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承明 第7节

第9章 不过纸老虎而已

  蒋氏不但敬重袁宗皋,也很信任袁宗皋,而一直认为袁宗皋睿智,对时局洞若观火。

  别的不说。

  单是在正德十四年六月,宁王谋反后派人来联络兴王府时,她就清楚记得,当时是袁宗皋力主申斥宁王,主张兴国应坚决站在正德皇帝这边,而认为宁王谋反必败,且分析说正德皇帝不是外界所传扬的那样昏聩无能,甚至还预测说,时任江西巡抚的王阳明就能够平定叛乱。

  结果正如袁宗皋所料,使得兴国藩站队时没有出错,赢得正德好感,朱厚也顺利被正德立为世子,且额外加俸禄三千石。

  而也因此,蒋氏越发信任袁宗皋。

  所以,袁宗皋现在这么说,蒋氏也不得不信。

  但越是因为相信袁宗皋不会预料错误,她就越是主观上不能接受,也就还是问了一句,然后又伤心地看向了自己儿子朱厚。

  一想到自己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将要不认自己为母,蒋氏更是心如刀割!

  朱厚这时倒是面容上古井无波。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事,确如袁宗皋所料,在他当皇帝后,杨廷和等文官在拒绝为正德立嗣后,就逼著他认孝宗为父,而要他认蒋氏为皇叔母,且让蒋氏以王妃之礼进京,而以王妃之待遇礼待。

  所以,朱厚也就没那么感到意外,只点头说:“先生所猜测的,我也认为很可能会发生。”

  蒋氏听后更加惊惶不安起来。

  袁宗皋则眸露诧异之色。

  虽然他知道朱厚天资聪颖,但是他没想到朱厚会天资聪颖到已经将对天下时局洞若观火的地步。

  朱厚自然知道,在确立新君的整个过程中,杨廷和获益最大。

  在朱厚看来,杨廷和的厉害之处在于,他首先利用已经先投靠他们外朝文官的太监张永在张太后面前主动提出立朱厚的必要性,而把也主张立朱厚的魏彬拉到了他这一边,进而架空了寒门出身的张太后。

  其次,杨廷和还用迎立之功为饵,把梁储这个和王琼走的近的阁臣拉拢到了自己这边,使得王琼这个唯一可以跟他分庭抗礼的天官,到现在都被排除在决策圈外。

  最后,他突然大方的安排了三个内臣去迎立新君,明显是要尽快代替朱厚在潜邸的内臣如黄锦这样的人。

  可以说,杨廷和简直就是秦始皇摸电线。

  赢麻了!

  至于其他人。

  毋庸置疑。

  王琼将因为梁储的倒戈而输的一败涂地。

  江彬更不用说,因为魏彬和张永的出卖,他会因为失去司礼监和太后的支持,而死的很难看。

  而朱厚自己则还没即位,就已经被杨廷和在其周围埋伏下了眼线。

  朱厚偏偏一时还无法拒绝。

  一是朱厚要照顾正德留下的这些宫里老太监的感受,防止他们被逼急了,发动宫变,比如唆使与他们早就形成利益共同体的宦官宫女半夜来勒嘉靖脖子或者放火什么的。

  二是杨廷和等也会以宫里伺候过正德皇帝的太监更专业为由,让已经和杨廷和成为政治同盟的太监跟在皇帝身边,而将从小跟在朱厚身边的兴王府旧人,都以没有照顾皇帝和管理内廷的经验为由调开。

  这让朱厚也不得不佩服,杨廷和在权力斗争这方面,的确很有手段。

  自然,杨廷和现在的权势也很大,大到快要架空他这个皇帝的趋势。

  朱厚也在接下来问著袁宗皋:“那以先生之见,他杨新都接下来是敢做伊尹还是敢做霍光?”

  袁宗皋见朱厚在自己分析了杨廷和现在的权势后竟表现得如此镇定,而在心里不由得震撼不已之时,也暗叹自己这位世子果然性子沉稳,或许杨廷和不一定能做成权臣梦。

  自然,袁宗皋也不得不进一步打消了自己想在将来也做权臣的梦,而确定,将来如果真要是连杨廷和也做不了权臣,那在整个天下真正说了算的就只能是大明天子,而非自己这个帝师。

  于是,袁宗皋这里越发卑微地躬身作揖说:

  “回世子,以臣愚见,他杨新都既不敢为伊尹,也不敢做霍光!”

