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始皇,张良,还是沛公、项羽,这些人对李念来说,不仅是所知历史上的人物,也是这世界和原来世界共有的刻痕,让他能觉得这个国家是大秦,这里也是一个华夏。
张良笑道:“良知晓念兄好意,然此生之愿不可成,活于世间又有何意?”
李念本想以此世为华夏大变之世再劝说张良,但他也知道张良会怎么回答,未想到先前所想的场景竟成真了。
对灭秦复韩,张良已看作了他人生中一个必做的使命,如今秦灭不了,复韩没有希望,他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失去了意义的生命,今日死去和明日再死,也就没有区别。
张良道:“离开了自己的时代,孤身一人至此,念兄才是这时代最孤独之人。”
这话让李念怔在原地,张良又道:“良有一言赠与念兄:心安之处,即为故乡!如今,良也该归故里了!”
未再交代什么,也没在李念和始皇间离间,张良从容地向殿外走去,迎向自外投入的那片晨辉。
李念起身,看着张良的背影,行礼道:“良兄走好!”
汉之留侯,千古“谋圣”,在这世界再也看不到其展现风采,这个世界的后世不会再有其名,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位“谋圣”,另一位武庙副祀。
张良,将化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和两千年岁月中亿万民众一样默默掩没于历史的黄沙,无人再知。
章台宫中,得到张良自尽的消息,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此刻得知依旧让嬴政沉默。
沉默过后,嬴政下令道:“将之送于新郑安葬,不必声张,在新郑选一地即可,立一块碑,上刻‘汉留侯张良之墓’。”
那个俊美的年轻人终究是不肯为他所用,选择了那个在一开始便已注定的结局。
嬴政翻阅起记述李念和张良一夜相谈的竹简,上面几乎没有涉及大秦、涉及治理天下的内容,全是在谈世界各地的奇异。
嬴政哪不明白是怎一回事,这是那个年轻人故意为之,不让他为难,也不让李念为难,而原因只是因他对其的礼遇欣赏。
“这个张良张子房……”
当看到张良给李念的赠言,嬴政摇头,这是为报答李念与其一夜相谈而说给李念的,但也是故意说给他的。
第131章 纸引争锋
张良之死默默无闻,远不像项氏一族被灭那般轰动,甚至大秦朝堂诸公都不知有这么一个人进过秦宫。
天下的局势也不会因一个张良的死去而变。
今日到达朝堂后,大秦诸公发现每张桌上都摆上了笔墨,以及一种没见过的黄色……布料,那布料被一块砚瓦压住。
这是什么布?大王要让他们在这布料上书写?
一些大臣已经开始皱眉。
布料虽可用于书写,但太过奢侈浪费,如今天下还有不少人没有衣穿,他们却用布来书写记录,不是奢侈浪费,又是什么?
而且,如果用布,大秦一日要用掉多少布?
之所以用竹简,一大原因便是竹简材料来源简单,可大批量制作。
嬴政道:“众卿请坐!”
众臣谢恩落座后,嬴政道:“想必众卿都已看到桌上之物,兴许有爱卿以为此物为某一布料,然此物非布。”
众臣仔细看向桌上那东西,发现好像和布确实有所不同,嬴政又道:“此物名‘纸’,亦为李念所制。”
又是那个李念,近段时日,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让众臣想不记住都难,好像每件事都和那李念有关。
见众臣都对纸很好奇,嬴政道:“众卿可拿于手中观摩,不使之损坏即可,此物虽材料简单,制作亦是不难,然大秦现今无有多少。”
得到了嬴政许可,一些大臣已经拿起纸开始观察起来,这纸确实不是布,摸起来的手感便不同于丝绸等布料,有些糙,但又很柔和。
比绸和麻更轻,但又不如绸布麻布坚韧,似乎轻轻一撕便能将之撕破。
“此物最大的功效是可书写,取代竹简,众卿不妨一试。”
有大臣反应过来,此物若可书写,那以其轻薄的程度,同等厚度和重量下,所能记录的内容绝对远胜竹简。
当即有大臣提笔在纸上试着书写,真能留下文字,只是须掌握好力度和速度,若笔在其上停留太久,会让墨在上面散开。
但这点小小的缺点,对比于其带来的巨大优势,不足一提。
他们现在处理政务或想要写点东西,都是通过竹简,但凡字数多了点,那竹简可能好几十斤,不仅重,还很占地方。
因此,往往得专门有人帮他们拿竹简,实在是太多太重,可换成这纸,那便大不一样。
这一张纸能记下好几卷竹简的内容,原本的几十斤竹简,也不过用几页纸,而以这纸的份量,怕是一岁稚童也可拿得。
且这纸似乎还可折叠,那便更好了,到时可随身携带,哪还用人专门相拿?
