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也就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就半躺在榻上,看着向这三人:“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朕有必要让你们知道。”
费宏、王琼、王阳明皆因此一脸认真地朝朱厚看了过来。
“周太医被人下毒害死了!”
朱厚这话虽然说的很平和,但还是如一记惊雷炸响在了这些御书房大臣的耳畔,使得三人皆呆如木鸡,怔在原地未动。
朱厚只好自己先开口说:“这是对着朕命门来啊,周太医没了,朕就得更害怕生病了!”
“陛下也不要太过担忧。”
“没谁希望天下大乱,更没谁希望陛下之后又要绝嗣,哪怕这人对新政不满,乃至对陛下不满,也不至于因为个人好恶,让天下再次出现动荡。”
费宏这时安慰起朱厚来。
他知道皇帝所说的“对着自己命门”来是什么意思,所以也知道该怎么安慰。
而他说的也是事实,皇嗣还这么小,没谁想在这个时候换了天子,让天下变成一个主少国疑的天下。
地主阶级们虽然保守反动但不傻,知道社稷稳定有多重要,尤其是熟读史书,知道大乱之世是何模样的地主阶级中的读书人。
朱厚也点头道:“话虽如此说,但没了周太医,总归是让人不安的。”
“陛下说的也是,这事如今看来,定然是跟勋戚未能大闹成功,而有不满新钞关税政的权贵官绅故意给制造不安所致!”
王阳明这时也跟着说了起来,且道:“这等手段虽高明,但也过于卑劣,所以只要陛下内心光明,自有正道可破!”
朱厚颔首。
“臣认为,大冢宰所言极是,天下忠君爱国之太医,非周太医一人!当然,如果真没有忠君爱国之太医,那反而就更不用畏惧,毕竟陛下是天下之主,若要笼络人心,事实上,笼络小人之心,比笼络君子之心更容易。”
“只是,这种行径虽不必担心会影响陛下的安危,但只恐会让后宫不宁,从中宫到两宫太后,在知道爱子爱孙皆因前朝之纷争而受波及后,难免不生忧郁埋怨之心。”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陛下乃社稷之主,所以天家后宫若不和,则社稷也难安。”
王琼这时也陈述起自己的看法来。
朱厚坐起身来,双手摩挲着膝盖,神色微微有些凝重:“所以,朕才说是对着朕命门来的。”
说后。
朱厚也不由得内心微微叹气。
他不得不承认,为百姓做点好事是真不容易,或者说对现有利益分配格局进行重新再分配的改革也真是不容易进行。
这还只是加征钞关税,没说彻底加征商税,彻底把征税权从地方大户手里夺回来。
“所以,臣认为,为政不能太操切!”
“昔日,宋神宗刚即位时,年约二旬,便欲强赵宋武功,当时宰相富弼便劝他二十年不要言兵。”
“如今,陛下还未到弱冠之年,更不必急于求成,有些事能缓则缓,一切先蓄势为主。”
费宏这时也跟着说了起来。
朱厚笑了笑说:“朕倒是不急,但底下不少百姓急啊,不少还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眼下的事情关键还是在于,朕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子民当人!”
“这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圣人明确言过,民为重;只是具体做起来,就难免要有个轻重缓急,循循善诱。”
费宏言道。
朱厚点了点头,就问向管国税司的王琼:“现在钞关税新税政进行的怎么样?”
