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突然对起居注官方献夫吩咐道。
方献夫拱手称是。
朱厚接著就站起身来,信手走到了挂有《坤舆万国全图》的墙面旁边,且抬头看著这图,而背对著梁储说:
“元辅,你看,昔日汉唐是这么大。”
“蒙元更厉害,居然把疆土打到了这么西边的地方。”
“可我国朝实际控制的疆域就比北宋好看点。”
朱厚一边挥手比划著名一边说著,然后还问著梁储:
“你让朕安于现状,可朕安于不了啊,一想到这些不能实现,就会觉得什么都索然无味!”
“哪怕你们不像先帝时那样,也阻止朕南巡反而还同意朕南巡,朕也会觉得这没意思了!”
“陛下可知,现在东莱金矿,已有势豪之家,想将此据为己有?”
梁储这时突然提起东莱开发的事来。
朱厚顿时肃然回头:“他们敢!”
“陛下,财帛动人心,即便他们不敢大著胆子,但试探著来的胆子会有的。”
“陛下明鉴,往往君主费尽心血为社稷苍生增加的利,都会被侵蚀为势豪之家私产的!”
“所以,陛下即便努力增天下之利以富国惠民,到头来也只会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对于小民而言,也不在乎他们是为谁盘剥。”
“朝廷也罢,势豪也罢,只要能让他们还能活,他们就不会造反!”
“可是,天子要是为百姓争一点利,都会面临明枪暗箭之危的!所以,臣才出此违拗圣意之言,万望陛下明鉴臣之苦心!”
梁储说后竟叩首大拜起来。
朱厚则在这时若有所思地微微咧嘴:“朕难道只能做一守成之君,要像木偶一样配合著天下百官表演?”
“陛下是因问臣的想法,臣才不得不如实说。”
“但臣相信陛下是英明神武之主,是知道欲兴大业,当明白,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的道理的。”
“所以,陛下想来也是明白,从陛下即位到现在,能够成功推行一些新政,非只是陛下励精图治,是因为当时朝廷确实财帑不足,也确实天下灾民未振,以及中枢兵马不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所以朝中大臣,即便是主张恪守祖制者,也不好否认这些问题,如此,便存在天下多数人需要陛下整饬朝纲,所以才让陛下可以整饬朝纲!”
“若非如此,陛下只怕不可能轻易带许多百姓进京,杨太傅也不会轻易就被陛下换掉,他不得不提前称病放弃权力,本就与他那只削天家之利而不触根本的方略没有得到全部大臣支持有关。”
“但现在,淮扬、湖广受灾之民皆已安置,中枢也保住了强军,朝廷财帑也已大增,虽然户部还欠著陛下的债,但迟早是能还上的。”
“自然!”
“还愿意辛苦改制的人就会大减,陛下要想继续改制,也就需要到让更多人愿意继续改制的时候才行。”
梁储说后,朱厚就道:“起来吧,赐茶!”
“谢陛下!”
待梁储坐好后,朱厚就问著梁储别的事:
“你觉得,蒋冕、毛纪如何?”
“回陛下,此二公皆只欲做太平首辅!”
梁储回道。
朱厚听后呵呵一笑:“也就是说,都只想尸位素餐、混个首辅之名,以光耀门楣,顺便在适当的范围内为自己和自己家族乃至乡人捞些好处,至于革新制度的建树、强国惠民的功业,自然就可有可无了,反正尊者三讳,只要不太过分,礼贤下士一些,将来列传上的风评都不会差,谥号起底也能得个文字头的谥号?”
第190章 嘉靖一言杀勋贵,首辅上本杀贪官!
朱厚这么说后,梁储沉默了一会儿。
“是!”
“他们本就和太傅是一党,欲让陛下认孝庙为皇考的。”
“他们后来没再坚持,一是因为太傅先畏惧了;二是臣允诺他们,只要他们先配合臣辅弼陛下厉行新政,就让他们将来与陛下一起做太平盛世的君臣。”
但半晌后,他还是选择了承认朱厚所言是事实。
事君以诚。
何况,他都是注定要离开朝堂的人了,也没必要为同僚再遮掩。
而这次换成是朱厚沉默了。
沉默得只有春雨飒飒响在藻井上的声音。
朱厚的沉默,让梁储意识到可能皇帝会对这二人不满,也就本能地还是为二人开解,而笑道:
“求安畏难,这也是人之常情。”
“朕讨厌这种常情!”
朱厚则突然厉声说了这么一句。
“朕知道,他们走到现在这一步不容易,要十年寒窗苦读,还要忍受举业之艰,乃至要离乡背井、委曲求全很多年。”
“但是!”
“天下回馈他们的也不少!”
“其家人不少可以因此免役不说,子孙还受恩荫,本人也受天家与天下人的礼遇,可难道他们就只觉得自己的辛苦是辛苦,天下的回馈就是应该的吗?!”
“百姓耕作就不辛苦,军士守边就不艰辛?”
“而朝廷却唯独给他们以恩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聪明,要他们多为天下未雨绸缪一分吗?!”
“可结果也只想著自个儿。”
“如果人人都这么精致利己,那离改朝换代的日子还远吗?!”
