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上海的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吧?我有点晕船了,我的大人,你能扶我回房吗?”马蒂尔德飞了她的李大人一眼,眼波如水,漾得人心底晃荡。
李鸿章笑着点点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和马蒂尔德一起回了这条轮船上最宽敞最豪华的“公主套房”。
等他俩从“公主套房”内出来的时候,这条来自法兰西的三千多吨的蒸汽风帆快轮“东方”号,正在一条小火轮的帮助下,缓慢地靠上上海外滩的旗昌洋行码头。
一座华洋杂处,中式的飞檐斗拱和西式的洋房大楼交错坐落在一起的繁华的新兴工商业城市,已经出现在了两人眼前。比起李鸿章离开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几座冒着滚滚黑烟的高大烟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矗立在了苏州河以北的北外滩一带,给这座远东都市平添了几分工业化的气息。
“东方”号才停下,几个水手熟练的抛锚下缆,舷梯就飞快的放了下来。码头上早有一些人在等候了。那些顶戴俨然,穿着补服的,不用说都是南洋大臣衙门和上海督军府的官员。
“东方”号进入吴淞口的时候,上海总兵衙门下辖的吴淞口水师营的小火轮就已经靠上了查问过了。而吴淞口水师营的码头和上海豫园之间又有快马飞报,所以上海督军衙门和南洋大臣衙门的官员应该早就得到了通报。
钦差大臣肃顺现在也在“东方“号上,上海当地的大员当然得来迎接。
因为白斯文被肃顺留在了英国,出任大清驻英国、法国的代办,所以这会儿跟着肃大钦差一起下船的只有元保、李鸿章等人。他们仨也早就换好了官服,当下就顺着舷梯走下船去。码头上领着一众官员迎接肃顺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二品武官,看见肃顺他们下船,就笑着将马蹄袖打得滚圆。远远的抱拳拱手:“肃大人远来辛苦,下官上海镇总兵余万清有失远迎!”
肃顺、李鸿章都抱拳回礼,还没来得及上前几步再和对面迎接的官员行平礼,跟着他俩一起下船的元保忽然咋呼了一起来:“余,余余万清?你是已故湖南提督余万清?你不是已经殉国了?怎,怎么又活了?”
被元保这么一说,肃顺也想起眼前这个余万清是谁了?于是就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看着对方。余万清早就见怪不怪了,干笑几声就解释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老夫之前就没殉国,只是负伤躲进了山里,后来又辗转投到了左大人门下,总算又立了些功劳,几个月前得到左大人、罗大人提携,终于又干上总兵官了。”
听了余万清的解释,肃顺眉头大皱,不过也没和余万清计较,而是转了个话题问道:“那上海现在是谁做主?罗大人现在官居何职?”
“上海当然还是罗大人的地盘,他眼下还是上海督军兼南洋大臣,不过罗大人现在不在上海。”余万清答道。
“不在上海?去哪里了?”
余万清道:“江宁那边前一阵子好像出了点乱子,所以罗大人领兵去了娄县和青浦,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收复这两个县。”
“什么?江宁出乱子了?”肃顺一惊,“出了什么乱子?”
“仿佛是内讧了!”余万清道。
“内讧?“肃顺眼珠子都瞪圆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余万清看了看左右,笑道:“肃大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下官已经为您安排好了行馆,离这儿也不远,闹中取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快,快带路。”肃顺也没功夫再和余万清寒暄了,赶紧叫他带路。
现在什么事儿都没太平天国内讧的事儿要紧啊!
“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江宁城那边可算是变了天了!伪天王洪秀全的大权已经叫人给夺了,一个由十个伪王和一个伪公主组成的议政王会议把持了长毛国的军政大权。据说还有制定什么《临时约法》,还有召开什么国人大会,要建立什么,什么共和体制!
总之,就是乱臣贼子遇上了乱臣贼子!真是天佑我大清啊.”
