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此前能屡屡获胜,便是因为战略战术使用得当,将士用命。而如今在凤阳,外面十几万清军虎视眈眈,我军能战之兵,只有数万,堂而皇之大战,必定难以取胜。”
朱慈扫了一圈面前的众将,然后又问道:“还记得朕此前和你们说过的两条红线吗?”
“任何具体战略战术,都需考虑是否有利于实现江淮防卫战的最终战略目标,都需考虑是否能进一步加强局部战场优势。”陈福当即回答道。
“现在局势依旧是敌强我弱,咱们最终的战略目标,便是退敌,而此时反攻,若是得手,这两条都是符合的。”
朱慈对着陈福点了点头,一军统帅,最忌讳的就是在用兵的时候,背离核心战略目的,以至于不能集中兵力,贻误战机。
“但具体的战术上,朕也说过,在江淮这样的地形中,若是没有城池的掩护,是万万不得的。大军的所有军事方略,都得遵从一点:倚靠地形工事,扭转敌我强弱之势。”
“陛下的意思是,咱们趁乱反击,但不脱离外围的防御工事?”常登贵立马明白了过来。
“对,如此一来,才能稳操胜券,即便是有意外发生,也能在咱们的控制之内,清军骑兵无法在这些方法施展。”
朱慈点头道:“多铎此人颇为狡诈,现在还是黑夜,咱们若是追击太深,必定会出乱子,清军骑兵到底占着机动优势,很容易包抄回来。”
“可看清军三面围攻的样子,特别是东面,至少已经损失了上千甲兵,不像是演的啊!”
常登贵听出了朱慈话里的担心,他想到刚刚传回来的军情,紧接着又道:
“若是佯攻诱敌,清军应该做不到那么真吧?”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咱们的兵马还不够强,咱们和多铎的交锋,现在才刚刚开始,速胜是不可能的,清军现在也远远还没疲惫,还不到全面出击的时候。”
朱慈摇了摇头,然后又下令道:
“此番出战最好是骑兵步军协同,骑兵适当出击,追杀溃兵,牵制清军,而步军占据外围工事,最好是能把清军这几日来新挖掘的那些壕沟土墙,也一起推倒。”
而就在朱慈刚刚下达完命令,凤阳城东面的平野上,忽然间就冒出了无数金黄色的火头,紧接着又传出了阵阵潮水般的喧闹声,原本漆黑一片的大地,瞬间点满了亮光。
“清军真的要来挖壕沟了!”常登贵见状,脱口而出道,心中不由得暗暗窃喜,他猜的果然没错。
朱慈听到声音,当即踏步上前,走到了城墙边上,东面此时已经是火光冲天,甚至天空都已经被火光染成了黄色。
清军不仅仅点燃了火把,还在地上燃起了无数火堆照明,一道道浓烟在大火中升腾而起,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冲天的火光使得清军行进的视野立刻得到改善。
“胡茂祯,你领着武勇营第三千总部过去支援,亲自守住第一堵土墙,但把夜袭的清军击退之后,不要追击,抓紧时间,重新布防!”
常登贵听了,以为朱慈还是要以防守为主,一时心急,不等对方继续下令,便赶紧出言,还想再争取一番。
“陛下,多铎夜间出兵,本就是犯了大忌,如今又被我大军挫败,绝对是敌不过咱们的,臣以为可以放手一战。”
“常总兵官说得对,若是乘胜追击,定能杀清军一个片甲不留,甚至能逼得多铎就此退兵。”林昌峰见状,也随即道。
不仅如此,陈福,柏永馥等人,也纷纷出言,他们此时都非常激动,常登贵猜对了清军夜袭的企图,底气更足,他们也同样受到了影响。
“天骑营自然是要派的,但单单派天骑营还不够,既然要打,那就得打疼清军,让他们今后想到咱们,就胆寒。
柏永馥,你立即去调集京营的骑兵,天骑营一会率先行动,负责突击,京营骑兵负责稳住阵线,接应突击之后回撤的天骑营。”
朱慈看着面前的诸将,目光坚定,语气沉稳,不容置疑道:
“但天骑营也同样如此,不要追击过甚,一旦没了城墙火炮和沟壑的掩护,到了外围的平野上,咱们这点骑兵,还不够多铎塞牙缝。”
“遵命!”常登贵和柏永馥得令,随即带着亲卫,转身往城墙下走去,很快便策马而出,赶往各自兵马所在的地方。
而两人刚刚离开,朱慈便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依旧在边上候命的陈福道:
