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又问顾鼎臣:“你明确回答朕,你的家族到底有没有勾结海寇,参与走私,你本人有没有指使海寇谋取余姚,谋灭王氏满门?”
顾鼎臣双手手指紧扣著地面,嘴唇嗫嚅著。
脑海里开始天人交战。
他不知是该承认还是不承认为好。
“有!”
最后,顾鼎臣还是没能顶住来自天子的压力,咬牙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在场大臣们顿时失色。
毛澄这个顾鼎臣同乡更是不由得失望地闭眼一叹。
朱希周也在接下来露出不安的神情。
陶中夫和黄楷等也心乱如麻。
而对于顾鼎臣自己。
这一个“有”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竟让他顿时面如水洗地瘫倒在了地上,乃至官袍下面还流出液体来,打湿了鞋袜,浸染了地面。
站在他附近的户部左侍郎席书还不由得捏住了鼻子。
朱厚见此只得准备提前退朝,吩咐说:“将顾鼎臣收监,下诏狱!让他上交一份自陈供状!传旨给应天抚按官,立即将顾氏全族家人收监以及涉事官吏士民收监!”
“退朝!”
朱厚在离开左顺门,往内廷来时,露出了笑脸。
顾鼎臣承认自己有做这些事,自然会让这件案子少了很多佐证的麻烦,也可以让朱厚更加便宜地占领道德制高点,在接下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朱厚也不得不庆幸他来自后世,又恰好对明清时期比较熟悉。
不然的话……
真要是只按照这个时代帝王所能掌握到的一手信息来做皇帝,他只怕很难一开始就知道,士绅与盗贼可不仅仅是敌对状态,大多时候甚至会是合作状态,乃至还可能是士绅衍生出了盗贼,或者盗贼衍生成了士绅,进而也会真的被官吏们蒙骗。
比如这次。
他要不是因为对官僚集团的不信任,提前让周尚文派夜不收取跟著这些海寇,而只选择相信浙江抚按官提供的信息的话。
那他就只会知道海寇在余姚就被浙江官军大量歼灭,而不知道海寇突然攻打余姚的根本原因。
接下来。
顾鼎臣如丧考妣地被拖去了诏狱。
他是真没想到天子会通过勇卫营知道自己指使的海寇撤到了金山卫。
他也没想到,天子原来没有真的完全相信浙江抚按的话。
毛澄和朱希周也没有想到。
两人现在也是如坐针毡,害怕顾鼎臣供出了自己。
于是。
为求自保,毛澄递了本,请求致仕。
只要天子准他致仕,就意味著不会追究他过多的责任。
朱希周则递本请求面圣。
朱厚想到了毛澄昔日在自己进京时为难自己的事,以及在大议礼中一再表现出宁让自己这个天子受委屈也不愿士大夫受委屈的态度。
在朱厚看来,毛澄不是梁储,对自己没有半点为臣者的忠君之心。
他忠的只是他所认为的礼,是要自己认孝宗皇考的铁杆支持者,对自己没有半点人情,甚至是只图谋以仁义道德的名义吃自己的主要人物!
所以这毛澄才会他进京时,就企图坑他以太子礼进京,后面又企图让他孝宗为爹,而好让他成为可以被随意榨取价值的傀儡。
而且……
毛澄不仅仅对他这个天子没有人情,对正德也没有人情。
朱厚自然就没打算真的放过毛澄。
故而,朱厚对毛澄请求致仕的处理是:
不允!
毛澄收到这份御批后,也明白天子这是没有让自己平稳落地的意思。
他因此此更加惶惧不安。
“陛下,原来你早就恨臣入骨了,如此,臣怎能不死!”
毛澄双手微颤地拿著御批,流著泪,还如此说了起来。
接著。
毛澄又切齿言道:“张孚敬!王阳明!若不是你们这些奸臣乱礼,何至于有如今这个样子!”
