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嬴政这问题,张良也早有准备,叹道:“不敢欺瞒大王,良亦曾恨过大王与大秦,然良这些年游于天下,见过许多事后,便不再恨。”
说着,张良讲起了他游历各地所看到的一些人和事。
这些人和事都没欺骗嬴政,说的是实话,只有实话才更能骗到人。
所言也均是他真实的感想,他的确认为统一的天下比七国并立更好,只是他不喜欢那个统一天下的国是秦。
“诸国并立,攻伐便难休止,苍生涂炭,白骨盈野,唯有天下一统,终结乱世,方可扭转此相。”
“大王灭六国,一天下,大功于苍生,良又岂能恨之?”
这番话不仅解释了他不恨嬴政和大秦的原因,还顺便说了他为什么要捅自己出身的六国贵族阶级一刀:他不忍天下再陷乱世!
张良继续道:“若想治理六国贵族之患,良以为当分其族、迁其人,将大族化为小户,再使其等迁离世居之地,往他处居住。”
这是一条狠辣的计谋,只要能做到,对六国贵族、地方豪强是毁灭性的。
嬴政暗道:‘八分真,两分假,可这两分却是最重要的。’“六国所留文字律法等物,若一直留存,不仅不便于大秦治理,更等若时刻提醒世人,你为齐人、他为楚人,明面上便有差异,其等又怎会将自己当作秦人?”
“大王如今推行让各地用秦文、使秦钱,便是抹除这种差异,长而久之,天下人皆说秦言、用秦文、使秦钱时,自是皆为秦人。”
嬴政道:“子房言大秦缺乏官吏,又当如何?”
张良道:“大秦缺乏官吏是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即没有足够的官吏去治理原来的六国之地。”
“恕良智短,想不出有何完美解决之法,只有些许薄智说与大王。”
“良以为大王当有所取舍,暂搁舍偏远不好掌控之地,取临近便于控制之处,先取近而后远,先取易而后难。”
“偏远之地,也非让大王完全舍去,只是暂不投入太多,大王可分封诸位公子于诸地,使其等代为镇守,待日后官吏充足,再收回分封之地,统一治理。”
这其实就是王绾的控制中心,分封偏远之法,但这个政策尚未向天下公布,张良不可能知,也即为张良自己想出。
张良又讲了他对“原先六国之民尚未信任大王”的见解和解决办法,都极有道理,足以彰显其才。
可越是才华横溢,越让嬴政感到可惜,如此俊杰,却不能为他和大秦所用,反而是为了毁灭他的大秦而来。
张良讲完,本以为会迎来秦王的称赞,却听到一声叹息响起,他没有抬头,却也似乎看到秦王正摇头叹息。
“子房之才,寡人也甚为叹佩,可惜!”
紧接,张良又听到:“可惜子房并非真心为寡人为大秦而来。”
“纵使寡人不计较,子房心中也不会放下对寡人对大秦之恨。”
“如子房这等人杰,又岂会屈身侍敌国?”
听到秦王话后,张良沉默,并未狡辩说自己没有,大王您想错了。
身为智者,他知道那已经没有意义,骗不过这位秦王。
过了好会儿后,张良问道:“大王何时知晓良之来意?”
不待嬴政回答,张良自问自答:“那卷竹简送至大王之时?良以为是一好计,未想反使自己入瓮。”
嬴政给了一个让张良震惊的回答:“非也,比那卷竹简更早,早到子房还未生出入咸阳杀人之念时。”
怎么可能?
在他还没生出入咸阳杀人的念头时,秦王就已经知晓了?
秦王还会未卜先知不成?
不对,将所有疑惑的地方连在一起,一道灵光在张良脑中闪过:
定是向秦王谏言的那人提前向秦王说了他的事!
第128章 始皇带张良见李念
可那人怎会知晓这么多,其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除了未卜先知外,张良还想到了一种解释:此人是认识他的人,还不是一般的认识,对他有很深的了解,很可能也为韩人。
韩人难得出一大才,不思及报秦灭韩之仇,反而投靠秦王,为秦王出谋划策,挽秦室之倾颓。
此人是怎么想的?
如果此人真是韩人,张良很想当着他的面问问:你已经忘记故国了,忘记秦灭韩的国仇家恨?
张良迅速在脑中搜索,思来想去,也没从他知晓的人中找到能对得上号的怀疑目标。
见张良不言,嬴政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出声道:“子房若有意,可随寡人去一地。”
张良不同于项羽,尽管张良同样仇视他和大秦,还在李念所说的历史上刺杀过他,但并未像项羽那般屠戮大秦宗室。
而他根据李念所说的历史分析,张良是有机会在项羽之前杀戮大秦宗室的。
张良可是和沛公一同到的咸阳。
以张良在沛公那的地位,让沛公下令屠光大秦宗室或许不行,但要杀几个宗室子弟出出气,还是能做到的。
然而张良并没这般做。
这让嬴政对张良初始的观感就很好,觉得张良刺杀他是因国仇家恨,想要颠覆大秦,再复韩国,非为私人泄愤,可以理解。
今日又见张良其颜其才,更为欣赏,若是可以,他真不想让这样一位名留千古的大才死去,他还想最终再尝试挽回一下。
这便是一个人优秀到一定境界的魅力,纵使为敌,亦会对其欣赏!
听到秦王的话,张良稍微一想,便立时明白过来,秦王这是要带他去见他入咸阳的那个目标啊。
可秦王为何要这样做?
