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如果真让天子也能像太祖、太宗一样可以掀桌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无疑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因而,他们现在才很佩服郭楠,佩服郭楠以死阻止天子掀桌子的行为。
他们甚至希望郭楠能够成功。
因为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不用担心真过上太祖、太宗朝的日子,而不能十分安心的做一些犯规矩的事。
小到贪污受贿大到污良为盗、杀良冒功。
虽然朝臣们,不少人平时在看见世风堕落时,偶尔会感慨怀念一下太祖太宗时的清正世风,但真让他们回到那个时代。
他们就会跟好龙的叶公一样,畏惧的不行。
所以,现在当朱厚真的要有像明太祖、明太宗可以肆意行权时,他们反倒都敬佩起死谏的郭楠,乃至希望郭楠可以谏阻成功。
“陛下,臣真的死谏啊!”
郭楠这里也再次大喊了一声,声音震颤绕梁,不停传来回响。
朱厚这时咬牙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说道:
“好,朕成全你!”
“锦衣卫!”
“将他拖出午门,以他为逆贼张目而不惜胁君乱法之由,赐撞宫墙!”
朱厚这时唤了一声,而说起了自己的决定。
郭楠讶然。
朝臣们也讶然,纷纷抬头看向朱厚。
朱厚也毫不畏惧地迎了过去,目光坚毅。
不少朝臣因而纷纷又低头垂目。
他们大多数还是不敢同郭楠一样冒犯君威的。
纵有眸露怒火的朝臣,也因为朱厚如刀一样冰冷坚硬的目光,而不得不咬牙把心中的那份叛逆之心给压了回去。
郭楠这时取下了官帽,叩首道:“臣谢陛下成全!”
他虽然不解天子为何不肯退让,但他没有后悔。
因为他自认为君臣之道就应该是天子仁恕、臣子忠厚,天子不能因为有大臣无义,就也跟着不仁,如此非君臣共治之道!
所以,郭楠说了这么一句,就配合地让锦衣卫把他带了出去。
朱厚则宣布了退朝。
他内心其实也挺佩服郭楠的。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人在捍卫士权方面,是真的敢以付出生命为代价。
这甚至,也让他这个皇帝跟着有了向他学习的心思。
人家都敢以死卫道,护住自己的权力。
自己也当敢誓死护卫自己的权力!
不然,自己也不配拥有这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人家士大夫能将士权拔高到可以制衡皇权的地步,也是用生命为代价争取来的,也不是皇帝主动赠予的。
不然,人家也不配在永乐以后可以犯颜抗上。
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救世主。
权利也从来不是靠别人施舍能长久拥有的,而是自己争取来的。
朱厚从郭楠身上更加确信了这个道理。
所以,他选择了宁主动赐死郭楠,也不妥协让步。
还是那句话。
他可以让利,但不可以让权!
在这个等级严密、权力说了算的世界,让权等于把刀给了对方。
他宁肯因护权而死,也不能在让权妥协后,战战兢兢地活在别人的威胁之下。
但朱厚也由此不得不承认的是,皇权的确和士权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也难怪这个时代的政治生态趋势会是君主越来越集权。
生产力发展后导致的士人集团越来越细化,让天子越来越有对抗士权的优势,但士人中也有越来越多的偏激者复古者,想把天子拉回到君臣共治的时代。
这也就导致,双方注定会在对抗中有卫自己的道而死的。
对错是非反在其次。
因为可能卫道而死之人,也并非是传统道德上的势利小人。
但偏偏要先撞在刀口上的就会是这种人。
朱厚离开左顺门后,就回了御书房。
而朝臣们也都五味陈杂的离开了左顺门。
有人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有人还沉浸在朝会上的震撼之中,而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久久未离,也有明白过来的不由得一边这一边长吁短叹。
左都御史王时中、右都御史闽楷倒是带着一些朝臣主动来到费宏、王鏊两清流出身的御书房大臣这里,拱手作揖道:“元辅,震泽公,现在只能请你们救郭公了!”
费宏正在叹气,而因此就再次叹息,且看着王鏊:“我们试试吧?”
王鏊颔首。
于是,费宏和王鏊两御书房大臣也就来了御书房,来到了朱厚这里。
“你们可是来申救郭楠的?”
