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堵胤锡还是需要钱粮,这是他在湖广整军备战的基础。若是不能掌控依托湘江水道的商贸,无法获得足够的税收,许多军政方面的改革都将举步维艰。
这其实也是朱慈一直在推动进行的战时体制,他必须要把大明的战争潜力开发出来,恢复朝廷对地方的控制,才能避免文明被野蛮再次征服的悲剧。
满清只是将军事技能点满了,其他方面比起大明,都十分稚嫩和落后。
而在原本历史上,其入关之后,对于大明的制度体制,几乎全盘接受,甚至在许多地方因为其野蛮落后性,造成了极大的退步。
但一个新兴王朝,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不足,其财政效率和动员力,都远不是大明这个近三百岁的老人可比的,特别是大明在军事上的孱弱,最为致命。
因此,朱慈要做的,便是通过战时体制,让大明脱胎换骨,并将其强大的手工业生产能力,转化成战场上的军力。
当然,在这一过程,新建工坊通过实行更加先进管理方式下的超额生产效率,大明朝廷对于钱庄的控制,甚至通过对商品贸易的控制,进而控制货币的流向,就是朱慈给这个世界的一点点震撼了。
换言之,朱慈并不满足于传统的田税,更不只是想要通过设置税卡,各地开矿,收取商税,矿税等等传统方式,获得抗清所需的军费。
他在更高一层,很清楚只有强大的生产能力和基于这个生产力上的强大军力和金融实力,才是大明王朝实现对清廷降维打击的根本。
云南的铜矿,以及通过海外贸易赚取的白银,便是其中的关键了,这些额外开采的铜矿,流入的白银,是朱慈通过货币手段,从地主乡绅手中获取粮草,军资的温和方式。
他的位置决定了他不能轻易掀桌子,但除了直接抢之外,朱慈还有无数方法,让这些地主乡绅们笑着数钱,然后就把自己卖了。
不过,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大明能在战场上击败满清!
在移驾岳州视察军政,然后返回南京的前一天,朱慈专门到田间视察了秋粮的长势,无数农户正在利用水车,桔槔等工具汲水浇灌,试图缓解旱情。
“仲缄,长沙的旱情,持续多少年了?”朱慈看着长势并不算好的稻苗问道。
堵胤锡一路陪同巡查,过去两年间,也为了防范旱情,做了大量的工作,闻言当即拱手抱拳道:
“若是大旱,前后已经有六年,如今各处州县的水利设施都已经基本修缮,在那些河流干涸的地方,也打了不少的井,旱情的影响已经大大减少了。”
长沙府的水利设施在堵胤锡主政的近两年时间里,大部分都已经得到了修缮,他甚至还征集工匠,打造了数以万计的取水农具,还有数千口井抗旱。
但旱情的影响依旧不容忽视,一直到湘西北的旱灾结束,湘南等地粮草运抵,长沙这场持续了六年,饿死了无数人的大旱,才好像突然没有了影响一般。
“再熬一两年,应该就好了。”朱慈叹了口气道。
他不记得这种波及数个州府的旱情具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印象中在崇祯十七年,全国各地持续三年以上的旱情,便基本结束了,赣北原本也是大旱六年,去年才终于风调雨顺。
“陛下吉言,长沙必定很快就能风调雨顺,百姓衣食无忧!”堵胤锡面露期待道。
“若是缺粮了,上报给朕,朕再让何腾蛟从江西调粮过来。”朱慈随即又指示道。
堵胤锡闻言,心中一阵感动,若是他去求粮,何腾蛟必定处处为难他,甚至不顾长沙百姓的死活,拖着不调粮食来支援,随即拱手道:
“是,陛下!”