朱厚说著就连声问了起来,以致于把“精致利己”这四个字都脱口说了出来。
梁储虽然是第一次听闻这四个字,但惊诧之余也能大致明白其含义,且也知道天子是真的失望动怒了,便忙再次匍匐在地道:
“陛下息怒!没得伤著了自己的圣体!”
朱厚挥了挥手:“罢了!”
“朕没必要对元辅你发脾气。”
“朕也的确明白你刚才说的话,这天下,多数人总是要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才知道,天下兴亡,与己有关。”
“朕可以给你保证,只要他们不过分,朕该给体面的还是会给体面,但要是被朕查出来他们过了分,那朕也只能丁是丁,卯是卯。”
朱厚一脸寒意地说了起来。
梁储也从朱厚的话里听出了帝王的杀气,而也就顺著朱厚的话,笑著答道:
“臣说过,陛下圣明天纵,没人敢在陛下面前做过分之事,如果做了,那他也的确该死!”
接著。
有意让朱厚开心的梁储又拿出三道本来:
“臣知道,陛下是担心换了首辅后不适应,难免心中不安,也忧虑很多事不能善后,所以臣早为陛下想到了这里。”
“故而,臣也就既拟了一道仿武侯劝谏陛下亲贤臣、远小人的本,也拟了一道请旨严办保定侯以谋不轨罪处置的本,还拟了一道请严办在清丈与火耗归公中不法贪官污吏的本。”
“劝谏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说是劝谏,其实是荐举与张目,把一些不为守旧者不喜欢的忠臣,以臣这个迎立元老、新政首揆的身份予以正名,称其为贤臣,如此就可以让陛下将来借臣举荐的名义而重用他们乃至保他们,以免攻讦他们的守旧者得逞,为陛下将来真有机会再改制时保住元气,这些人有王阳明、张璁、桂萼等等。”
“至于请旨严办保定侯。”
“陛下自是不好直接下旨严办勋贵的。”
“毕竟,陛下还需要倚重勋贵以制衡日益壮大的文官,但勋贵又不能过于纵容,所以,如果保定侯愿意给陛下一个体面的交待,臣这份奏疏就留中,如果他不愿意给陛下一个体面交待,那陛下就可以以臣上了此本为由,让臣在朝的旧党给他一个体面,这样勋贵也不好说是陛下寡恩。”
“而严办清丈与火耗归公中的不法贪官污吏,既是出陛下心中一口恶气,也是震慑百僚,守住新政成果。”
“总之,臣也不能白挨骂,白离开朝堂,留几道本,就最为临别给陛下之礼吧。”
梁储说著就含泪笑了起来,然后把三道本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朱厚听梁储说完后,两眼竟也有些热热地起来,而不禁暗想:“这梁储到底是李卓吾口中正德朝阁臣九卿里不收宁王贿赂的大臣,忠心这块的确跟别的大臣不一样。”
于是,朱厚一时竟不由得笑著看向梁储:
“要不,元辅还是留在朝堂?”
“不就是几个恶狗狂吠而已。”
“你告诉朕,是贬是流放,朕都依你!”
朱厚甚至还主动如此说了起来,还毫不客气地说弹劾梁储的言官是恶狗狂吠。
挽留之心颇为强烈。
梁储则直接叩首哭道:“如此,臣只能求陛下看在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臣一家老小的性命!”
朱厚微微一怔。
他旋即明白过来,梁储这是有忠心,但没有真敢不顾家人为天子捐躯的胆魄和狠心。
在朱厚看来,怕死和在乎家人才是人之常情。
他作为帝王,也不能太严格要求大臣就都敢为君主抛弃一切。
何况,忠君爱国的动力来源就是对家人的在乎。
而且,朱厚也明白,按照梁储自己的话,他的离开,早已是官僚们弹劾他之前与他做的政治利益交换。
如果他现在离开,守旧的官僚不会清算他,如果他执意要继续留在朝堂,挡住别人的路,那他就不会全身而退。
要不然,梁储也不会在这时说只求天子饶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所以,朱厚想到这些,也不好不答应,只笑著道:“朕不过说说而已。”
“朕准元辅乞休之请就是!”
“不过,你先别离京,等唐寅到后,也给你留一画像再走,暂且就再陪朕一段时间,没事陪朕逛逛太液池,看看景山。”
朱厚说道。
梁储忙口称遵旨。
如此。
朱厚也就准了梁储乞休之请,令其暂留京师一个月。
而言官们也都因为梁储被准乞休,而默契地没有再攻讦他。
内阁首辅也就转而换成了蒋冕。
毛纪成为内阁次辅。
吏部尚书石受廷推进入内阁。
按理,朱厚是真希望石可以一直任吏部尚书,但他也不能一直不让人家石不进步,也不能让别人没有进步为吏部尚书的机会。
毕竟人性经不起考验,说不住石当吏部尚书久了,见这么努力这么清廉刚正,都得不到入阁的机会,就会心性大变。
而刑部尚书林俊则在廷推后,被朱厚点为了新的吏部尚书。
开发东莱是朱厚眼下很关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