毛澄到现在倒也没有后悔昔日希望只牺牲天子利益的主张,他只是更加痛恨文官中的议礼派,因为是这些人导致外藩入京的嘉靖帝,在权力场上没有被束缚住,反而还让他们的处境越来越不好。
但毛澄即便没有后悔,也不敢在这时候继续得罪天子。
所以,朱厚在御批了毛澄的奏疏后不久,就得知了毛澄暴毙的消息。
“暴毙?”
朱厚呵呵一笑。
他知道毛澄这是意识到自己恨他入骨,选择了提前去死,以求得到最大保全。
为此。
朱厚宣布辍朝三日。
无论如何,毛澄是迎立有功的大臣,还是礼部尚书。
即便毛澄是有意牺牲他这个天子,欺负他这个天子,用鲁迅的话说,就是要吃他,来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也是打著仁义道德的旗号吃他,天下人也只会以为毛澄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皇帝的江山社稷,你皇帝应该感激才是,怎么能恨呢,只怕毛澄自己也这么认为。
所以,明面上,朱厚也就还是礼貌对待一下毛澄的暴毙。
该有的优恤流程都会有。
毛澄去世后,朱希周也更加慌了。
他知道毛澄为何要选择暴毙。
明显是因为新天子表面仁善,实则记仇阴狠。
你若不给天子一个体面的交待,天子也不会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
刚巧。
朱厚也在这不久准了朱希周的求见。
朱希周便在见到朱厚后,小心翼翼地行了大礼,大气也不敢喘。
毕竟如今这位天子是真的记仇。
记仇也就罢了,还特别有心计,对自己这些士大夫也没有看得那么高尚,而早就抱有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看待自己这些人。
所以,朱希周不敢在这位不单纯的天子面前有半点让对方不快的举动。
“卿见朕是为何事?”
朱厚表现的没有敌意。
面带微笑。
语气平和。
即便才刚出现了顾鼎臣这样的南直士族勾结海寇谋乱以及浙江文官骗他这个天子的事。
但朱希周现在是真惶恐不安,也就如芒在背地跪下说:“臣有罪!”
朱希周刚说出这三个字,两眼就不争气地滚出泪来,接著甚至泣不成声起来。
“呜呜!”
半刻钟后。
朱厚总算听朱希周断断续续地阐述了他如何劝阻顾鼎臣,如何又帮顾鼎臣操纵浙江官场的事,和他为何没有及时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天子,为何瞒著天子做这些事。
按理。
朱希周做的这些事都是很严重的事。
至少“不忠”之名是安得上的。
但朱厚倒是没有雷霆大怒,只淡然地说道:“你好歹也是弘治九年孝庙钦点的状元,为臣要忠的道理不会不明白。”
“可你现在这样做。”
“倒是让朕明白一个事实。”
“你们这些大臣,忠的还是先帝孝庙,忠的不是朕啊!”
“朕在你们眼里,还不算是真正的君父。”
“是不是?”
朱厚问著就看向了朱希周。
朱希周一时脸如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样,热烘烘的,更加无地自容。
他想否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天子说的话的确一针见血。
他的确更怀念的是孝宗,更愿意忠诚于孝宗。
他也知道他若否认,天子只会更加不满,便不敢否认。
朱厚斜眼看著朱希周:“朕若成全你们,让你们去见孝庙,你说,到底是显得朕有情还是显得朕刻薄?”
“臣不知!”
朱希周流著泪道。
朱厚突然起身挥手,笑道:“你们其实也不怎么忠于孝庙,在孝庙时,只怕也是该瞒的瞒,该骗的骗。”
“你说是也不是?”
朱厚说著就回头问著朱希周。
朱希周哽咽著称是,且道:“臣等该死!”
“满朝文武,要说真正知道怎么辅佐朕的,目前来看,也就是梁阁老!”
“他有句话说的好,要想天子成仁君,关键是看自己怎么做,而不是靠说靠骗看忽悠就能让天子愿意成仁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自己都不愿意先做圣贤,怎么好让朕做圣贤?”
朱厚说到这里,朱希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故而窃喜道:“臣愚笨,不知当如何做贤臣,还请陛下指教。”
“想做贤臣就好。”
“就说明还有救。”
朱厚这时抱著双臂,享受著清凉的晚风,笑著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