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衣衫褴褛的运军军户也跟着那些生员们挤了进来,跪在王鏊面前,也大声说着。
“震泽先生,您可知道,官运把我们这些军户害得有多惨?”
“我们运粮日晒雨淋不说,不但没有多少贴补,还会因为漕运延迟就要赔补,船只受损也要我们自己花钱修补,关键是,路上还要受这个王爷那个尚书的人设卡盘剥!”
“不只是盘剥,他们还勾结漕运官员,逼着我们夹带他们的商货逃税,结果朝廷准我们夹带土产赚钱夹带不了多少,反而不得不带他们的商货,结果因为他们的商货太多,加上漕粮,所以也就更加容易翻船,每年漕运也就总会有十几二十艘船翻沉,死个几十个人,添上百个孤儿啊!”
“所以,我们苦啊!呜呜!”
“这还没完,即便是运粮一切顺利,辛辛苦苦大半年运完粮,回到卫所后还要被本地官爷们役使盘剥,逼我们去给他们服役,不去就得给徭役钱。”
“这些徭役钱加上运粮的损失,我们也就只得借债,到最后,只能因为借债还钱而不得不卖田卖地乃至卖儿卖女啊!”
“到后面,大家也都知道军户苦,也就干脆没人再把女儿嫁给我们这些军户,哪怕军户自己的女儿也是外嫁,贴钱都要外嫁!”
“最后,我们这些军户自己也逃得逃,做贼的做贼。”
“没办法啊,谁让我们军户承担着这运粮的事呢。”
“所以,只求您老给皇上说说,救救我们吧!改了漕运吧!呜呜!”
这些军户们说着就一个个哭了起来。
他们自然是严嵩奉旨从山东等地找来的运军军户,如今是特地跟在这些生员后面来哭诉的。
毕竟,如果不是有严嵩这位代表官府的人在背后支持,他们也不敢来这里哭诉,毕竟他们平素别说见到王鏊这种大官,哪怕见到县衙里的官差都是绕道走的。
“这个严分宜,怎么这么做呢,明知道震泽先生心软,见不得这些苦难!”
工部尚书童瑞就因此忍不住在一旁对礼部尚书吴一鹏低声说了一句。
吴一鹏依旧沉着脸:“真不知道是谁给陛下出了这么毒辣的招,设什么观风整俗使,花钱组织士民反映疾苦!”
“没准就是严分宜这无耻小人出的主意,要知道,张孚敬就是他的学生!”
童瑞回道。
吴一鹏听后更恨严嵩了,也就对身后的徐阶说:“子升,记住,将来我若不能除此人,你也要除此人!”
徐阶未答,只皱眉看着眼前如乞丐的军户们。
“震泽先生,您都听见了吧?”
“这都是民众的呼声啊!也是国家大弊所在啊!”
“您就算不为这些军户着想,也得为社稷长治久安着想啊!不改漕运,一直把漕运的负担以官运的方式让沿岸军户们承担,那早晚漕运要废的啊,如此,早晚会让京师缺粮、九边也跟着缺粮,另外朝廷商税也会日益减少啊!”
“震泽先生,都说您是公忠体国的贤臣,也敢为民请命,所以请您帮帮他们,也救救我大明江山吧?”
“旧闻您从小立志以横渠先生四句为人生格言,要为生民立命,我们人微言轻,所以只能靠您这样的硕德老臣了!”
生员们也跟着附和起来。
跟在王鏊身后的徐缙见此实在是忍不住,而代自己岳父出口叱喝道:“你们这些生员,懂什么叫国家大弊,懂什么呼声!学了几句理学章句就在这里大放厥辞,还不快走!”
“漕政日益衰,军户日益少,这如何不是国家大弊,他们又怎么是大放厥词!”
这时,又有人走了来。
其中,最先走来的举子王适先大喊了一声,且朝王鏊拱手:“学生淮安卫军籍应天府乡试庚午科九十六名孝廉王适,见过震泽先生!还请震泽先生为我等执言,说我等所反映的漕运之弊是不是国家大弊?!”
“听你这意思,不改漕运,大明就要亡了?”
徐缙反问了一句。
王鏊摆手制止住了自己这女婿,然后笑着对王适等人说道:“你们没说,这的确是国家大弊,老夫也听到了你们的呼声,也知道军户们很苦,也早就有意向陛下陈词大弊!你们放心,老夫今晚就要进宫赴宴,到时候必立即向陛下陈奏此事,请改此大弊!”
“多谢震泽先生!”
“震泽先生果然高风亮节、敢为民做主的真君子!”
“那是,震泽先生乃举世鸿儒,素来关心民间疾苦,锐意国事,可不是那些虚伪的道学假君子可比!”
一众士人为此特地捧起王鏊来。
王鏊讪笑了笑,未置可否。
“震泽先生风采果然不见当年啊,不责士子生民之狂悖,而从容纳言,郑重承诺,真不愧为有宰辅胸襟啊!”