王琼这时回道:“不怎么好,因为勋戚没有大闹成功,背景深厚的那些富商们就默契地选择了罢市,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所以导致过钞关的商船越来越少,税收也就反而不及以前。”
费宏跟着回道:“另外,漕运总督吴廷举报,钞关税加征后导致漕运夹带过多,使得漕船近来就一次性翻了七艘,死伤军民无算,漕粮和夹带货物也损失不轻,其中有一船还是运的白米。”
大明漕运一直是运河沿途的卫所官兵负责,被称为运军。
而这些运军运粮在制度设计上是属于徭役性质,所以没有额外的补贴,反而需要运军自己承担路上开销,乃至负责修补运船的开销。
这也就导致,后面逃亡运军越来越多,使得漕运之事不能顺利进行。
于是,大明朝廷就开始准予运军在运粮时用漕船夹带货物的方式补贴收入,如此才使得运军没有出现大规模逃亡。
这在事实上,也算是大明朝廷以牺牲税收利益的方式让运军获得了运粮的补贴,而保证了漕运。
但这种方式有个弊病就是,大明朝廷不知道运军通过夹带货物侵占了多少钞关税,也不知道加征多少漕粮会让运军哪怕可以夹带货物也不愿意再运粮,更不清楚运军中的夹带利益是怎么分配的。
总之。
由于大明没有把运军的补贴收入制度化明确化,便导致皇帝和内阁执政以及六部九卿大臣们,都对这方面的财政问题处于不清不楚的状态。
然后,皇帝和执政们糊里糊涂地靠着约定俗成的运粮规则,维持着帝国的运转。
现在,费宏反应的这种情况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
很明显,正是钞关税加征,使很多富商选择让运军夹带更多货物,结果就导致过载而发生翻船的情况,当然,也不排除南方的大户在故意让漕船翻沉入水。
之所以说是南方的大户,因为眼下是冬季,北方段的漕运已经结冰,只有南方还能走水路。
“内阁对这些情况可有未雨绸缪之策?”
朱厚继续问道。
王琼拱手道:“回陛下,内阁的策略是官运改商运,朝廷直接出钱在京师、通州等地购粮。”
“恕臣直言,我们的官僚,捞钱还行,但做买卖就往往会把买卖变成抢劫!”
“每每运军运粮来,仓场衙门就会把漕粮耗损随意填写,包括白粮也是,有内廷太监曾把一石漕粮损耗加为两石,所以,别看运军夹带的货物多,但夹带的好处也到不了底层军卒手里,所以近年来逃亡运军也开始增多。”
“与其如此,不如让商人雇佣底层运军运粮来京,再由户部直接出钱买粮。这样就断绝了随意加收耗损的弊端,也避免了夹带。”
朱厚听后微微一笑,他知道王琼这是要让大明开始出现漕帮的意思,便道:“这得不一般的商人才敢承办运粮之事!”
第261章 打击走私,不破不立!
“陛下说的是!”
“正因为得是不一般的商人才能承办漕运,所以就给了陛下施恩的机会,也让这项改制有了基础。”
“张孚敬加征钞关税,非是操切之举,是欲先投下一石而掀起涟漪。”
“漕船翻沉,运军损失不轻,夹带补贴之术也彻底失去了价值!”
“正所谓不破不立,如此,也就等到了官运改商运的良机。”
“因为运军会面临着,要么受陛下信任的人雇佣一起运粮经商,要么因漕运不力被治罪的局面。”
“前者自可保住一份收入,后者自然是会人财两空。”
王琼回道。
接着。
王琼又在这时奏道:“陛下,内阁也认为可以趁此在南直推行一条鞭,准折银元缴税役钱,把收上来的银元作为购粮之钱。”
“在南直推行一条鞭,银元流通量足够吗?”
朱厚问道。
费宏这时替王琼回道:“足够的,南直富庶,做工经商的多,银元大量流入当地,让他们缴纳银元,比让他们缴纳实物更为便利!”
“那就先只限于南直推行一条鞭,其余地方还是准以实物缴纳。”
“虽然朕也很想银元铜钱尽快成为惟一收取赋役时的财物,但很多地方还是实物更便民,所以,其他地方还是让各督抚根据各地实情来。”
朱厚说道。
费宏回道:“陛下说的是!”