“哗啦啦”
在一所位于徐家汇中心地段,占地足有二三十亩的花园洋房的客厅里面,余万清刚刚把太平天国“内讧”的事儿说完,肃顺手里的茶碗就已经砸地上了。
余万清还有这所大宅子的主人吴健彰,以及上海知府王揆一三人抬头一看,就瞧见对面坐着的三人,肃顺、元保、李鸿章,全都是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其中肃顺还把手里的茶碗给砸了!
“肃大人,您这是”余万清问,“下官是不是哪儿说错了?”
“当然错了!”肃顺抖着声道,“长毛那边可不是一般的内讧!”
“不是一般的内讧?”余万清还在那里装糊涂,“那是什么样的内讧?”
“是革命!”
李鸿章道:“是法兰西大革命那样的革命.改天换地,彻底颠覆君主体制的革命!”
“什么?”上海知府王揆一也是一脸的莫名惊诧,“这什么意思?”
元保脸色铁青道:“人家不是都说了?要建立共和了!坏了,太平天国要共和了,咱大清.”
“共和?”余万清还是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
李鸿章道:“当初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法兰西上下就跟吃了枪药一样,短短十几年间扫荡欧洲大陆,法兵所到,列强俯首,只有英吉利国借着海峡,俄罗斯国仗着严冬,才能抵挡拿皇铁蹄!”
他李大人那可是法国大革命问题的专家,马上就意识到共和革命对满清这种腐朽封建王朝的杀伤力!于是就对肃顺道:“肃大人,咱们得赶紧进京见皇上,咱大清可不能对长毛的共和革命视若无睹,如果不能及时刷新政治,实行改良,不出数年,等太平天国彻底变成了太平共和国,大清可就要完了!”
“大清要完?”余万清还在那儿装呢!
“怎么不至于?”元保是知道罗雪岩的真面目的,他是一分钟都不想在上海呆着,当下就铁青着脸对肃顺道,“肃大人,要不咱还是别等罗大人回军了,快些去北京见皇上吧!咱大清可不能再昏睡下去了,要不然几年后,罗耀国、杨秀清、萧朝贵之流统着共和大军北伐,咱大清拿什么去抵挡?”
肃顺点了点头:“克勤,你说的没错,时不我待啊,大清必须振作改革了!只要咱们大清能及时振作,哪怕太平天国共和了,咱也不怕!”
“嗯!”李鸿章重重点头,“肃大人言之有理!您和元大人先北上,上海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下官吧!”
第385章 共和乱,立宪稳?
“突突突”
一条小火轮吐着黑烟,拖带着一条排水量足有三四百吨的客舟逶迤破浪,向东而行,在苏州到上海的苏州河水道上激起一道道白浪。一面“万里长城永不倒”旗,就在春风里猎猎飘动。
苏州河两岸,绿意盎然,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罗耀国和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等人联手把洪秀全关进笼子里当圣贤后又在天京城停留了十日,安排了一下善后,成立了一个以韦昌辉、胡以晃、秦日纲、洪仁四王为首的“临时政府”,就急匆匆踏上了返回上海的旅程。
而和罗耀国一样离开天京返回自家地盘的还有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三人,太平天国的“四大活爹”之所以会一起离开天京,明面上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安排自家地盘的军务,要防着清妖利用“天京革命”给太平天国造成的混乱发起进攻;二是要组织自家地盘上的国人推出代表,好一块儿到天京召开国人大会,通过《临时约法》。
这个国人大会和《临时约法》哪怕只是个摆设,那也是“太平共和”的必须品,是不能没有的。
因为共和和家天下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共和的法统是来自于国人和约法的。这事儿就和君主制最常用的“君权神授”差不多,这个“神”,其实也是不存在的,但当皇上、国王、大公、苏丹、哈里发的那些主儿,通常都要强调自己有天命加持。
如果“太平共和国”不召开国人大会,不制定《临时约法》,这个“太平共和”就名不正、言不顺,以后的事儿就不好办了。
而在名正言顺之后,罗耀国就能通过推进国民教育、扩大国人覆盖范围,一步步将共和的理念植入人心。同时,推“太平共和”的中央集权也会比较容易。
毕竟,这个太平共和是全体国人们的共和
而摆在台面下的原因还有两个,一是罗耀国、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他们四个拥有地盘和军队的太平天国大军阀都需要在“天京剧变”和“天王圣贤化”后,安抚住各自的人心和阵营。
二是除了罗耀国之外,其他三王都不大懂“共和”,得回去找幕僚们好好商量,以后要怎么“共”,要怎么“和”?还有那个《临时约法》又要怎么拟定?就算罗耀国自己,也得好好和底下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总之,是既要天下为公,又要打好各自的小算盘.这个“共和”,还是得一步步来。
另外,罗耀国自己还有两件私事要办。
一是婉贞已经到上海有些日子了,是翁同和荣禄一块儿护送她南来的,罗耀国只是让人把她安置在上海滩的一所花园洋房里,连面都没和人见过。
人家小姑娘还没成年,罗耀国当然下不去嘴儿,得养成不过面还是要见一见的。
二是肃顺、李鸿章、元保到了上海,还带来一大群法兰西顾问和一位红衣主教,可能还有一个法兰西帝国的公主名叫马蒂尔德的拿破仑三世所谋仿佛甚大啊!
