后的阳光穿透槐树枝桠,在钱堆表面镀出流动的金斑。
这比他过去三年经手的赎罪钱总和还要多三倍。
“张都尉请看这串货布。“赵禹拎起用红绳穿着的十枚金饼,酷吏特有的细长手指竟在微微发抖,“每饼十金,足足一百金,百万钱!“
金饼边缘残留的盐晶簌簌而落,那是郭解昨夜从赵氏地窖带出的罪证。
张汤用铁尺轻敲钱箱:“《九章律具律》载,杀人者赎金五十万钱。“尺头突然戳向钱箱夹层,“但郭解这钱里.”
他挑起半片染血的竹简,赫然是盖着河东太守印的贩盐券书,“可是掺了诛心之毒啊。“
庭院突然喧哗大作。
郭解按剑踏入月门时,正撞见赵禹捧着上计簿仰天大笑。
这个素来以阴鸷著称的酷吏,此刻竟像酒肆醉汉般踉跄:“去年本官上计位列关中诸郡之末,今年”
他抖动着髯须拍打钱箱,“单是赎罪钱就抵得上右内史数县的全年口赋!“
“下吏复命。“郭解解下错金剑置于案前。
剑格处新刻的“卅“字血痕泛着暗红。
这是他在赵氏私狱斩杀的死士数目,每个缺口都浸着盐卤的腥气。
张汤突然用铁尺挑起剑穗:“听说你在地窖使了撒出短剑?“
他指尖抚过剑身七处崩口,“建元元年槐里县杀豪强的方式。“
张汤手中的尺头精准点在第三处缺口,“这处力道偏了三铢,看来盐蚀了剑脊。“
郭解瞳孔骤缩。
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他确实在槐里用七把短剑同时刺穿槐里豪强咽喉。
彼时张汤还是长安狱掾,竟连发劲偏差都算得分毫不差。
“郡守明鉴。“郭解从怀中取出素帛,“贾信与各郡盐官往来的'质剂',下吏已誊录副本。“
他特意展开帛书某处,让“河东工官私铸乘舆“的朱砂批注恰好落在赵禹眼前。
赵禹的獬豸冠猛地一颤。
作为文法吏出身的酷吏,他太清楚私铸乘舆器物是何等大罪。
当年楚王刘戊就因私造金缕玉衣被削去两县,更何况贾信不过是个郡守。
“好!好!好!“赵禹连说三个好字,赤绶银印在案头叮当作响,“有此物在,莫说上计第一”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就是河东郡那八处盐池.”
张汤的铁尺突然插进两人之间:“郭上计入右内史前,杀过几个豪强?“
他漫不经心地翻动赎罪簿,“十个?按律当斩。“尺头重重敲在“贾信“名刺上,“但现在有五百十万钱。“
这个数字让郭解的苦笑一声。
他已经买爵赎罪十条人命。
买爵赎罪的进度达到了70%。
张汤突然提到了槐里豪强,看来是频繁的买爵赎罪,让他仔细调查了郭解,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如今多出来一条槐里豪强的人命。
就是想让郭解深入调查河东郡走私私盐的案子。
郭解单膝跪地,青铜地砖的寒意渗入骨髓:“下吏愿再查河东盐案。“
“贾信可是二千石大吏。“张汤将铁尺插回腰间,“你可知当年外戚窦氏”
话未说完,赵禹突然拍案而起,案头兰上的环首刀应声出鞘半寸:“有本官在,怕什么外戚窦氏!“
这个向来谨慎的酷吏,此刻眼中跳动着赌徒般的精光,“明日就上奏御史中丞,右内史郡今年上计.”