费宏为此也在这些士子生民离开后,特地走上前来,笑着称赞起王鏊来。
王鏊只得拱手:“元辅谬赞!鄙人读圣贤书,立圣贤志,自当做圣贤事。”
费宏淡淡一笑。
他听得出来,这王鏊是话里有话,大有挖苦他没有做圣贤事的意思。
但费宏并不以为然,他自觉自己支持王琼提出的改官运为商运,虽有利己的心思,但也符合社稷苍生的利益,算不上违背圣贤之道,而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所以,费宏也没有生气。
而王鏊也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因为费宏让他南直这次吃了大亏而记恨他,反而主动向费宏借步一叙,且在单独与费宏一起朝城里走去时,对费宏推心置腹道:
“陛下推行观风整俗之制,足可见是真要大治天下呀!”
“没错!公就等着致君于尧舜吧!”
费宏笑着言道。
王鏊苦笑了笑:“我倒是未尝不愿真趁此明君在位,为国为民做几件实事,但就怕乡人不解呀!说我王震泽忘本,做逢迎天子的小人!”
“如果王阳明在这里,他会说,是不是小人,当由自己的心定。”
费宏笑着回道。
王鏊笑着点首:“王阳明才是真大儒啊!”
“公不必想这么多了,当今天子是圣君仁主,只管尽一颗忠心就是,不必担心将来事!”
费宏又多言了一句。
王鏊再次颔首。
“公公,请告诉皇上,我们这些运白粮的民户常遭贼子伺机抢掠,都因官运逼得很多运军为贼所致,所以还请朝廷改一改漕运啊!”
“是啊,公公,还有沿途官府缙绅也盘剥我们这些运白粮的民户,我们惹不起他们,不得不在应交白粮之数上面多带几倍,好应对他们的科索!您老给皇上说说,让我们交银元,让有靠山的商人来运白粮吧!”
而在这时,王鏊就看见皇城皇仓附近,也跪了许多老人在向收白粮的太监们请愿改漕运。
因为大明漕粮是由运军运送,但给宫里的白粮则还一直是由运粮民户自己承担。
所以,王鏊也就能看见有运粮民户也来请求改漕运。
而王鏊看见这一幕后,只是微微一叹,且并在接下来入了宫。
“臣躬问陛下圣安!”
王鏊见到朱厚先行了一礼。
“朕安,赐座!”
朱厚笑着回了一句。
王鏊道了谢就坐在了朱厚下首,且也瞥见了一席美味佳肴。
但王鏊此时已没有胃口,只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位新天子。
朱厚这里则起身道:“王卿,入席吧,朕与你边吃边谈。”
“是!”
第270章 嘉靖诘问帝师,期望下一位天子?
“难道这宫中菜肴皆不合阁老胃口?”
“朕可是让御厨照阁老口味做的。”
朱厚见王鏊迟迟不下筷子,也就问了一句。
王鏊起身拱手道:“陛下恕罪,非是御赐之宴不合臣胃口,是臣想到今日之事,心绪难宁。”
“今日什么事,说说看。”
朱厚笑问了一句。
王鏊抬头看向朱厚:“陛下能否撤了观风整俗之制?”
“不能!”
朱厚毫不犹豫地回道。
接着。
朱厚就夹了点菜进嘴里,吃了起来,然后说道:“你提别的要求,朕都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朕是考虑都不用考虑的。”
“可是,陛下,这观风整俗之制,每年耗费上百万银元不说,也会有鼓励士民妄议国政之嫌!”
“臣担心长此以往,会因为发声的太多又太不同,而产生更大的争斗,乃至让天下纷乱,影响朝廷的长治久安。”
王鏊回道。
“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
“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
朱厚这时却背诵起一篇文章来。
然后,朱厚看向了王鏊:“阁老知道这是谁的文章吗?”
王鏊已怔在原地,随后才红着两眼答道:“是臣在陛下即位之初派行人柯维熊慰问臣时,臣献给陛下的《亲政篇》。”
“没错,就是你写给朕的《亲政篇》!”
朱厚回道。
王鏊眼里已闪起泪花来,笑道:“没想到,陛下竟背了下来。”
“好文章,自当记于心,而施于行。”
朱厚一边继续吃着菜一边看着对面恭肃而立的王鏊,笑道。
王鏊听后更加感动。
但接着。
朱厚又笑道:“所以,你既然让朕这为上者,多听下面之言,为何又让朕撤观风整俗使,不让他们让下情被朝中诸大臣知道,进而被朕知道呢?”
“你在文中说,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你是想让朕做不成唐虞一样的贤君吗,不能明目达聪吗?”
朱厚这么问后,王鏊忙跪了下来:“臣惶恐,臣没有此言,臣自是乐见陛下圣听天下之言!”
“然臣今日这样说,只是担心朝廷让观风整俗使鼓励天下士民发声后,会在将来由于天下之利有限,不能满足其愿,反而使其因此生怨!”
“正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然,一旦使其知自己困顿乃上位者不能为之因,则小民如何还愿接受朝廷统御,而甘受清贫?”
“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朕不怕他们发声说出心中欲望后,朕不能满足他们,不能让他们都能过上富足的日子,而认为朕即便是圣君仁主,也只能做到让他们不饿死,做不到让他们都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朱厚说了起来,且说到这里,就看向王鏊:
“但朕乃天子,按天理,朕富有整个天下,不仅仅拥有四海之内之疆土,也当为四海之外之疆土的主人,自可开发天下之利,使之源源不竭地造福天下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