所以罗耀国觉得自己有必要回上海去会一会这帮人。
罗耀国这时就坐在官舱里面,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静静的瞧着王利宾,手边还摊着一张李鸿章写给他的亲笔信。
李鸿章在这封信上写了一大堆品评共和和君宪这两条路线优劣的文字.读起来还挺专业的,仿佛这位“中堂”是真懂行的,看来他这回出洋是学到真本事了!
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雪帅,这个李少荃在欧洲还挺受欢迎的,在英国当过维多利亚女王的座上宾,在温莎堡和女王共进晚餐,在白金汉宫和女王一起跳舞。在白金汉宫的舞会上还结识了法国公主马蒂尔德,那个法国公主好像还看上李少荃了”
听王利宾这么一说,罗耀国终于恍然了。这是遇上学姐了!怪不得进步那么大,都把共和、君宪的问题给吃透了。
“少荃到底什么意思?”罗耀国想了想,又问,“他是想和我一起搞君宪?”
王利宾轻轻点头:“看来是这样的!他五天前和卑职在上海同文馆长谈,说这个共和容易出乱子,当年法兰西搞共和的时候就乱了好些年,杀得人头滚滚,最后还是出了拿破仑皇帝,这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而英国人的君宪就稳多了,光荣革命以来,已经一百几十年太平安定了,所以才能把精力放在发展工商、开拓殖民地上。英国如今的繁荣昌盛,也证明了君宪优于共和。”
“原来如此。”
罗耀国只是轻轻点头,却未置可否。
王利宾又道:“李少荃日前还在吴家花园、同顺楼、董家渡主教府、法国使馆等处向上海滩的中外名流鼓吹君宪的好处,同时贬低共和。”
“那上海滩的老爷们都是什么意思?”罗耀国的语气当中略微带了些讥讽。
王利宾笑道:“自然是反对的多,支持的少。”
“哦?”罗耀国颇有些意外,“上海滩的老爷们都拥护共和?”
“那怎么可能?”王利宾摇摇头道,“他们是既反对共和,又反对君宪。”
“他们还不明白。”罗耀国轻轻摇头,并不气恼。
王利宾则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罗耀国:“雪帅,依您看,到底是共和好,还是君宪好?”
罗耀国笑了起来:“都好!”
“都好?”王利宾一愣。
“是啊!”罗耀国点点头,“现在能讨论这个问题,那就是大好了!”
上海,苏州河,湖南码头。
这处三鑫公司拥有的位于苏州河南岸的客货两用码头上,这会儿站满了或是袍褂俱全的儒士,或是西服革履的洋人,还有一个披着羽织的日本鬼子,全都围着这两天已然成为大清洋务新星的李鸿章在那里高谈阔论。
“李大人,既然共和易乱,那么我大清为什么不能坐看长毛诸王自相残杀而败亡,而是要搞什么君主立宪?这立宪.仿佛也不合乎我大清的祖宗家法吧?”