“陈福你现在立刻赶往洪武门,指挥大军把武库里储备的那些一窝蜂,百虎齐奔,全都打出去,效果不用管,但是一定要把声势搞得大一些,把清军的注意力吸引到那边。”
“是,陛下!”陈福得令,也当即转身下城,策马赶往洪武门方向。
这些火箭全都是南直隶各地工坊打造的,虽然在李邦华和路振飞的整顿下,偷工减料的情况已经大为改善,但粗制滥造,依旧普遍存在。
朱慈此前派人检查过,合格率不到一半,不少甚至只能飞二十多步,还有一些居然还会突然调头,往回飞。
所以,他一直没有用,这样的火器对于打击清军,作用不大,但用来虚张声势,却是足够的,朱慈也根本不必可惜,一次性全打出去,他也不会心疼。
等麾下的将领悉数下城,赶往各处之后,朱慈也随即转身,双手握住城墙垛口冰冷坚硬的砖块,重新看向了朝阳门方向,那里不仅仅是火光冲天,更是喊杀声震天。
此时,朝阳门外,明清两军的军号声此起彼伏,喊杀声更是一浪盖过一浪,土墙上和城下同时响起的密集脚步声和头盔甲胄,枪头刀刃反射的亮光说明了两支明军的强悍实力。
土墙上,两侧堠台的明军弓箭手对着下方一阵对射,而下方壕沟中清军弓箭手,也同样反击,密密麻麻的箭矢四处飞窜,响起了噗噗当当的声音,双方的阵中都惨叫着倒下了十几个士兵,倒在地上的伤兵不停哀嚎着。
随着战斗的持续,第一堵土墙上的火炮基本上都已经失去了作用,而第二堵土墙因为角度问题,只能攻击距离较远的清军,炮火依旧颇为猛烈。
在多铎和图赖的指挥下,大批民夫在没有盾车掩护的情况下,被驱赶着上来,他们或是扛着土袋,或是手拿挖土的工具,不时有炮弹落入他们中间,带起一阵哀嚎声。
但夜色和持续作战,使得土墙上的火炮已经无法对这些民夫和督战的清军造成足够的伤害,攻到土墙下的清军,更是断绝了明军战兵出击的可能。
这些民夫很快就来到了距离土墙一百步左右的地方,将里面的尸体拉出来之后,又迅速一个个土袋扔进了坑洞和壕沟之中,同时迅速开始挖土,准备依托明军原本的拦马沟,筑起壕沟土墙。
这便是多铎逼迫朱慈出兵的最后杀手锏了,后者除了接招,别无选择。否则,清军一旦依托新筑起的土墙,架设火炮徐徐轰击城墙,优势会大大增强。
拜音图此时已经来到了拦马沟之中,他的前方是一排排不断晃动的头盔,以及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黄色光芒的枪头刀刃。
这个时候,他已经接到了缓缓撤退的命令,但多铎为了逼迫朱慈派兵出战,还派出了大量包衣兵,做出了要挖沟筑墙的阵势,他暂时还得装出强攻的样子。
拜音图见识到了明军的强悍战力之后,也不愿意再强攻那些土墙,这样的伤亡大清根本无法承受。
但他知道,想要引诱明军出击,就必须做得真切一些,否则那个狡猾的明国皇帝,绝对不会相信。
在巴牙喇督战兵的威胁下,一个个八旗甲兵只能硬着头皮又冲了上来,然后就受到了明军长枪兵的热烈欢迎,惨叫着摔入壕沟。
与此同时,许多八旗兵如今都在虚张声势,散到两侧的火枪兵甚至还朝着土墙上射击,但毫无准头,铅弹大多打中土墙,碎石泥土迸溅飞窜,正好砸到下面正在冲锋的清军头盔上,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不过,夜间作战,刚刚夺回第一堵土墙的明军,此时也无法判断清军的攻势,他们只能竭尽全力反击。
赵正东带着麾下的战兵刚刚赶到第二堵土墙,他们将轮换原本驻守此地的一个局。
天武左营第一千总部在此前的战斗中损失颇大,还没有休整结束,常登贵并没有把出击的任务交给他们,而是换下了建制完整的另外一部兵马。
土墙上,虽然炮声不断,但还算井然有序,炮兵正在不断射出炮弹,不过速度比起白日,还是慢了不少。
赵正东抬头看向下方,平野之上火光大盛,无数黑色人影在金黄色的背景中往来跳动,而前方的土墙上,己方的甲兵正呐喊着杀敌,那些清兵面对土墙凶猛的明军长枪兵,往往很快支撑不住。
双方的军官都在疯狂嚎叫着,火枪射击声,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混在了一起,不断有黑影从狭窄的土墙上大叫着摔下,然后在壕沟里痛苦呻吟几声之后,就再无动静。
此时,城内的明军基本上完成了集结,殿前军原本在城中营地休整的三个司,五个局,一千四百余甲兵,全都被调来。而天骑营和京营,除了分派各处的哨骑之外,也在陆续赶来,此时已经集中了三百余骑兵。