  “盖因他的同党非志在天下苍生也,只为蝇营狗苟与因循守旧之事,故其党羽与之谋一时安稳还可齐心,若为谋国谋天下之大业,则必分崩离析,而使之无成伊尹霍光之机会。”

  “所以,杨新都与其党,只会欺世子年少,而略作试探,以试世子之性,若世子肯退让,他们自然敢得寸进尺,若世子不肯退让,他们明面上则只敢止于力谏而已。”

  “只要世子善于借势用势,坚定本心,他们必不能得偿所愿。”

  “此亦为臣请世子知阳明之学,看张罗峰(张璁)之书的原因。”

  袁宗皋这时说后,朱厚点了点首。

  蒋氏这时倒是不由得站起身来:“可我儿能争赢他们吗?”

  蒋氏出身京畿武勋之家,自然是知书达理,对朝堂斗争也算是清楚的,更是见识过弘治朝文官们的强势,对武勋的压制到何种地步,也见识过皇帝弘治对文官畏惧到何种地步。

  所以,蒋氏不认为自己儿子即盒饭了皇帝就能斗得过杨廷和这些在孝宗朝就积攒下声望的文臣。

  何况自己儿子还不是正德的亲弟,而只是小宗出身的从弟。

  天然的势单力薄!

  故而在袁宗皋这么提醒后,蒋氏几乎都快觉得自己儿子会被文臣们逼著认自己为叔母的情况会成为定局。

  她甚至都担心她可能连京师都回不去,更别提风风光光回去见娘家人了。

  因为这么想,蒋氏也就在这时没有底气地问了袁宗皋一句。

  袁宗皋清楚蒋氏为何这么问,也知道自己世子和蒋氏在可能有太后支持的杨廷和等文官们面前,会很难赢。

  所以,他没有回答,他只看向了朱厚。

  朱厚倒是依旧云淡风轻,还主动先劝起蒋氏来,说:

  “母妃请放心,杨新都这些人,虽然儿未谋其面,但儿在看了许多书后,对他们也是有了解的,以儿子看,他们就算有此心,但恐无此胆,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孝庙之制,真敢把未来天子往死里得罪,尤其是内阁和司礼监的阁老大们,不过纸老虎而已,看上去吓人,但不敢拼命,包括杨廷和!”

  “他们应该清楚被天子记恨是什么后果,所以断不会在明面上彻底断绝了天子拒绝继承孝庙之制的退路,而只会劝一劝。”

  袁宗皋听朱厚这么说,颇为诧异地抬头瞥了朱厚一眼。

  这是十五岁少年的心性?

  居然会把权力决策层的文臣太监们看得这么透彻,关键是把这些人形容为纸老虎,实在是再恰当精辟不过了!

  若非洞察人心之辈,定不会对杨新都之辈有如此精准的评价。

  可自己才让他接触王阳明和张璁的学问没多久啊?

  难道世子真的是天降英才?

  袁宗皋惊叹之余,也跟著附和说:“世子说的是,明日看遗诏内容就可知道,这些人当是纸老虎而已。”

第10章 都在试探嘉靖

  蒋氏见自己儿子朱厚和其先生袁宗皋皆这么有信心,倒也放心了些。

  但一想到,昔日弘治朝文官们在她那些任京师武官的父辈面前跋扈之态,和自己父辈们于文官们面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情景,和自己父亲讲过的弘治皇帝给阁臣们道歉赔小心的场景,她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甚至都有些想劝自己儿子要不别做这个皇帝。

  因为她担心,到时候如果文官们真的要逼她儿子朱厚认孝宗为父,而不但不能再认她这个母亲的话,只怕也得在这些文官们面前伏低做小,委屈至极。

  何况自己儿子才十五岁,还是一个连婚都还没有结的少年。

  蒋氏不禁开始心疼朱厚起来,而不再觉得朱厚将要成为皇帝会是一件好事。

  不过,朱厚倒是没有蒋氏这么多担忧。

  因为他知道历史上这一时期的真正胜利者是谁。

  何况,他还来自后世,后世真正厉害的人将杨廷和这些人的弱点早就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了他。