下一刻,他也明白了,秦王看上了他,希望能让那人劝他投靠大秦,为大秦效力。
对秦王的决定,张良心中有些感动,明知他不会为大秦效力,却还是想要尽力挽回下他,然而国仇不可忘,家恨不可却!
张良从椅上起身,真心实意向嬴政行礼:“谢大王好意!”
看到张良行礼,嬴政便知就算带张良去了李念那,李念十有八九也说服不了,但他也不可能再放张良走。
虽欣赏其才其人,但他是大秦之王,天下之主,得为大秦考虑。
明知张良有大才,放出去可能会危害大秦,还仍旧放张良活着离开咸阳,那是对大秦不负责任。
这件事,不仅是嬴政清楚,张良心里同样清楚,在他来咸阳的目的暴露之后,留给他的路只有两条:一、活着却被秦王圈禁;二、死!
看似两条,实则于他而言,只有一条!
在众侍卫“护送”下,张良随秦王在王宫中行走,见秦王未带自己出宫,张良心里有疑问的同时,也更为沉重。
因为这表示在秦王身边谏言那人住在王宫,即是说此人大概率是大秦宗室。
这对张良而言,显然是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此人若为大秦宗室,他不仅除不去此人,甚至连挑拨其和秦王的关系也做不到。
很快,张良随秦王到了一处宫殿,准确说是到了宫殿管辖区,还未到主殿。
路上,他见此地挖了好些方水池,还建有火窑,许多人正在干活,其中甚至有戴着手镣脚铐的人。
一点也不像王宫该有的景象,反像将什么作坊搬到了这。这就是那人的居住?
还真是奇特,张良不由好奇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会和他之前所猜想的都不一样……
见到秦王过来,看守此地的秦兵和正劳作的人都要行礼,却被秦王制止:“各司其职,无须行礼。”
李念已经得到嬴政过来的消息,已站在六英宫外等候,看到嬴政那过来的队伍,有些奇怪。
大王身后的侍卫怎么还护着一人?难道是某位公子或重臣?
说起来,他来大秦后,还没见过一位公子或大臣,难道今日要破这个先例了?
只是来者是谁?
扶苏,蒙恬,还是王翦?
心里想着,嬴政已到近前,李念行礼道:“臣李念见过大王!”
听到李念的话,被“护卫”在嬴政身后十数米开外的张良心中暗暗思索,他从未听过大秦宗室中有人叫“李念”。
不过,大秦宗室那么多人,他未曾尽知,有一个叫“李念”的也不足为奇。
但,也有另一可能:“李”为其姓氏,此人并非大秦宗室。
此人非大秦宗室更好,也许便可挑拨其和秦王关系,只是观其能被秦王允许住于王宫,定颇受秦王信任,怕是不容易办到啊!
而且,从此人能改变秦王,让秦王颁布那些政令看,其才智也定为当世顶尖,他想要挑拨离间,恐怕也瞒不过对方。
“免礼!”
嬴政见李念捧着一叠黄色如布之物,道:“此物莫非便是那纸?”
他身后的张良听得迷惑,什么纸,纸是什么?
李念点头道:“正是纸,今日方制作成功,臣正想呈于大王,未想大王却先到一步。因制作时日尚短,时间匆忙,且为第一次制作,此纸质量不佳。”
颜色泛黄,且由于荡料入帘时荡得不够匀,使得纸薄厚不均,比在清明时给逝者烧的粗黄纸还有所不如。
嬴政却未太在意,道:“能制作出来便好,至于卿所言质量不佳,之后改进即可。所有制纸者,均有赏!”
有了纸,他就能做很多事,如李念所说的教材、字典,如以纸保存卷宗,如以纸向天下传递政令。
如今以竹简记事,实在太不方便。
李念将纸递到嬴政手中,让嬴政亲自感受。
这纸摸着便有一种不同于丝绸等布料的质感,并不光滑,反而有些粗糙,但又很柔和,不会损伤到肌肤。
嬴政猛然想起这东西在后世不仅用于记载传播文字,还有一大用途是为如厕之用。
不知以此物如厕是何感觉?
压下去试试用纸如厕的想法,嬴政决定先试试纸的书写效果,问道:“你可用此纸书写过?”
李念摇头道:“尚未,大王若有意,可入殿一测!”
第129章 非未卜先知,而是来自后世
嬴政点了点头,正要迈步进六英宫去测纸的书写效果,忽然想起他这趟过来的目的,对李念道:“寡人今日带了一位你可能想见又不想见之人。”
‘我可能想见又不想见之人?’
‘始皇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我希望见到这个人,又不想这个人到咸阳,也就是咸阳对这个人很危险。’
‘在我这符合这种标准的只有两个:一为沛公,二为留侯。’
‘如果是沛公,始皇就算会让我和他认识,也应当不会主动带他来见我,何况如今的咸阳对沛公而言,应该不算危险。’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始皇带来的人是留侯!’
‘唉,留侯,你为何要入咸阳?入了咸阳,你便离不开了。’
李念正开动心思琢磨这人是谁,却见嬴政冲身后道:“他便是你想见之人,也是你这趟入咸阳的目标。”
李念一愣,什么意思,那疑似留侯之人是冲他来的?
随即,他反应过来,明白是怎一回事,如果是他想的那样,留侯非常可能会自己跑来咸阳。
“李念,寡人许你和子房一聊!”