他看着面前激烈的战况,心中颇为紧张,清军的夜袭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听说还一度攻上了第一堵土墙,好在很快就被击退了。
而就在他看着下方激烈的交战场景,恍神的时候,洪武门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响亮的爆炸声,不时还有飞窜而起的烟花,紧接着南面的夜空,也被染成了微黄色。
陈福为了配合常登贵在东面的大反击,已经开始不计成本,大肆施放火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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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清军节节败退
凤阳城的上空,不断有亮光闪动,城池东面,南面,还有西面,此时若是单听动静,似乎都爆发了激烈的战斗,城头上的火炮不断发射,轰鸣的炮声一阵盖过一阵。
而城外的平野上,不仅仅是东面,西面和南面也有无数火头在黑暗中亮起,三面都有清军驱赶着的大批民夫,扛着土袋尖木,手拿工具,趁机挖沟筑墙。
在那些暴怒的八旗甲兵威逼下,他们速度极快,加之分工明确,很快就在距离土墙大概百步左右的地方,筑好了一段段不完整的小土墙。
这些低矮的土墙虽然依旧无法阻挡红夷大炮的炮弹,但明军城头上数量最多的弗朗机和大将军炮,根本无法对其造成足够的打击,至少能减少清军攻城的半数伤亡。
换言之,在多铎的预想中,他此番夜袭就算没能成功诱敌,也可以将今后攻城的前沿阵地,转移到此处。区区一百步的距离,便是架炮轰击土墙,威力也会大大增强。
“王爷,明军在南面加大了攻势,城头上射出了无数火箭,刚刚攻上去的兵马还没过拦马沟,就全都被打退了。”
多铎闻声,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刚刚听到洪武门方向传来的巨大声响之后,就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里看了。
洪武门方向的火箭齐射十分壮观,即便是在他这个方位,也能看到无数偏离轨道,旋转上升的火箭在橙红炽热的火焰推动下,冲天而起,仿佛一条条火龙在夜空中翻腾,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然后又接连不断炸开,轰鸣声阵阵。
与此同时,洪武门的城头周边,此时已经被无数冒出的火焰染成了黄色,就好像是在城头中升起了清晨的太阳,橙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
陈福组织了大量战兵,完全不顾成本的射出火箭,这才造就了如此壮观的场面,虽然近半数火箭存在质量问题,射不到二十步就会大大偏离轨道往下掉,还有两成会往天上飞,但剩下的那一半已经足够吓退清军。
“明帝难道要从南面突袭?”看图赖上来,多铎扭过头去看向了这个老将,忍不住问道。
他在南面没有部署足够的兵马,若是朱慈真的从南面反攻,他临时调兵,绝对很难完成彻底的包抄围歼。
“恰恰相反,这说明明帝绝对会从东面突袭,在南面只不过是声东击西,想要让咱们把兵马调过去。”
图赖摇了摇头,冷声笑道:“明帝终究还是太嫩了,就这点手段,还想调虎离山。”
“那也就是说明帝上当了,哈哈哈哈!”
多铎闻言,就好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本王果然猜得不错,明帝白日忌惮我大清的骑兵,不敢出战,到了晚上,一定会胆子大起来,他定然是以为本王夜袭是昏了头,以为自己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他没想到,这些都是本王的计策,只要他敢派兵出击,本王一定要杀他个他片甲不留,看他手下的精锐尽失之后,还怎么和本王斗!”