  所以,朱厚相信他只要按照历史上的嘉靖的步骤来,再利用自己在后世的所学所历,予以融会贯通,只会让自己后面的日子不但越来越好,而且只会比历史上的嘉靖更好。

  至少朱厚明白,杨廷和这些中枢文官大佬,其实现在严格来说,还不是他的政治敌人,而是他的政治同盟。

  因为正是这些人在支持他成为新天子,而阻止了张太后以为正德立嗣之理由而选一宗室幼子为天子的情况出现。

  这里面尽管有张太后是寒门出身,也势单力薄的缘故,但也离不开杨廷和等的争取。

  当然。

  杨廷和等文官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支持朱厚,根本原因还是朱厚自己表现的很符合杨廷和们对天子的预期,才让杨廷和没有选择和张太后合作,让张太后和历史上的孙太后一样成为有权势的太后。

  不过,现在朱厚已经被确立为未来的大明天子。

  那就意味著他和杨廷和等结成的政治同盟会分化。

  权力斗争就是如此。

  时而分,时而合。

  没有永久的同盟,只有永久的斗争。

  除了情感上,朱厚不希望从小陪著自己长大的蒋氏伤心外,在政治主张上,朱厚也不想认孝庙为父,以承孝宗之统的方式成为大明天子。

  因为一旦他对外承接的是孝宗的大统,那他在礼法上就得在初期恪守孝宗留下来的制度。

  毕竟按照儒家教义,三年不改父志。

  可朱厚不愿意将来以弘治朝的制度治理大明。

  所以,他不愿意承孝宗之统。

  只是这样的话,他就得抬其父为帝,将《皇明祖训》中的“兄终弟及”解释为孝宗绝嗣后,由其弟兴献王接位,而承继大统。

  而朱厚作为兴献王唯一嫡子自当接兴献王之位,承接的则是明宪宗的大统。

  如此,朱厚三年之内在礼法上不能更改的就只是明宪宗留下的制度。

  朱厚对于明宪宗留下的制度还是愿意遵守的。

  因为相比于明孝宗一失河套二坏律法,规定雇工罢工视为以下犯上谋大逆,使普通百姓权力地位下降严重,明宪宗可是真的在内政上没有用屠杀的方式安定了荆襄数十万乱民,将其编户为民,在军事上更是实现了“成化犁庭”。

  所以,对于朱厚而言,如果他真的要在乎礼法,需要在执政初期让天下人明白他会先遵守哪位先帝的制度成法的话,而给官僚们一个总的执政方向的话,那他宁肯承继的大统是明宪宗成化帝即他爷爷的大统。

  历史上的嘉靖尚且为了不承继孝宗的大统都要争上一争。

  朱厚将来自然也是要争一争的。

  ……

  中枢掌权的文臣们自然希望朱厚承继的是孝宗的大统。

  须知,为此他们都没让正德立嗣。

  而他们在到达安陆官驿后,负责持遗诏的礼部尚书毛澄,就因为想到即将要正式宣诏于兴世子朱厚面前,所以就当著大学士梁储的面,再次问向一直负责替他们在湖广探查情况的湖广按察副使王:

  “以公之见,世子是真愿守礼而认孝宗为皇考?”

  王不由得想起最近朱厚赐给他的美酒,便对毛澄、梁储等拱手说:“世子笃学勤谨,待士极重,想来是愿承孝庙之统的。”

  毛澄颔首:“如此甚好!”

  “但这样做,就要逼世子不认本生,会不会太伤世子了?”

  一向心软的梁储还是忍不住在这时问了一句。

  尽管,杨廷和等都主张朱厚当承孝宗之统,但他依旧觉得这有些不近人情。

  毕竟没谁愿意被逼著不认父母,而在孝道上有亏。

  毛澄则在这时拂袖而起:“世子为得天下士人人心,以成尧舜之君,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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