“郡守醉了。“张汤突然打断,抛给郭解一串沾血的钥匙,“你该去狱中看看故人。“
钥匙碰撞声惊起檐下麻雀,最后一缕夕阳正照在牢房的方位。
当郭解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赵禹突然拽住张汤的皂缘领袖:“他袖中那卷真迹”
话到一半便噎在喉头。
张汤的铁尺正抵着他腰间银印。
“郡守可知为何郭解能补足赎金?“张汤指尖掠过钱箱缝隙渗出的盐粒,“他给每个死士的伤口都撒了盐。“铁尺突然挑起片染血的麻布,“贾信派来灭口的刺客,反倒成了我们的上计筹码。“
赵禹顺着铁尺方向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些堆积如山的钱箱底部,全用盐渍画着蝌蚪状的记号。
正是廷尉府用来标记死囚的密符。
赵禹仍在官署来回踱步。
他抚摸郭解带回的错金剑,突然发现剑鞘暗格藏着半枚玉璜。
这是诸侯王才配享的礼器。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赵禹终于明白张汤那句“诛心之毒“的深意。
“好个一石三鸟。“赵禹对着月光举起玉璜,“既补了赎金,又添了罪证”
玉器边缘的“窦“字刻痕让他笑出眼泪,“还替本官找了打压外戚窦氏的由头!“
傍晚时分,上计簿最后一笔朱砂终于落定。
赵禹在“赎罪钱“栏重重按下郡守铜印,突然想起郭解跪接银印青绶时的眼神。
那分明是野兽盯着更大猎物的幽光。
内史狱最深处的牢房飘着腐盐气息,青砖缝里渗出的盐水在郭解皂靴下吱呀作响。
他停在第七根铁栅前,火把的光晕里,蜷缩的囚徒突然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
那是三年前槐里案后失踪的游侠鱼平。
此刻他右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断口处麻布浸透盐卤,腐肉间竟有蛆虫在盐晶里挣扎。
“郭大兄”鱼平独眼淌出混着盐粒的浊泪,黥着“城旦舂“的左颊因溃烂而扭曲,“那年大雪封山,你带着兄弟们劫了官盐车”
他缺指的右手突然抓住铁栏,指节在盐蚀中露出森森白骨,“你说要分给冻死的流民!“
郭解将陶碗掷入牢中,浊酒泼出个“高“字。
酒液渗入砖缝时,鱼平突然暴起,断腿在盐砖上拖出血痕:“你以为贾信只是贪钱?“
他撕开褐,胸口烙着的盐池纹已与溃烂皮肉融为一体,“他在河东盐池底下.底下藏了”
瓦顶忽响。
三支弩箭破空而至,郭解旋身挥剑格挡,箭簇擦着鱼平耳畔钉入盐墙。
黑影翻落时,鱼平喉头已插着淬毒的槐里豪强印。
正是当年郭解追杀的那伙人信物。
“高家的狗来得真快。“郭解踩住刺客手腕,短剑挑开其衣襟。
三叉戟状的黥印缠绕毒蛇,蛇眼处两点朱砂与赵王孙地窖账簿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刺客突然咬破口中毒囊,黑血喷溅在盐砖上。
“长陵.”郭解掰开刺客僵直的手指,黥着长陵两个字,掌纹间嵌着黑色盐粒。
他沾取细嗅,这是河东盐池特有的硝盐,混着铁锈味。
只有长期接触冶铁之人,掌纹才会被铁盐沁入。
腐草堆中的鱼平忽然抽搐,独眼死死盯着郭解:“高公子在盐池西侧水牢.”
他残缺的右手蘸着黑血,在盐砖上画出扭曲的路线,“每月朔日.高不识会亲自押送.”
血线突然断在某个岔口,鱼平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铁他们在熔”
郭解猛然扯开鱼平衣襟,溃烂的腹部赫然缝着块油布。
展开是半幅盐道图,标注着“长陵-灞水支流“的暗线,沿途十八处亭障皆画着三叉戟标记。
图的边缘有串古怪符号,像是用盐粒粘成的计数。
“十二、廿七、三“。
“去年腊月十二,长陵运出铁锭二十车,今年正月廿七,盐包夹层藏箭簇四百箱.”
郭解瞳孔骤缩。
这些数字与赵禹案头失踪的军械数目完全吻合!
鱼平突然暴起,独臂攥着半截鼠骨刺来:“你斗不过他们!“
郭解侧身闪避,鼠骨擦过剑锋迸出火花。
这分明是淬过盐铁汁的凶器!
“你早被盐毒入髓了。“郭解剑尖抵住鱼平咽喉,发现他溃烂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青蓝。
这是长期接触毒盐的症状。
当年在河东盐池做苦役的刑徒,往往活不过三年。
腐草堆突然窜出火苗,鱼平在烈焰中癫笑:“盐池底下.有你要的”
话未说完,梁上暗格泼下盐水,浇灭火苗的同时也浸透了盐道图。
郭解急抢残图,却见遇水显出的朱砂小字:“长陵甲字号仓,建元元年封。“
右内史官署的铜漏滴到申时,赵禹第十三次抚摸案头错金剑。
当郭解带着染血的证据进来,这位素来阴沉的酷吏竟碰翻了兰上的环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