“李大人,这立宪终究是洋人的制度,我泱泱华夏,自有典章制度,为什么非要立宪?”
“李大人,京中的倭大人最近一直在鼓吹只要洋枪、不要洋务.依着倭大人的意思,洋务本身就是取乱之道,会坏了孔孟之道,会让人心浮动不安。倭大人还说,西洋人的枪炮虽然是好东西,但他们的欧洲这数百年来杀伐不休,几无一日不战,一如咱们的战国之世。所谓西法,无非就是战国七雄的那一套求富图强之法,属于霸术而非王道,实不足取?李大人您怎么看?”
“李大人,老夫以为应该以中国伦常经史之学为原本,以西方奇技淫巧之术为应用.此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这君宪之法乃是体,而非用,学之只怕无益啊!”
围着李鸿章这帮老爷们,大多是既反对共和,也反对君宪的。能够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都已经算是比较进步的了。
不过李鸿章却笑着对那个提出“中体西用”的半大老头子抱了抱拳道:“景亭先生,若鸿章没有游历西洋,若长毛没有进行共和革命,那鸿章也会赞同中体西用之说的。
甚至,鸿章也会同意倭大人提出的只要洋枪不要洋务之说。”
他接着又沉沉一叹:“但是如今,鸿章已经知道,大清如果不锐意革新,不搞君宪,那面对太平共和,只能是死路一条啊!”
被李鸿章称为“景亭先生”的中年人还想再和李鸿章辩论一番,忽然苏州河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笛声,罗耀国乘坐的客舟终于在小火轮的拖拽下抵达了码头。
而此时此刻,在湖南码头旁一栋刚刚落成的两层候客楼的二层,两对男女,正伏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靠岸的船只.
第386章 李鸿章,你怎么变成维新派了?
罗雪岩终于又踏足在上海滩的土地上了,李鸿章和几个上海衙门里的官员,还有在上海滩躲太平天国的“隐官”都整整衣袍,肃容上前。就见客舟上守着的几个南洋新军的官兵一个立正,然后罗耀国便弯腰踏步出来,身边还跟着王利宾和周秀英,看见李鸿章和几个等待的官员,顿时忙不迭的吩咐赶快放跳板。
“玛利亚修女,您瞧见没?那个光头短发没留辫子的高个儿就是那个妖魔鬼怪!”
元保此时就站在湖南码头候客楼二层一角的一扇窗户后面,抬手指着正踏着跳板下船的罗耀国,咬牙切齿地说。
他本来应该和肃顺一起换乘专跑上海天津航线的“吉利”号北上的,不知道怎么就留了下来,还和玛利亚这个“驱魔人”走在了一起。
玛利亚微微一笑道:“哦?元大人是怎么瞧出来他是妖魔的?”
元保一愣,扭头望着身边的大美人修女:“怎么?你不信我的话?那你那么大老远来上海做什么?”
“我来中国当然是为了驱魔和寻找更多的《先知书》了!”玛利亚笑道,“但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他就是妖魔.我需要进行更多的调查,然后才会决定要不要对他下手!他可不是普通人,要是搞错了,我会有大麻烦的。”
“是是,那必须的。”元保轻咳一声,“咱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坏人?”玛利亚道,“我可不管他是不是坏人,我只管他是不是人?他只要是人,再坏我也不会去对付他。”
“那他要不是人呢?”元保问。
玛利亚眨了眨眼:“他要不是人,那我就要用对付魔鬼的办法去对付他了。”
元保好奇地问:“玛利亚修女,您说的对付魔鬼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办法?”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玛利亚收起笑容,一字一句,“但是罗马教会同魔鬼斗争了一千多年,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只魔鬼能逃脱教廷驱魔人的驱逐.您在欧洲游历了那么些日子,可曾听说过那里有魔鬼肆虐吗?”
元保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好像还真没有!”
“那您就放心吧!”玛利亚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他真的是魔鬼,我一定会把他驱离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