而在城外的田野乡间巡视了一番之后,朱慈经过询问堵胤锡等官员,也大概知道了湖南经历军队的大规模扩张后,处境日益艰难,当即下旨,让何腾蛟提前在九江准备好粮草。
在处理完这些事情后,朱慈也随即领着一众大臣,登上了前往岳州的战船,湖广前线两大支点之一的荆州城,他亲自部署了,但岳州城却始终没有正式巡视一番。
船队从长沙启程,沿着湘江顺流而下,夜间停靠在了湘阴城外的码头,但朱慈并没有下船,若不是因为湖面在夜间暗流狂风不断,十分危险,他甚至不想再耽搁一刻钟。
等到第二日午后,船队一到岳州城,刚刚靠岸,朱慈便迫不及待地领着一众文臣武将,爬上来了最近的城楼视察。
他此时身边除了吴晋锡,陈福,刘体纯等人之外,还带着十几个随从的官员和将领,一群人在御营将士的拱卫下,一同登上了岳州府城的水关城楼。
朱慈站在城楼的墙垛边上,极目远眺,只见城外的洞庭湖烟波浩淼,而城池外围,一座座防御工事正在紧张收尾。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俯瞰这些正在兴建的堡垒群,每次看到哪个地方修好了,或者是又加厚了一层,他的心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甚至脑中已经开始盘算着应该在哪里安排甲兵防守,又应该布置多少火炮,才能给来犯的清军最猛烈的打击。
而经历过“凤阳之战”,亲眼看到过十七世纪的战场之后,朱慈每一次在脑中盘算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无数画面就好像电影片段一般,会不断在他的意识中闪过。
岳州府城在此前一年虽然已经修缮扩建过,但由于堵胤锡当时还没能完全掌控局势,投入的人力物力并不大,如今正在加紧弥补。
当前的岳州城,依旧还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城墙外围的壕沟和两堵土墙都已经建设完毕,挖掘壕沟得到的泥土除了堆砌土墙之外,剩下的部分则是成为了建设其他防御工事的材料,大大小小的堠台,密密麻麻分布在岳州城的东面和北面,承担着预警和节节防御的双重作用。
这里的建设同样是参考棱堡的,不过和当初江北的凤阳城,徐州城一样,外围是壕沟土墙和堠台的结合,其中还会布置有大量铁蒺藜,尖木和地雷弹,消耗进攻清军的第一波锐气。
而内城依旧是传统的高大砖墙,并在岳州府城原本的城墙基础上加高加厚,通过增加马面的方式减小城下死角,增强火力密度。
与此同时,这些加厚加高的城墙具有高低两层,当清军登上了第一层城墙的时候,守卫在更高处第二层城墙的士兵便会给予这些毫无掩护的敌人最为猛烈的打击。
当然,这也使得岳州府城的施工量大得令人咂舌,特别是西北方向,洞庭湖边上,还修建了一个内港码头,以及护卫着这个码头的堡垒。
如此一来,在局势万分紧急的时候,以湘阴为基地的洞庭湖水师,便能往城中投放物资,或者是接应守军撤退,为抗清保存的有生力量。
为了加固城墙,吴晋锡此前还趁着冬季农闲,征发了上万名徭役,到东面的龙窟山采掘石料。这才在原本岳州城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攻守兼备,能够容纳数万军民坚守一年以上的坚城。
不过,湖广的人力物力财力有限,在荆州府城和岳州府城投入了大量资源之后,长沙府城的防御就简单了不少,只是多修了一道土墙,并在城墙的墙面增加了马面。
朱慈此时已经在湖广部署了数万大军,九江城同样有数万兵马,而他在江南还有数万更强的精锐,并不担心清军直接长驱直入,攻下长沙。
“陛下,等到外围的那些土墙最终建成了,里里外外架上一两百门弗朗机炮,大将军炮,鞑子不死个几万人,绝对连那些土墙和堠台都攻不下。”郝永忠看着朱慈脸上洋溢的喜色,兴奋道。
“荆州府城很快也会建起这么一个堡垒群,这可是陛下亲自指导设计的,在江北的时候,多铎领着几十万大军,都攻不下,我看鞑子这辈子也别想再踏过荆州半步。”吴晋锡闻言,也随即收回了目光,一脸佩服道
“鞑子不过是一群野人罢了,那些狗东西拿什么和陛下比?”陈福也随即出言道。
他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些类棱堡城防工事,是朱慈根据西法,指导设计的,但每次在这样的角度俯瞰,想起当初清军屡战屡败,不断受挫的样子,心中那个朱慈的形象,便会愈发高大伟岸。
“别说多铎了,就算是那个啥子多尔衮亲自领兵南下,也绝对比不上陛下的一根毫毛。”
刘体纯同样激动地点了点头,然后想起了什么,又兴奋道:
“陛下,臣这段时间正全力练兵,将士们无不用命,即便到了深夜,也不愿休息,只等装备一到,必定是虎狼之师,由他们来守卫岳州城,鞑子绝对攻不下来。
臣听说,现在长沙的兵器工坊中,有人研制了许多防不胜防的枪炮和炸弹,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攻城的鞑子的。那些地雷炮猛得很,一下就能炸死好几个人,到时清军若是没有防备,直接来攻城,臣定让他们死无全尸。”
刘体纯和郝永忠,都是朱慈留在湖广的强将,两人打仗的本事都不差,而且勇战敢战,绝对不是那些临阵脱逃之辈,朱慈对他们十分信任,除了钱粮的管理之外,并没有设置文官,或者安插武将,架空他们。
当然,这其实是他根本没有这个力量了,若是殿前军再分出一拨人来,那他的亲军就不用要了。而既然要重用两人,朱慈便不会表现得扭扭捏捏,那不是他的作风。
“陛下在江南还有雄兵十万,若是多尔衮,多铎那些狗日的鞑子赶来,那他们就离死不远了。”郝永忠哈哈笑道。
他对于朱慈的防御之策,是有所了解的,现在对大明的未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而朱慈看了那么久,听着一众文臣武将们的吹捧,也终于开口问道:
“武昌的清军近来有什么动静,阿尔津,高第这段时间消停了吗?”