多铎一直担心朱慈不上当,继续龟缩城中,那他此番夜袭,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仅平白无故损失了上千甲兵,还耗费了无数人力,甚至还会因此威信大降,压制不住军中诸将。
但入关以来,甚至是在北面击败李自成的一系列战斗,都太过轻松,多铎此时虽然意识到了朱慈不好对付,可还沉不下心来打持久战,他始终想要一场速胜,迅速结束南直隶的战事。
白天的时候,明军不敢追击,每次都是在骑兵无法发挥的拦马沟内行动,但夜间就不同了,更不用说他还主动露出了破绽。
而就算是夜间,只要明军敢追击出来,多铎都有把握能胜,他相信只要没有那些城墙的掩护,明军绝对会一败涂地。
“不过,还是要谨慎一些,往南面也调过去一些兵马,才算稳妥。”图赖看着多铎的样子,随即提醒道:
“咱们的兵力完全充足,让阿山领着阿哈尼堪,带两个甲喇过去,到时明军就算是派出了五六千精锐,也绝对敌不过他们。”
多铎听罢,当即点了点头,他兵力十分充裕,其实就是三面设伏也完全没问题,就是那样动静太大,极有可能被明军察觉。
“如此也好,阿山作战向来勇猛,此前便接连大败顺军,现在天色未亮,明军的战力同样会受到影响,两个甲喇足够了。”
图赖得到多铎的支持,随即朝着身侧的一个巴牙喇吩咐了几声,后者立刻调转马头,带着另外两个骑兵,朝后方跑去。
而多铎和图赖两人,随即又几乎同时扭头,面色复杂地看向了凤阳城朝阳门的方向,闪烁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忽明忽暗。
两人对面的朝阳门城头上,朱慈也正看着城外热火朝天的平野,遍地燃起的火光中,那些正在建起的土墙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现在,他必须借着大军出战的机会,将那些土墙毁掉,以便解除清军对于第一堵土墙的直接威胁。
清军到底是百战之兵,他们在辽西多年,攻城的经验十分丰富,此前五天试探性攻城的时候,除了在外围挖沟筑壕,还尝试了各种躲避炮弹的方法,而且表现得十分老练,并没有多少无用功。
朱慈并不知道多铎的诱敌计划,但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兵马不出拦马沟,只要城头上的火炮还能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多铎就是有再多精锐骑兵,也拿他没办法。
在将清军的锐气消耗殆尽之前,朱慈都不打算离开城墙的掩护,展开大规模反击,否则两军的交换比,必定不好看。
最关键的时候,他不能把麾下的老兵消耗完,清军就算暂时北撤,也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朱慈必须依托这些经历过战火锤炼的老兵,迅速完成扩军。
这是一场持久战,江淮保卫战只是开始,他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
当然,徐州和淮安这两颗插在北面和东面的钉子,就得大胆出手了,清军攻城消耗巨大,必定需要从河南,山东输入物资,路振飞,高杰和黄得功的任务,就是不断袭扰,甚至拦截他们。
如此一来,多铎便只能把目光投往南面,而从凤阳到扬州的路上,朱慈早就准备好了大礼,清军只要敢南下,就吃不了兜着走。
很快,常登贵便派人回来禀报了前线兵马集结的情况,还有各部出击的计划,两千三百余甲兵,一千一百余骑兵此时已经集结完毕。
常登贵打算从城外清军汇聚地区的两翼出击,那里沟壑纵横,十分方便训练鸳鸯阵的甲兵作战,然后骑兵再从土墙的通道中杀出,在外围掩护,杀伤想要支援的清军甲兵。
与此同时,他还往两翼的土墙堠台上增派了两支炮队,城东城墙上的二十门弗朗机炮和大将军炮刚刚被转运了过去,此时正在架设。
若是清军马甲从侧翼突袭,架起之后的外围炮队可以提供掩护,如此一来,天骑营和京营的骑兵,便需要应对正面之敌,不用担心被侧击。
朱慈听到常登贵传来的作战汇报之后,随即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然后立即让城楼的鼓手击鼓传信。
不过,喧闹的背景中,听到远处随即响起的微弱军号声,朱慈还是有些担心,城外清军兵力优势很大,常登贵虽然集结起了近四千兵马,但只要多铎派兵增援,依旧不占优势。
而城中现在三面都需要防守,除了殿前军和京营的精锐之外,其他兵马根本无法在夜间出战,即便是依托城墙,也几乎不可能,这样的调动,已经是极限。
朱慈脑中一番斟酌,他抬头看了看城外的局势,心中也大抵明白了多铎此番势在必得的决心,随即又对着林昌福道:
“走,带着禁军的将士们和朕一起到前面那个堠台,这里离得太远了,看不起战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