查阅某些典籍或卷宗时也一样,以竹简记录卷宗,有些事一卷竹简记录不下,便需数卷,乃至数十卷,不仅记录之人不便,存放也不方便,他们查阅时也不便。
倒是用了这纸后,原先须以多卷竹简记录的事,现在只需一张或几张纸,存放更便利,查阅时也方便,无须在大堆的竹简中翻找。
从纸相比于竹简的便利中,众臣中有人还想到了一个问题:如今天下间读书识字者甚少,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书籍较少。
书籍皆为竹简,不便携带,自然不好广而流传,可纸却便于携带,将之放出后,必会为天下百家用来传播自家学派的经义学问,从而使天下间的读书识字者日渐增多。
但天下间读书识字者增多,是好是坏?见所有大臣都已停笔,嬴政问道:“众卿以为这纸如何?”
嬴政话落,淳于越高兴地起身恭贺道:“臣为大王贺,大秦有此物,教化可兴,天下可定。”
淳于越是真的高兴,这纸若传于天下,儒家绝对会受益。
到时,他们儒家的经典随之传万家,天下人人皆知儒,不是教化可兴?
而人人都知儒,遵礼守仪,天下不是可定?
不过,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些问题需得解决,他们儒家会受益,其他百家也会受益,如道家、墨家,需设法让这些百家不能传播学说。
这时,一名大臣忧心忡忡地起身:“淳于博士大谬,此不为贺,乃祸也,臣请禁此纸,不使之流于天下!”
淳于越看向这大臣,反问道:“此纸利于大王,利于我等,利于天下,何言为祸?”
嬴政也对这名大臣道:“卿且说为何要禁纸?”
这名大臣认真陈述他的理由:“纸便于书写、便于携带,比于竹简,其更易传播,然正因如此,反而有祸。”
“祸一为可被心思叵测者所用,臣恐有人以纸散播于大秦不利之言,而以纸之便于携带,会比竹简更易将谣言传遍天下。”
“祸二为其会使天下读书识字者增多……”
大臣的话听得李斯连连点头:对,就是如此,要是让天下间读书识字者变多,通晓事理,哪还怎么好治理?
民愚方可治,越愚蠢越不懂事越好,那样才会只知听从治理,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淳于越听完这名大臣的话后,向嬴政道:“大王,此人之言皆为胡言,万不可听信!”
“其所言祸一有叵测者会以纸传谣言于天下,可无纸,其等便不会散播谣言乎?其等能以纸传谣,我等亦可以纸辟谣!”
“其言祸二,天下间读书识字者增多,便会使人心思变,再难治理,然臣以为正因读书识字明理者增多,天下才更好治理。”
“试问,是知礼守法者易犯法,还是无知蒙昧者更易?”
“于臣观之,纸之功用远胜竹简,岂能因些许缺处而废优用差?若是如此,我等今日不应着衣穿履,当如上古时衣不蔽体才是。”
嬴政在王位上看得有趣,在李念话中,阻碍华夏进步的儒家竟会在朝堂上推广更先进更优的纸。
就在这时,李斯不咸不淡飘来一句:“淳于博士所言这些,都是基于天下读书识字明理者为你儒家弟子吧?可当今天下,并不仅有你儒家,还有其他百家,淳于博士是想大王废百家,独尊儒术?”
虽和李斯算不错的朋友,但面对李斯话中的险恶之意,淳于越反问道:“廷尉莫非便没有让大王独尊法家之意?”