“启禀陛下,阿尔津此前带着数百马甲前来挑衅,被臣击退后,便只敢在土门镇,羊楼一带试探。”刘体纯当即拱手抱拳道。
“自从阿尔津和高第领兵入驻武昌之后,佟养和,王体忠两人便不再能决策大小事务,如今武昌的清军,都是阿尔津在指挥。”吴晋锡也随即道。
他虽然已经从岳州团练监军的位置退下,但在湖广文官体系中的地位,仅次于堵胤锡,对军情自然了如指掌。
这个时候,陈福也接着道:
“不止如此,清军近来在汉江各处,都活动频繁,而且襄阳等地,有大量从南阳运来的粮草,若是不出意外,清军应该很快就会南下袭击荆州了。”
朱慈点了点头,吩咐道:“北京的八旗主力目前还没开始大规模行动,但他们若是早有准备,十万大军不用两个月,便可以到湖广,襄阳那里一定要盯紧了,特别是清军对民夫的征召情况。”
“是,陛下!”
在视察完岳州之后,朱慈随即在君山接见了这几个月来,从九江到岳州,一直在训练水师的郑森,他带来的水师官兵,此时都已经补充到了“鄱阳湖水师”和“洞庭湖水师”之中。
当然,这一切都是和郑家对朝廷的态度,特别是郑芝龙此时已经跑到了南京,时刻准备迎驾的忠心之举,相对应的。
朱慈在返回南京的路上,也随即向郑森透露了朝廷未来几年,在苏州,松江等州府的工坊建设计划,以及利用江南在丝绸等商品上的生产优势,通过与郑家商队的结合,实现大明对海外贸易的绝对控制力。
当然,这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郑森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江南的商人团体必定也会入局,陛下绝对不可能允许郑家独大,控制整个海外贸易。
大明既然可以招安郑家,把海盗变成一方巨富,朝廷大员,自然也能招安江南的其他商人,给予官身,甚至动用水师,为其保驾护航。
换言之,所谓的结合,只不过是暂时的,这既是朱慈的承诺郑家还有上桌的资格,也是朱慈的威胁好好劝劝你那个不省心的老爹,要是不听话,那郑家随时可以是桌上的菜。
其实,这个时候,郑家并没有完全占据大明的对外贸易,江南的商人在其中还能分一杯羹。原本历史上,若不是清廷禁海,郑森恐怕还不能那么快取得西太平洋海上的绝对霸权。
如今,这些商人有了朱慈的支持,有了大明朝廷的庇护,完全拥有和郑家抗衡的实力,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朱慈当前要利用郑家的海上力量,通过江南的生产优势和海外白银这一交易纽带,获得军费,从各处购买军队所需的粮草物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将会重建市舶司等相关衙门,利用大明的体制,以官营的形式,逐步实现对粮食,烟草,香料,染料等大宗贸易商品的流向控制,为今后经营南洋,做好准备。
在如今的国际贸易中,大明还是占据绝对优势的,江南和福建等地的烟叶,棉花,生丝,糖,丝绸,瓷器,能够换取大量白银。
郑森对于朱慈在海外贸易的布局感到十分惊讶,他虽然已经开始接触郑家的生意,船队,但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做生意还可以这样布局,更震撼于这种在政治目的指导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谋划。
其实,无论是郑芝龙,还是此时郑森,其实都还局限于海盗思维之中,缺乏大局观,对时局的变化,也缺乏判断力。
他不知道的是,朱慈所做的这些,都有无数后世的理论和事实支撑,更不知道,朱慈的着眼点,从来不在于贸易本身。
而白银,也不单单只是能购买粮草军备的贵金属,它还有一个名字货币!