朱厚问了一句。
“陛下,郭楠虽狂悖无礼,然心实忠诚,非真无道奸邪可比,故老臣请宥其罪,恕其妄言,薄惩微责即可,而不必如此严厉。”
费宏这时言道。
王鏊也跟着附和道:“陛下,老臣附议,郭楠之狂已不足以阻拦陛下宣威行权,故他死于不死,已无伤大局,只请陛下怜其刚直,惜其无畏,大降慈恩。”
“朕杀不杀他是已不影响朕要不要掀桌子处置逆臣。”
“但后世之君呢?”
“朕今日若不成全他,让他死于朕之朝,那后世是不是就有人敢继续效仿他,而以他为标榜,在后世之君面前也如此做?”
“如此,朕岂不是给后世子孙出难题吗,遗难于后世子孙吗?”
第334章 嘉靖要求士大夫们反思!
朱厚这么问后,费宏和王鏊皆未再言。
“朕宁让子孙们看见朕今日敢死烈臣以卫权,也不能让他们看见朕会畏缩于烈臣面前!进而将来也不敢在烈臣面前强硬坚持君主应有的威严!”
“而郭楠之死,熊、刘等的下场,该从中真正反思、该做改变的人,也不是朕,而是你们这些为臣之人。”
“你们该认真想想,到底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君主,一个什么样的朝廷。”
朱厚意味深长地又多言了几句,随后就挥手让费宏地先回去认真想想。
费宏、王鏊便拱手告退。
两人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为决定朱厚到底是会成为昏君暴君,还是成为圣君仁君的结果,不仅仅是他自己个人意志在起作用,也跟环境,跟官僚们尤其是官僚中的士大夫群体的意志有关。
如果官僚们非得既要还要,表里不一,不顾现实条件,要皇帝也跟他们一样的虚伪,乃至服从于他们,那朱厚如果不愿意做一个虚伪的帝王,也就只能做一个暴君。
如果官僚们知道进退取舍,为了皇帝可以成为圣君仁主,也严格要求自己,践行仁恕之道,那朱厚也自然因为知道这个世界的生产力与外部资源都还有很大的开发空间而愿意做一个对内慈爱的仁君。
所以,朱厚才说该反思该做改变的是官僚们自己。
当然!
朱厚知道,官僚们要改变自己,首先是思想上就得变,就得适应新的时代。
明朝不是元朝,也不是宋朝,更不是唐朝,不能单纯的用以前的思想要求帝王,要求这个社会,要与时俱进。
君臣已不可能共治,士权也注定要被步步削弱下去,要想真的限制君权,只能拉拢民权,发动广大的百姓才行。
可士大夫们,或者说地主阶级们,愿意发动百姓吗,愿意主张民权吗?
朱厚只感觉自从即位以来,反而一直是他这个皇帝在发动百姓、拉拢百姓,联合民权对抗士权。
无论是他带着流民进京,还是发动百姓请愿而对抗伏阙文官们的左顺门哭谏,皆体现出他这个皇帝反而在用百姓为自己助力。
相反,士大夫们每次都没有拉拢百姓对抗他。
无论是议大礼还是护北宗孔氏。
这些斗争中,士大夫们宁肯用死亡威胁和刺杀异己者的这种有损自己君子节操的反动暴力手段,作为最后的对抗,也没想过要号召民众。
而士权反而一直在极力地既打压皇权,又压制民权。
一方面,士人在礼法上积极限制皇帝,在法律上还要求皇帝给士大夫特权;
一方面,士人又千方百计地阻止漕运改革向利于军民百姓的方向改,还极力要求禁海,不肯放宽对普通百姓的限制。
所以,朱厚还是得承认,地主们反动且落后的确是真理。
他无需担心这些既想封建又想君臣共和的地主们真能举起反帝的大旗,真能发动百姓,而为百姓争取权利。
可能会有具体的地主官僚个人会爱护百姓,为百姓做主,但那终究只是少数个别官僚。
因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收拾这些人,让这些人怕他敬他讨好他!
除非将来大明不再以地主经济为主,开始工业化,以商品经济为主,或者有外面更强大的工业国,成为了影响国运的新变量。
但这终究是很多年后的事情。
他这一代是没有可能的。
他现在只需要好好教这些地主们做人,用鞭子抽着他们,逼他们听话,跟着自己一起进步,别拖累整个中华文明就行。
不过,这次的事,也让朱厚意识到他已经在越发的按照一个政治生物的方式做事,他已经不再以对错是非来杀人,而是以利害二字杀人。
故而,被他处死的人,也开始有传统道德上的好人。
……
……
午门。
砰!
郭楠在锦衣卫的帮助下,直接撞在了午门外的宫墙上,当场脑袋崩裂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