他不得不承认,天子还是谨慎的,也是真的把百姓的利益看得很重,没有完全只在乎国家利益。
朱厚这里则继续说道:“朕觉得,夹带之弊解决后,罢市以抗钞关税加征的事,也不一定真能解决。”
“陛下说的是,让豪富之家吐出利来,素来皆是不是容易之事。”
“好在陛下圣明,让两国舅爷去南方开钱庄放贷,这样一来,豪富之家虽不愿吐利而继续罢市,但普通商贾想来会因低息贷增多,而愿意据有这货物南来北往之利。”
“只是朝廷这边得保证地方安宁,商路畅通。”
王琼这这时继续言道。
朱厚听后颔首:“保证地方安宁,商路畅通,是朝廷应该承担的责任;另外,平抑物价也是朝廷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朕认为,如果罢市一直持续,豪富之家宁愿不赚南来北往的经商之利,那就由朝廷官商接手!”
费宏、王琼、王阳明不由得抬头看了朱厚一眼。
朱厚也看了他们一眼,且继续说道:“朝廷如今依旧收取大量实物为税,粮食、布帛、胡椒苏木等,所以平抑物价的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需设立一个专门用来出售这些商货。”
“那就设立一个官营店铺!专卖各类由朕批准的各仓库贮藏之物,以达到平抑物价的目的。”
“这个店铺就叫供销铺,总铺依旧由内阁直管,根据各铺情况,向朝廷各司各仓库采购,乃至也可向民间采购。”
朱厚如此说后,费宏就忙奏道:“陛下,这官营店铺一出现,只怕会滋生更多硕鼠之辈,比如出现以次充好、亏损严重的情况,如此商道大坏不说,国帑也会被侵吞严重!”
“臣请陛下三思!”
费宏说着就拱手作揖起来,以示自己所言之弊不能轻视。
“朕知道!”
“但如今,天下到底是官进民退,还是民进官退,决定权不是在朕手里,是在权贵官绅们手里。”
“他们要是能接受新的钞关税,不罢市,那这供销铺自会形同虚设,朕会让其参与竞争,不使其垄断行市。”
“但他们要是不接受钞关税,执意罢市逼朝廷妥协,那就只能让官营铺子挑大梁!进而卖货卖粮于民,承担商业之作用,让银元先在各衙门之间流动起来。”
“至于这样做以后,贪污腐败加重,那就只能学太祖从严治贪!”
“总之,严治还是宽治,非朕所愿,是看天下权贵豪绅有没有半点体贴朝廷、体贴天下百姓的心思。”
朱厚说到这里就看向费宏等大臣:
“你们觉得朕就愿意独治吗,愿意把天下事都管了吗,怕让权于地方吗?”
“但凡,真要是权贵士绅们能在地方把自己一亩三分地管好,别整得饿殍遍野,流民四起,朕才不愿意操这么多心,累死自己呢!”
“无为而治,黄老之道,朕也想效仿!”
“可事实却是,皇权到不了的地方,内斗反而更严重,哪怕一个乡,都会因为争水发生几个村的械斗,从而导致上千人死于非命的情况出现!”
朱厚随即看向这三位大臣:“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说的这个,臣深有体会,臣在南赣剿匪期间,就发现民匪不分情况很严重!”
“很多百姓在本乡为民,在彼乡为贼的情况十分常见,臣因此请旨实行保甲制,让官府可以管到乡以下,才让贼灭民增。”
王阳明这时说起自己的实际经验来。
朱厚因而颔首,且看向王阳明:“那大冢宰既然亲历过地方,可知道为何会如此?”
“以臣愚见,还是民不富所致。”
“譬如,陛下说为争水而械斗之事,那是因为若不争必全村饥荒。”
“民若富,自会知礼好仁!可使民富比使国富还难,眼下加征钞关税、免竹木抽分,就在于为使民减负而国用足才导致如此困难重重。”
王阳明回道。
朱厚知道王阳明的意思就是:大明百姓人均资源太少,才是导致底层互害互斗,乃至统治阶层也内斗严重的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