朱慈要掌握大明的海外贸易,在江南新建工坊,培养工匠,更是未来扩军抗清的关键。
在十七世纪,谁拥有强大的手工业生产实力,并能将其转化为军事实力,谁就能无往不胜。
此前,大明的手工业,商业的发达是朝廷对基层失控的结果。但现在,朱慈要将这些逆转过来,将发达的手工业,商业,转化为大明军事实力。
在江西,湖广收拢完大军,召见王应熊,掌握全国军权之后,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便是要在清军南下之前,真正意义上的重新控制大明王朝的货币命脉!
第145章 帝王权术
九月底,南京城观音门的燕子矶码头,凯旋而归的朱慈在舟上接见了前来迎驾的南京百官,君臣之间一番寒暄后,他最终只留下了郑芝龙和郑森父子俩。
朱慈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翻阅着手中的奏折。而御案前,郑芝龙略显拘谨地站着,弓腰拱手,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小心,郑森则是一身戎装,神情坚毅地站在朱慈的身后,船身微微摇晃着,扰乱着这对父子的心神。
“郑卿家,你可是让朕好等啊!”朱慈放下奏折,脸上微微一笑,而后目光炯炯地看向了郑芝龙:
“这两年来,朕的旨意可是送到了福建好几趟,今日终于是见到郑卿了!”
郑芝龙闻言,心头一震,连忙躬身拱手,紧张答道:
“陛下恕罪,臣年老体衰,常年重病卧床,加之远在福建,海上风浪无常,路途遥远,这才耽搁了行程。陛下的旨意,臣每每收到,都不由感动落泪,只恨身残,不能报国,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朱慈听罢,微微一笑,语气缓和了些许,道:
“朕知道郑卿为朝廷守东南海疆,劳苦功高,对朕忠心耿耿,并非有意怠慢,此番再召卿家进京,也是有要事相商。”
郑芝龙和郑森父子俩听着,都同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们面对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城府极深的帝王,都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而朱慈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叹了口气,又道:
“如今国库空虚,东虏占据北地,对江南虎视眈眈,朕欲重整朝纲,打造强军,振兴大明。这其中,钱粮转运,商税铸币,弊病重重,海外贸易和钱庄组建之事,已经刻不容缓,而且满朝文武,无一人可用,非卿家不可。”
郑芝龙听罢,心中暗自叫苦。他虽富甲一方,但对朝廷的钱粮之事向来敬而远之,那就是个无底洞,郑家的财富对于朝廷的财政来说,其实只是小巫见大巫。
但现在,朱慈突然提起,甚至图穷匕现,一点也没有遮掩,而且不仅要插手海外贸易,还要组建钱庄,这分明是想要抄家啊!
“陛下,臣.”郑芝龙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臣只是一介武夫,粗鄙短视,不懂钱粮之道。这贸易还一知半解,陛下若是需要,臣一定尽心竭力,没有半点怨言,但这钱庄之事,恐怕……”
“卿家不必过谦。”朱慈闻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面色一敛,又道:
“朕知道郑家掌控着大明往日本,朝鲜,甚至是南洋的大半海上贸易,实力雄厚。若非生意做得太大,人手不足,又何以日夜操劳,至于成疾?”
“.”郑芝龙一时无话可说,也不敢辩驳。
朱慈现在有足够的实力对付他,他完全处于劣势。否则,他也不会乖乖在南京等了两个多月,又乖乖让儿子尽心竭力辅佐朱慈。
而朱慈看着郑芝龙的神情,顿了顿又道:
“郑卿,你的难处,朕是明白的,朕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江南还有许多商贾,也常年从事往日本,朝鲜,甚至是南洋的海外贸易,朕已经命吏部和户部将他们召集起来,郑卿的难处具体如何化解,之后等人齐了,再好好议一议。
至于往后各家的合作,朝廷会重组市舶司,统一管理,如今市舶司人手紧缺,非常时候有非常之法,郑家若是有海外贸易经验丰富的子弟,朕直接下旨册封官职,立刻走马上任,无需科考。”
朱慈这便是要重新分配海贸利益的意思了,郑芝龙听着,额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明白朱慈这是要动他郑家了。
但君命难违,更何况如今这个少年天子势头正盛,他也不敢轻易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