大家都这么想的,别大哥说二哥,搞得好像只有我们儒家才这么想一样。
第132章 大秦的“种子”计划
见淳于越和李斯互怼起来,其他大臣很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既不帮淳于越,也不帮李斯。
大王要修改秦律已经是一件摆明的事,而法家与秦律最为密切,改秦律也即意味着大王不会独尊法家。
现在跳出去支持李斯,要是被大王误会成是站在法家一边的怎么办?
何况他们这位廷尉,自己都未必能坚定不移地信奉法家,赶上趟去帮其说话,说不准人根本不会当回事。
至于淳于越,大王近段时日用淳于越这些儒生似乎很多,但许多人都看出大王是用人,并非是要用儒家治国。
法都不可能独尊,儒家算哪门子回事?
只是众臣心里有些琢磨不清,既不用法,亦不用儒,大王究竟想用何种思想治国?
莫非又和那位李念有关?
李斯并没和淳于越争论,而是向嬴政奏道:“大王,‘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纸更胜竹简,若禁之不用,的确可惜,然也不可使之广传天下,尤其造纸之法,定不可使为外人知。”
“臣以为纸可如盐一般,仅为大秦所制,亦仅为大秦所售,凡需用纸者仅可从大秦购得。”
大王今日拿出这纸,明显是想将纸推广于天下,此为大势,不可违!
但李斯又的确不想纸随便流传于天下,遂中和了那名大臣和淳于越之言:不禁纸向天下传播,却严禁造纸之法流出,他人造纸。
只要大秦牢牢掌握造纸技艺,不使之传出,便能控制天下间纸的数量,就算有人用纸蓄谋为祸,也都在大秦掌控中。
且如此为之,还有两大好处:一、不仅可用纸将诸子百家吸引来大秦,还可用纸来制约诸子百家;
诸子百家中人只要不蠢,只要想让自家学派的学说为更多人知晓,为更多人学习,在了解到纸对比竹简的优越性后,定会被吸引来咸阳,向嬴政求纸。
而且,百家中有许多学派彼此是不待见的,甚至同一百家学派中也有互不待见的思想。
这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应:自己如果不去求纸,万一给对头学派或学派内的异端得到了纸,让他们那些歪理邪说广为流传,那自己这正确有理的思想怎么办?
绝不能看着对头和异端做大,让其等毒害天下,必须要让天下人看到什么是正确的思想。
出于这种考量,诸多百家之人会被吸引而至:己可以没有,但对头和异端也绝不能有,对头和异端若有,己也必须要有。
而到咸阳后,纸掌握在嬴政手中,想给哪个学派全看其意,嬴政便可以此来制约百家。
二、纸当作盐一样,可为大秦开辟一条新的财税来源。
即使普通民众用不起纸,可诸子百家和那些想读书识字之人却会掏钱。
嬴政听完李斯之言,认真思考,李斯所言极有理,站在一位君王的角度,该如此行事,因为这利于他的统治。
但同时,想到李念讲说的一些事,又觉得也许该将纸推广于天下,让天下人得用。
毕竟纸不仅可用于记述文字,还可用来如厕。
昨日他已亲自试过,的确比厕筹和布帛更优。
‘大不了多造些纸出来,廉价售于天下。’
最终,还是更利于统治的念头占了上风,嬴政道:“廷尉所言甚为有理,众卿以为如何?”淳于越还有话想说,可也知嬴政并不是真在问他们的意思,而是已认同李斯之言,现在只是走个过程,遂不再言。
以淳于越的想法,最好能将纸的制法传出,虽说那样会让其他百家也造纸,以纸传播他们的学说,但他们儒家同样会受益,且不会被受人制约。
可如果依李斯之言,以后诸子百家都会被大王用纸来制约,看哪家百家不爽,那就禁售其纸,反售于与之对立的百家学派。
李念要是看到大秦朝堂上的这一幕,定会觉得就纸而已,你们也能整出这么多事?
纸之一事定下,众臣正式进入今日的汇奏议政。
只听尉缭奏道:“禀大王,各军有功秦卒已整理完毕,符合凭军功为吏者有七千三百四十二人。”
七千三百四十二人,看似人数不算少,但相比于将要治理的整个天下,也就那样,还是有缺口。
不过若将这七千多人放于地方,也能为大秦重重缓口气。
但嬴政对这么点人显然不满,道:“重新核计,将过往符合军功为吏之卒也录入其中。现已定下这些秦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